那群富裕的雅痞已经在平顶区铲平了好几栋老旧的三层公寓,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安妮女王时代风格的别致建筑。他们在旧公寓四周搭起脚手架,毫不留情地把旧屋连根铲起;然后,在建筑工人日夜进出三个月后,某个穿着名牌休闲服饰的雅痞便会开着他的豪华汽车,停在“安妮女王”门前,从车里搬出一个又一个上头写着“陶仓家饰精品”的纸箱,往屋内走去。轻柔的爵士乐绵延不绝地透过纱窗往外流淌。他们还会在鹰记酒类专卖店买些甜葡萄酒之类的狗屁不通的玩意儿,然后牵着他们那些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宠物狗在附近溜达。他们恐怕还会请专人来修剪门前那块小不溜丢的草坪。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搞掉了盖文街与度湄街交叉口附近的几幢旧公寓,但如果以尖顶区为样板,不久恐怕连平顶区最南边的州监大沟附近都会出现一堆绅宝汽车和精品美食店的购物纸袋。
就在上星期,大卫的房东麦卡利先生故作不经意地跟大卫说道:“这附近房价涨得厉害哪。厉害得吓人。”
“您老就等着吧,”大卫边说边回头望了望这幢他住了将近十年的公寓,“等哪天高兴了,再把它给——”
“等哪天高兴了?”麦卡利先生瞅着大卫,“我说大卫啊,光是财产税就快要把我拖垮了。我可是吃死薪水的人哪。你帮我算算看,我要不赶紧把房子脱手,不出两三年,这房子恐怕就要让天杀的国税局查封了。”
“卖了房子你要往哪儿去?”大卫心里想的却是:那我又要往哪儿去?
麦卡利耸耸肩。“天知道。也许会去韦茅斯吧。里欧明斯特那边还住了几个老朋友。”
他说得好像已经打过几通电话,还去那边看过几栋房子似的。
大卫开着他的汽车,边往尖顶区开去边在心里仔细回想,他认识的同年纪或再小一点儿的人里头有谁还住在这边。他在红灯前停下来,瞥见两个身穿紫红色圆领衫和咔叽短裤的雅痞,坐在路边的人行道上,开开心心地捧着一杯冰激凌还是优格,一匙一匙地往嘴里送。那里原来是普里摩比萨店,现在却改成了十分时尚的什么“咖啡共和国”。那两个身强体壮却叫人分不清性别的混混伸长了晒成古铜色的长腿,勾着脚踝坐在人行道上,两辆闪闪发光的越野自行车则倚着咖啡馆的橱窗,停放在那抹白色的霓虹灯光下头。
大卫禁不住纳闷起来,万一平顶区真的给雅皮大军攻陷了,他们一家三口又能往哪里去?要是这些酒吧和比萨快餐店真的都变成咖啡馆了,光凭他和瑟莱丝的收入,能申请到一套帕克丘公房的两室公寓就该偷笑了。苦苦排上十八个月的队,为的就是能搬进一套破得不能再破的烂公寓——楼梯间终年弥漫着浓浓的尿骚味,长霉的墙壁里头飘来死老鼠的腐臭味,而邻居中那些毒贩和弹簧刀不离身的彪形大汉则虎视眈眈地等待着,等你他妈的这个臭白种垃圾什么时候才会睡着。
自从上回他和麦可差点儿连车带人让一个来自帕克丘的黑鬼抢了之后,大卫就买了一把A-22式手枪藏在驾驶座底下。虽然他从未用过枪,甚至不曾上靶场练习过,但他时常会把枪拿出来玩玩,试着瞄准。他放纵自己想象,那两个穿着情侣装的雅痞从枪管这一头看过去会是什么模样。他不禁微笑了。
不久绿灯就亮了。他却迟迟不动,催促的喇叭声轰然响起。那两个雅痞一脸无辜地抬头,盯着这辆车头给撞进去一大块的小车,想搞清楚他们的新小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卫加速驶过路口,却让两个雅痞的目光,那毫无理由又突如其来的注视,压迫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那晚,凯蒂·马可斯和她两个最好的朋友,黛安·塞斯卓与伊芙·皮金,决意要好好地庆祝一番,庆祝凯蒂在平顶区,或者说是整个白金汉区的最后一晚。就像是刚刚有个吉卜赛占卜师在她们身上洒了金粉,告诉她们一切梦想都将成真,就像是三人刚刚中了刮刮乐彩票或是刚刚用验孕棒验出自己没有怀孕似的。
