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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发间的泪水


“你没问题吧?”黛安抬高声音,强打起精神问道。


凯蒂转头看着她俩,鼓起剩余的气力在脸上撑起一抹微笑。虽然这最后的努力几乎让她的下巴裂成两瓣。“嗯。当然。我会从拉斯维加斯打电话给你们。你们有空也可以来看我。”


“机票便宜得很。”伊芙说道。


“没错,是够便宜的。”


“是够便宜。”黛安的尾音随着她转头望向破烂的人行道地砖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吧,那就这样吧。”凯蒂勉强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我要趁大家眼泪还没流下来先走了。”


伊芙和黛安伸出手臂,往车窗内探去。凯蒂重重地握了握好友的手。车外的两人各自往后退了一步。她俩挥挥手。凯蒂也挥挥手,按了按喇叭,然后踩下油门加速离去。


留在人行道上的两个女孩痴痴地望着凯蒂车尾的灯光,看着红色刹车灯亮起,车子沿着雪梨街中段的那个大弯驶去,然后没了踪影。她们感觉心里其实还有话要说。她们终于闻到了雨水的味道,以及从公园另一边的州监大沟飘来的冰冷的腥味。


终其一生,黛安无时无刻不希望自己当初留在车上。她将在一年内生下一个儿子,她趁他还小的时候(趁他还没变成他父亲那种男人,趁他还没变得冷酷无情,趁他还没酒醉驾车在尖顶区撞死一个等着过街的女人)告诉他,她原本该留在那辆车上的,但她还是下了车,而她感觉这个决定改变了一切,在一瞬间扭转了命运前进的方向。她终其一生都背负着这种感觉,她感觉自己一生都只能在远处被动地观看别人的悲剧,看着别人像她当初一样,无力扭转,无力回避。她会趁探监的时候向儿子重复这段话,而她的儿子却只会不安地扭扭身子,换个坐姿,然后说道:“我上次叫你带的烟你带来了吗?”


伊芙将会嫁给一个电工,然后搬到布莱恩崔的一幢平房里。有时,在深夜里,她会将手掌平贴在丈夫温暖宽阔的胸膛,告诉他一些有关凯蒂的回忆,告诉他那晚的种种;而他则会轻抚她的头发,静静地聆听,却无言以对。有时伊芙只是需要说出好友的名字,听到那两个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用自己的舌尖去感觉那两个字的重量。伊芙也会有孩子。她会去看他们踢足球,她会在球场边,偶尔张开嘴,无声地对着四月青翠的草坪对自己念出凯蒂的名字。


但那晚她们只是两个喝得醉醺醺的东白金汉女孩。而凯蒂则开着车,在沿着雪梨街的弯道朝家的方向驶去时,望着后视镜中两人渐渐模糊的身影。


雪梨街靠近州监公园这段到夜里恍若死城;四年前一场大火几乎烧光了这附近所有住家,只剩下零星几间房屋和一些熏得焦黑的残垣断壁。凯蒂一心只想赶快回到家,爬上床睡几个小时,明早在巴比或是她父亲想到要找她之前,她已经走了,走得远远的。她想要像脱掉让大雨淋湿的衣服一样彻底脱离这里的一切。脱掉它,在掌中揉成一团,扔到远处,再也不回头看它一眼。


然后她突然想起了很久不曾想起的一段回忆。她五岁的时候,她母亲曾带着她走路去动物园。这段回忆出现得毫无理由,也许是她脑子里残存的大麻和酒精偶然碰触到了那些储存这段回忆的细胞吧。她母亲握着她的手,沿着哥伦比亚街往动物园走去。凯蒂感觉得到母亲那只枯瘦如柴的手,还有她手腕的皮肤底下传来的微弱颤动。她抬头看着母亲凹陷的脸颊与憔悴的双眼,瘦成鹰钩状的鼻子,还有那尖削的下巴。五岁的凯蒂,好奇而悲伤的凯蒂,对母亲说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累呢?”


她母亲坚硬而紧绷的脸突然像干海绵似的裂开了。她蹲下身子,将凯蒂的小脸捧在两掌间,用布满血丝的双眼定定地看着她。凯蒂以为妈妈生气了,但她只是浅浅地对她一笑,微笑随即从她脸上褪去,只剩下一阵止不住的抽搐。她喃喃说道:“哦,宝贝。”然后把凯蒂拥进怀中。她把下巴搁在凯蒂的肩膀上,又说了一遍:“哦,宝贝。”然后凯蒂感觉到自己的发间渗入了热热的泪水。


她此刻仿佛能感觉到那点点滴滴的泪水滚落在她发间,一如那丝丝雨线飘落在她眼前的挡风玻璃上。她试着回想母亲眼珠子的颜色,但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瞥见前方的街道上躺着一个人。那具身躯像一袋马铃薯似的横躺在她的车轮前,她奋力把方向盘打向右边,却感觉左后方的轮胎像碾过什么东西似的弹跳了一下——哦不,哦老天,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我没有,求求你,哦老天,哦不!


丰田小车的前轮卡在了右侧人行道的边缘,凯蒂的左脚从离合器踏板上滑下来,车子又往前冲了一下,接着便在一阵激烈的颤动后完全熄了火。


什么人在对她喊话。“嘿,你还好吧?”


凯蒂看到那人朝她走来,那张熟悉而无辜的脸让她松了一口气,直到她看见他手中的那把枪。


凌晨三点,布兰登·哈里斯终于沉沉入睡。


他带着微笑入睡,仿佛还能看到凯蒂飘浮在眼前,告诉他她爱他,喃喃呼唤着他的名字,她温热的气息像温柔的亲吻般轻轻地拂过他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