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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你的色彩

西恩倚在银幕下的舞台边,与他的顶头上司,州警队副队长马汀·傅列尔并肩站着,看着怀迪·包尔斯指挥着那辆验尸官的箱型车,引导它缓缓地倒车,沿斜坡往下,接近凯蒂·马可斯陈尸的长廊入口。怀迪自己也一路退着,高举双臂,忽而往左忽而往右,齿缝间不时还会冒出一两记尖锐清脆的哨音。他的目光不停地在几个定点间来回穿梭:两侧的黄色封锁胶带、箱型车的四只轮胎,以及后视镜里司机那双紧张不已的眼睛;他态度之认真,要求之严格,简直像是正在应征一份搬家公司的差事似的。


“再往后退一点儿。方向盘打正。再来,再来。停……就这样。”终于满意了之后,他大步向前,拍拍箱型车的后门。“技术不赖嘛。”


怀迪打开车后门,尽可能地把车门往两侧推,要它们形成一座临时屏风,阻挡掉所有闲杂人等的视线,不让他们看到银幕后方那一幕。西恩有些讶异,他根本没想到要在凯蒂·马可斯的陈尸处前弄出这样一道屏障来;但话说回来,怀迪处理凶案现场的经验比他多多了。这匹经验丰富的老马,西恩还在忙着参加高中舞会,忍着不在舞伴面前挤青春痘的时候,他恐怕就已经出道了。


坐在箱型车前座的两名验尸官助理各自开了门,正要下车的时候,怀迪赶忙出声制止。“嘿,老兄,这不行。你们还是得从后门爬出来。”


两人摔上已经开了一半的车门,从后门爬出来,消失在通往长廊的楼梯尽头,准备将尸体运回去。随着他俩的身影渐渐消失,西恩突然感到某种尘埃落定的确信:从现在开始,这就是他的案子了。其他警察、采证小组的专家、坐在直升机里或是挤在公园四周封锁线外的那堆记者,很快就会找到其他事情去忙去追逐了,而凯蒂·马可斯的死则会变成他和怀迪的责任——将报告归档,准备证人口供;然后,当眼前的众人在烟灰缸堆满烟蒂、空气不流通的臭烘烘的办公室里忙着处理那些交通事故、盗窃案、抢劫案与自杀的时候,他俩依然得面对她的死亡。


马汀·傅列尔两手一撑,两脚晃呀晃地坐上了舞台边缘。他刚刚从乔治莱特高尔夫球场赶过来,一身蓝色POLO衫与咔叽裤底下,还隐约闻得到防晒油的味道。他两只脚不停地敲打着舞台侧面,西恩感觉到一丝隐忍的愠怒。


“你以前跟包尔斯警官合作过,对吧?”


“是的。”西恩说道。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西恩看着怀迪把一个穿着制服的州警队队员拉到一旁,手指着银幕后方的树丛对他交代了些事情。“我去年跟他合作过伊丽莎白·皮特克凶杀案。”


“那个去申请了保护令结果还是让前夫干掉了的女人,是吧?”傅列尔说道,“听说她前夫还讲了一句有关保护令的名言?”


“他说:‘保护令保她的,不关我的事。’”


“他最后被判了二十年,对吗?”


“二十年,没错。”西恩只希望当初他们给了她一张更有力的保护令。她的孩子最后只能被送到寄养家庭,糊里糊涂地长大,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娘死了爹坐牢,他妈的他到底要跟谁?


怀迪终于交代完了。那个州警队队员往树丛走去,一路又招了些伙伴同行。


“听说他爱喝一杯。”傅列尔说着将一条腿抬了上来,曲着膝盖顶在胸前。


“上班的时候没看他喝过就是了。”西恩说道,禁不住纳闷起来,在傅列尔眼中,需要被看管的人究竟是谁,是他还是怀迪。他看着怀迪弯下腰去,低头研究着箱型车后轮附近的草丛,蹲下去之前还细心地将运动裤的裤脚拉高了,仿佛他穿的是一套布鲁克兄弟牌的西装。


“你那伙伴请那什么病假,伤了什么鸟脊椎不能动,非得请长假去一趟佛罗里达,玩玩水上摩托车和拖曳伞当疗养是吧,我是这么听说的。”傅列尔耸耸肩,“包尔斯听说你要回来了,早早就要求和你同组。好啦,现在你回来啦。你上回搞那什么鸟飞机,不会再犯了吧?”