她们将皮包里的薄荷烟掏出来,啪的一声甩在史派尔酒吧靠里头的一张圆桌上,各自灌下一杯自杀飞机和几杯麦格淡啤酒,然后每当有帅哥往她们这边看过来时,放声尖笑一番。一小时前,她们才在东岸烧烤店大吃了一顿,开车回到白金汉区后,先在停车场点了根大麻烟,轮流猛抽了几口才跨进史派尔酒吧。一切——三人间已经说过听过几百次的老故事,黛安描述她最近挨的一顿揍(施暴者当然还是她那个王八蛋男友),伊芙无故失踪几分钟后脸上突然出现的口红印,那两个晃着一身肥肉在台球桌旁徘徊不去的死胖子——都能引发她们上气不接下气的尖声狂笑。
等吧台前渐渐挤满了周末夜晚买醉的人,光点杯酒就得耗上二十分钟,女孩们决定往下一站——尖顶区的可里傅酒吧前进。她们一上车便点燃了今夜的第二根大麻烟。大麻烟引发的妄想突然朝凯蒂的脑神经发起一阵猛烈的攻击。
“那辆车在跟踪我们。”
伊芙瞄了眼后视镜。“没有的事。”
“我们离开史派尔后它就一直跟在我们后面。”
“妈的,你发神经啊,凯蒂,我们离开史派尔是多久以前的事?嗯,三十秒?”
“哦。”
“哦。”黛安模仿道,又一阵乱笑,然后把大麻烟传回凯蒂手上。
伊芙突然沉着嗓子说道:“外头好安静啊。”
凯蒂识破了伊芙眼底的笑意。“少来!”
“太安静了点儿吧。”黛安追加了一句,忍不住爆出一阵狂笑。
“妈的,两个疯女人。”凯蒂说道,试着板起脸,却没有撑住,咯咯傻笑个不停。她倒在后座椅子上,后脑勺顶在椅垫和扶手之间,脸颊突然感到一阵微微的刺痛,她偶然抽过几次大麻烟,都有这种感觉。咯咯傻笑的狂潮渐渐退去,凯蒂目不转睛地盯着投射在车内顶篷的惨白灯光,心头涌起某种如梦如幻的幸福感。她不停地感受着,啊,就是这个,活着就是为了这个,像个傻子似的和你最要好的傻子朋友,在你要嫁给你心爱的男人的前一晚一同傻笑,傻笑个不停。没错,你只是要私奔去拉斯维加斯没错,你还将顶着一颗因宿醉而胀痛不已的脑袋站在圣坛前。但没错,这就是你活着的目的。这就是你的梦想。
转了四间酒吧,灌下三杯烈酒,并和别人交换过几个匆匆写在纸巾上的电话号码后,醉得无以自持的凯蒂和黛安终于跳进了麦基酒吧的舞池,也不管点唱机有没有声响,和着伊芙忘情的歌声《棕眼女孩》大跳艳舞——“滑吧,溜吧!”伊芙唱道,凯蒂和黛安奋力地扭腰甩臀,一头长发遮住了各自的脸庞。麦基酒吧里的男客看得目瞪口呆。但二十分钟后,在布朗酒吧门口,三个女孩却连门都进不去。
黛安和凯蒂将醉得站不稳的伊芙架在中间,后者还在开心地放声高唱(曲目这会儿已经换成葛萝莉亚·盖纳的《我会活下去》)——但这还只是其一,其二是这三个女孩摇晃得像三只节拍器似的。
于是她们还来不及踏进布朗酒吧的大门,便让人给撵了出来。这下她们只剩一个选择了:位于平顶区最阴暗一角的雷斯酒吧。那附近就是恶名昭彰、足足绵延三条街口的罪恶渊薮——一身毒瘾的妓女和她们的客人就地进行交易,没有安装防盗系统的车子保证不出两分钟就会不翼而飞。
就是在雷斯酒吧,凯蒂终于让罗曼·法洛给遇上了。罗曼·法洛带着他最新一任女友——罗曼向来喜欢这类身材娇小、金发大眼的辣妹——跨进雷斯酒吧大门。他的出现对店员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他出手阔绰,小费少说也有酒钱的一半;但这对凯蒂来说可是个天大的坏消息,因为罗曼·法洛是巴比·奥唐诺的好朋友。
罗曼说道:“你是不是喝多了点儿啊,凯蒂?”
