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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完美的男人


瑟莱丝腼腆一笑,正如希奥舅舅期待女人该有的矜持模样,然后勉强咽下那股每次被希奥舅舅注视时心头总会不由自主涌起的感觉——某种她自十二岁以来便不时产生的感觉——他的目光总是在她身上逗留得太久了些。


翁婿俩拖着那只超大型冰桶与她错身而过。他俩一前一后,身形模样形成一组强烈的对比——希奥红光满面,体型庞大,嗓音洪亮;而吉米则沉默而精瘦,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的脂肪,总是一副刚从新兵魔鬼训练营归来的模样。他们经过两三个站在走道上的客人,将冰桶拖到那张靠墙摆放的长桌旁;瑟莱丝注意到人们突然间都安静了下来,默默地注视着他俩的动作,仿佛两人四手合力推拉的重物不再是一只红色塑料大冰桶,而是吉米在一周内就必须亲手下葬的女儿,也就是让他们此刻聚集在这个小公寓里的理由——他们聚在这里,用力地吃喝,等着看自己是否有勇气说出她的名字。


他俩接着又从厨房里抬出另一个冰桶,也在餐桌底下放妥了,然后一路招呼过餐厅和客厅里的亲友——吉米的姿态含蓄而低调,只是不时停下脚步,以双手合握住来客的手,默默地谢过他们;希奥则不改本色,像阵狂风席卷过屋里的客人。几个亲友把这幕看在眼里,不住地评论着,瞧他们翁婿俩这些年下来变得多亲哪,唉,你瞧瞧,几乎像对亲生父子似的。


当初吉米刚和安娜贝丝结婚的时候,没人想象得到会有今天这幕。希奥年轻时不但贪杯,而且好勇斗狠;他白天在出租车行担任调度员,晚上则到酒吧做事贴补家用——做的工作动不动就要见血,希奥却如鱼得水。他表面上称得上爽朗直率,但他的握手不无挑衅的成分,笑声中则隐含着威胁。


吉米,相对而言,从鹿岛回来后便愈发显得沉默而严肃。他待人和善,却往往止于平淡如水的境地,在人多的聚会上总是试图隐身于角落里。但他无论如何就是叫人无法忽视:当他开口说话时,你总得洗耳聆听。问题是他甚少开口,于是你不禁要开始怀疑,他究竟何时——甚至到底会不会——开口说话。


希奥好相处,却未必让人喜欢;吉米让人喜欢,却未必好相处。很难想象这两号天差地远的人物竟会成为朋友。但眼前就是这不相称的一对:希奥一双鹰眼看守着吉米背后,仿佛随时都会伸出援手扶住他,不让他就这么倒下;而吉米则不时凑到希奥那对肥厚的大耳旁,低声说些什么。好一对哥们,有人这么说。你瞧瞧,瞧他俩亲的,就像一对好哥们哪。


因为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嗯,事实上是十一点,不过也差不多了——后头陆续来访的亲友带来的多半是些酒精与肉类,而非早上的咖啡与各式派饼。在冰箱终于让这些源源不断送来的食物塞满之后,吉米和希奥只得上楼去寻找更多的冰桶与冰块。三楼住的是威尔、查克、卡文,以及尼克的妻子伊莲——伊莲终年身着黑衣,她可能是想要以此表明愿为入狱服刑的尼克守活寡的态度,或者,一如部分亲友指出的,不过是因为她喜欢黑色罢了。


希奥和吉米在烘干机旁的储藏柜里找到了两个冰桶,又在冰箱里挖出好几袋冰块。他们将冰块倒入冰桶,再把塑料袋往垃圾桶里一扔,正当他们要往大门口走去时,希奥却突然开口了:“嘿,等等,吉米。”


吉米转头看着他的岳父。


希奥朝厨房里的一把椅子扬了扬下巴。“坐着歇会儿吧。”


吉米照着做了。他将冰桶放在椅子旁,坐定了,等着希奥再度开口。希奥·萨维奇当年就是在这间狭小无比、地板倾斜、各种管线不断隆隆作响的三室公寓里养大了七儿一女。希奥曾向吉米宣称,就冲着这点,他这辈子再也不必为任何事向任何人低头道歉了。“七个小兔崽子,”他这么跟吉米说道,“每只兔崽子相差不过两岁,成天就会在这间他妈的烂公寓里活蹦乱跳地叫嚷。那些臭痞子不是都在那边说什么童年多美好哟多美好吗,哼,呸!我他妈每天下班回家光让这些兔崽子吵都吵死了,他妈的童年的美好!我怎么就他妈的每天只有没完没了的头痛!”