复职第一天免不了要吃些屎,这西恩早有体会,尤其是来自傅列尔的屎。他以充满悔恨之情的声音说道:“报告副队长,那是一时冲动犯的错,不会再犯了。”


“不只一时吧。”傅列尔说道。


“呃,也对。”


“你的私生活一团糟,狄文,这是你自己要处理的问题。我管不着,不要影响到工作就对了。”西恩望向傅列尔,在他眼底看到充饱了电的电极棒似的火光。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他这样,也明白这意味着自己此刻只管听讲,连讨论都免了。


妈的,随他吧。西恩吸了口气,再度点点头。


傅列尔丢给他一个冷冷的微笑,然后应声抬头,看着一架来自电视台的直升机掠过银幕上空,飞行高度显然比事前协议好的低了许多。怒气蔓延过傅列尔的脸,看来今天日落之前州警队有人得卷铺盖走人了。


“你认识死者家属吗?”傅列尔说道,目光依然追着直升机不放,“你是这边长大的。”


“呃,我是在尖顶区长大的。”


“就这里,没错。”


“这里是平顶区。不太一样,报告副队长。”


傅列尔不耐烦地挥挥手。“反正你是这里人。你也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警察之一。你还认识这边的人。”他两手一摊,“我说错了吗?”


“说错什么?”


“你侦办本案的能力。”他冲西恩微微一笑,“你是我队上的好手之一,对吗?犯了错也坐过板凳了,已经准备好要回来大展身手了,是这样没错吧?”


“报告长官,是的。”西恩说道,“报告长官,您说的没错。我一定会好好将功赎罪为队上效力的。”


他俩同时将目光移向箱型车。车里头让人扔进了什么重物,车子底盘应声往下一沉,又微微弹回来一些。傅列尔开口评论道:“你注意过吗,他们总是扔?”


确实。凯蒂·马可斯终于让人装进那只黑色的塑料尸袋里,拉上拉链,扔进了验尸官的箱型车。她的长发在塑料袋里纠结成一团,体内的器官也因高温而渐渐开始软化了。


“狄文,”傅列尔说道,“你知道,比起十岁的黑人小男孩让他妈的帮派火并的流弹击中,什么样的事能让我更不爽?”


西恩当然知道答案,但他什么也没说。


“十九岁的白人女孩在我的公园里被干掉了。遇到这种事,人们就不再说‘哦,人世本无常啊’之类的屁话了。他们甚至来不及感到悲伤哀痛。他们只会感到愤怒,只想赶快在晚间新闻中看到那个王八蛋混账被五花大绑押进警车里。”傅列尔推推西恩,“你懂我的意思吧?”


“懂。”


“这才是他们要的。因为他们就是我们,而我们要的就是这个。”傅列尔一把揪住西恩的肩膀,要他面对着他。


“没错。”西恩规规矩矩地说道,因为此刻傅列尔的眼中闪烁着某种奇异的光芒,只有上帝或是纳斯达克指数或是网络地球村的虔诚信徒眼中才会有那种光芒。傅列尔是那种所谓因信得救的人——西恩并不确定他究竟信了什么,但总之傅列尔似乎在他的工作中重新找到了某些西恩甚至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东西,某些能为他带来慰藉的东西,甚或是某种信仰,某种能让他心安理得地走下去的东西。虽然有时西恩不得不承认,他打心底觉得他的上司根本是个蠢蛋,在那边滔滔不绝地扯些狗屁不通的陈腔滥调,什么生啊死的,什么该这样做该那样做的,攻克顽疾,万众一心,要是人人都肯听的话。