凯蒂送上一脸恐惧的微笑。几乎没有人不怕罗曼·法洛。他是个相貌堂堂的家伙,头脑好反应快,高兴的时候甚至称得上风趣迷人——但他身体里却仿佛只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没有心没有肝,空洞的眼神里头没有一丝勉强称得上感觉的东西。
“嗯,头是有点儿晕。”凯蒂承认道。
罗曼似乎觉得这个回答很有趣。他匆匆一笑,露出两排洁白无瑕的牙齿,然后啜饮一口他的坦奎利琴酒。“头有点儿晕是吗?我说凯蒂啊,我倒有些问题想问问你,”他语气温和地说道,“你想,你今晚在麦基酒吧发浪发骚出了那场他妈的洋相的消息要是传到巴比耳朵里,他会怎么想呢?他会高兴听到这个消息吗?你觉得呢?”
“大概不会。”
“我想也是。连我听到都不高兴呢,凯蒂。你听懂我的意思了没有?”
“我听懂了。”
罗曼举起一只手,掌心成杯状搁在耳后。“啊?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我说我听懂了。”
罗曼手还是没放下来,只是愈发靠近凯蒂。“不好意思,我还是没听到哪。”
“我现在就回家。”凯蒂终于说道。
罗曼露出满意的微笑。“你确定吗?我真的不想逼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哟。”
“不会不会。我真的喝够了。”
“那就好。嘿,赏个脸,让我帮你们买个单吧。”
“不用麻烦了,真的。我们刚刚付过现金了。”
罗曼往后一躺,伸长手臂搂住身旁的金发肉弹。“那帮你叫辆出租车吧?”
凯蒂差点儿说漏嘴,告诉他自己是开车来的。还好她及时刹住了。“不用啦,真的。这时候外头出租车还多着呢,我们上街随便叫一辆就行了。”
“也对。好吧,就这样吧。那就改天见啰。”
伊芙和黛安等在门口——事实上,打从看到罗曼那一刻起,她俩就已经闪到门边去了。
三人走在人行道上时,黛安率先开口问道:“老天。你觉得他真的会打电话通知巴比吗?”
凯蒂摇摇头,虽然她也不是很确定。“不会吧。罗曼那种人,遇事就直接处理,不会去多嘴。”她伸手碰碰两颊。在黑暗中,她感觉自己血液中的酒精渐渐变成了一团沉甸甸的泥浆,沉甸甸的孤单。自从她母亲去世以后,这种孤单的感觉就始终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而她母亲去世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停车场,伊芙终于吐了。秽物甚至溅到了凯蒂那辆蓝色丰田小车的一只后轮上。凯蒂在皮包里一阵摸索,摸出一小罐漱口药水,递给吐得差不多了的伊芙。伊芙问道:“你开车没问题吧?”
凯蒂点点头。“不过就十四个街口嘛,这么短的距离,没问题。”
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场时,凯蒂开口说道:“也好,又多一个离开的理由。又一个理由要我不得不离开这个天杀的大粪坑。”
黛安勉强抬头应和了一声。“没错。”
凯蒂小心翼翼地扶着方向盘,始终维持着二十五迈的时速,眼睛盯着前方的街道。车子沿着邓巴街走了十二个路口,然后转进更暗、更静的弯月街。她们在平顶区的最南端再度转弯,朝雪梨街上的伊芙家前进。在车上,黛安决定今晚就在伊芙家的沙发上挤一晚,省得要为醉醺醺地去敲男友麦特家的门而招来一顿骂。黛安于是同伊芙一起在雪梨街一盏坏掉的路灯前下了车。天空不久前突然开始飘雨,雨滴轻轻地敲在凯蒂的挡风玻璃上,但黛安与伊芙似乎不曾留意。
她俩弯着腰,从摇下的前座车窗怔怔地看着凯蒂。积累了一小时的苦涩雨水终于从夜空中落下,她俩面颊凹陷,双肩颓然下垂,凝望着喷溅在挡风玻璃上的雨点的凯蒂甚至可以感觉到她俩喷涌而出的悲伤。她感觉得到两人不快乐的未来就在眼前,如乌云般笼罩在她们头顶。她从幼儿园时代就认识了的好友。她最好的朋友。而她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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