但有时傅列尔会让西恩想起他父亲,他那个关在地下室里盖了一座又一座没有鸟的鸟屋的父亲。西恩喜欢他这种感觉。


马汀·傅列尔在州警队第六分队的凶杀组干副队长已经十几年了,但西恩从没听过有人用“马迪”、“伙计”或是“老小子”之类的昵称称呼他。要不知情的路人从外表去猜他的职业,答案恐怕不外乎会计师或是保险公司的理赔核算员之类无趣的工作。他的嗓音和他的外表一样平凡无奇,一头棕发也早已秃成了地中海。他的身型并不高大,以能在州警队一路升到这般职位的人物来说尤其如此,再加上他走路的姿态也毫无出奇之处,混在人群中转眼便没了踪影。傅列尔就是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中年人:爱太太疼小孩,运动夹克上还别着去年冬天的滑雪缆车搭乘日票,定期出席各种教堂活动,对社会经济永远持保守派观点。


但隐藏在这样平凡无奇的外表底下的却是一颗无比刚毅执着的心——黑白清晰,泾渭分明,行事果决而讲求实际。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在马汀·傅列尔的辖区内犯下滔天死罪——听清楚了,是他的辖区,听不懂你就要倒大霉了——他一律当作你是冲着他本人来的。


“我要你敢想敢干,”西恩到凶杀组报到的第一天,他就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我要你义愤填膺,但是在心里,因为愤怒是一种情绪,既是情绪就不该挂在脸上。我要你随时随地都他妈的讨厌:讨厌办公室椅子太硬,讨厌你大学同学都他妈的换了进口车。我要你讨厌那些混账王八蛋竟蠢得以为他们可以在我们的辖区里头胡搞瞎闹。尽管用力地讨厌,狄文,讨厌到你会他妈的留意每一个细节,以免辛苦破的案子一送到检察官手里,就让对方律师用一些他妈的技术性理由——说你没有合理的搜查动机,说你搜查证又怎样不行——翻了案。讨厌到你能破了每个交到你手里的案子,把那些王八蛋混账全关进他妈的牢里,永世不得翻身。”


队上管这叫“傅列尔演说”,每个刚进凶杀组的新手都得在报到的第一天听一遍。就像傅列尔其他说过的话一样,你永远也猜不透其中有多少是他深信不疑的,有多少只是那些哇啦哇啦的执法人员的场面话。但你反正得听,还得用力听进去,否则你就得另谋高就了。


西恩已经在州警队凶杀组待了两年了;在这期间,他是怀迪·包尔斯带领的小组破案率最高的警员,但傅列尔却总是一副不怎么信任他的模样。此刻他就正以这种目光上下打量着西恩,似乎正在判断他到底行不行,够不够资格担起这个案子:有个女孩在他的公园里被谋杀了。


怀迪·包尔斯缓缓地朝这边踱了过来,边走边翻看着手中的记录本,然后抬起头来对傅列尔颔首示意。“副队长。”


“包尔斯警官,”傅列尔说道,“进行得怎么样了?”


“根据法医的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大约是在今天凌晨两点十五分到两点半之间。没有性侵犯的迹象。致命伤应该是脑后的一处枪伤,但我们尚未排除死者是遭钝器殴打致死的可能。枪手应该是右撇子。我们在尸体左侧一块木板上找到一枚弹壳。看来应该是A-38式史密斯手枪,但还是要让化验室的人看过才能确定。我已经要潜水员下水寻找凶器了。歹徒行凶后或许顺手把枪或者是他拿来殴打她的钝器——看来应该是某种球棒,或者是木棍之类的东西——丢进了州监大沟里。”


“木棍?”傅列尔说道。


“市警局先前派人在雪梨街沿街询问当地居民,两名警员回报说一名妇女对他们说昨天深夜曾经听到汽车撞到东西然后引擎熄火的声音。时间约莫是一点四十五分,也就是比死亡时间早半小时。”


“现场还采集到什么证据了?”傅列尔问道。


“嗯,昨晚那场大雨把我们整惨了。我们采到几个疑似歹徒留下的脚印,不过模糊得要命,恐怕派不上用场;另外几个属于被害人的脚印倒还好些。我们在银幕后方的门上采到二十五枚指纹——可能是被害人的,可能是歹徒的,也可能是那些半夜跑来这边喝酒聊天或是慢跑经过停下来喘口气的人的。我们在门附近采到一些血迹样本,不过也一样,还说不定是谁的血。大部分应该都是被害人的血。另外,我们也在被害人的车门上采到好几枚指纹。目前为止大致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