吉米早从安娜贝丝那边听说了,当年希奥每天一回到家,总是匆匆扒口饭,等不及就又出门去了。希奥也跟吉米说过,听人说当父母的睡眠永远不足,他可从来没这问题。他八个小孩里头有七个是男孩,而男孩在希奥眼中可容易养了:你只管把他们喂饱,教会他们打架打球,你这当父亲的就他妈的功德圆满了。需要人亲亲抱抱是吗?去去去,找你妈去。要钱买车还是要人去警察局把你保出来时再来找你老爹。女儿,他告诉吉米,女儿才是让你捧在手掌心里宠的。


“他是这么说的吗?”安娜贝丝听到吉米的转述后不禁想再次确认。


其实,要不是希奥一逮到机会便指着吉米和安娜贝丝的鼻子,说他们又怎样有失为人父母的职责——他通常会先微笑着说自己没有恶意,不过,呃,换成是他才不会让孩子这样撒野——要不是因为这样,吉米才不在乎希奥当年是什么样的父亲呢。


面对他那些不请自来的建议,吉米通常就是点点头,道声谢,然后将其置之脑后。


希奥顺手拉来一张椅子,与吉米面对面地坐定了;就在他故作姿态低下头去看着地板之前,吉米在他眼中瞥见了那抹所谓智慧老人的光彩。果然,他对着从脚下的公寓里传来的阵阵人声脚步声扔出一抹了然的微笑,说道:“唉,这人生哪……看来,你总是在婚礼和葬礼上才看得到那么多亲朋好友。你说是不,吉米?”


“嗯。”吉米勉强应着,一边试着抖落那股自昨天下午四点便一直缠着他不放的感觉——他感觉自己一分为二,而真正的他漂浮在半空中,无助地看着自己的躯体,有些惶恐地踩踏着空气,试着找出回到那具躯壳里的方法,以免因为疲倦而放缓脚步,最终像块石头似的沉入幽暗的地心。


希奥两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定睛瞅着吉米,直到吉米终于不得不抬起头来,迎上他的目光。“你还好吧?”


吉米耸耸肩。“总感觉这一切不像是真的。”


“到你真的感觉过来时有你痛的,吉米。”


“想象得到。”


“痛到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我可以向你保证。”


吉米再度耸耸肩,却隐约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情绪——是愤怒吗——自他空荡荡的腹中缓缓上升。是啊,他此刻需要的就是这个:来自希奥·萨维奇的一番以痛苦为题的打气演说。去他妈的。


希奥身子微微前倾。“我的珍妮去世的时候有没有?上帝保佑她的灵魂,吉米,我足足做了六个月的废人。今天她还好端端的在这里,我美丽的妻子,而第二天呢?就这样没啦。”他弹了一下他那肥壮的手指,“不过一天光景,上帝身边多了一个天使,而我却失去了一个圣人。还好那时我那些孩子都已经长大独立了,感谢老天。呃,我的意思是说哪,吉米,我当时负担得起那六个月的时间,只管伤我的心去。但你不能。眼前的形势由不得你那样放任自己。”


希奥的身子靠回椅背上,吉米再度感到那股隐隐窜动的情绪。珍妮·萨维奇十年前去世后,希奥沉浸在酒精里的日子何止六个月。少说也有两年吧。他一辈子反正离不开酒瓶,珍妮去世后他只是更加肆无忌惮,整个儿就泡在酒精里了。不过,当珍妮还在世的时候,希奥分给她的注意力约莫就和分给一条放了一个星期的面包的一样多吧。


吉米忍受希奥,纯然只是因为他不得不这么做,他毕竟是他妻子的父亲。在外人眼里,他俩或许就像一对老朋友。或许希奥也是这么以为的。再者,岁月确实渐渐软化了希奥的一身硬骨,让他终于愿意公开表达对女儿的亲情,愿意公开宠爱他的几个孙女。但,不用一个人过去犯下的错去评断那人是一回事,接受来自那人的建议批评却是另一回事。


“嗯,我这么说你听懂了吗?”希奥说道,“你得搞清楚,吉米,千万不能放任自己沉浸在悲伤里,搞得无力自拔,到头来甚至忘了自己还有别的义务在身。”


“别的义务?”吉米说道。


“是啊。你知道的,你还得照顾我女儿和那两个小女孩。你得搞清楚一切事情的轻重缓急。”


“哦,”吉米说道,“你是觉得我会忘了这件事是吧,希奥?”


“我不是说你一定会,吉米。我只是说这可能会发生。就这样。”


吉米死盯着希奥的左边膝盖,在脑子里幻想着它炸裂成无数猩红的碎片。“希奥!”


“我在听,吉米。”


吉米将目光移向他另一个膝盖,继续幻想那炸裂的画面,然后再往他手肘前进。“你有什么话可不可以改天再说?不要今天。”


“有话要说就趁现在,你说是不?”希奥从喉底释放出一阵低沉的笑声,里头隐含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明天吧,就明天再说。”吉米的目光再从希奥的手肘移到双眼。“明天让你说个痛快。你觉得如何呢,希奥?”


“我跟你说过了,趁现在就是趁现在,你听不懂吗,吉米?”希奥有些不耐烦了。希奥体型壮硕,脾气更是出了名的火暴;吉米知道光这两点就足以让很多人对他退避三舍,也知道希奥恐怕早已习惯在路人脸上看到恐惧,多年下来已将那种恐惧误解为尊敬了。“嘿,吉米,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想,这些话既然不顺耳,什么时候说都不对,那不如就趁热打铁,既然让我想到了就赶紧说出口吧。就这样。”


“嗯,这我当然懂,”吉米说道,“嘿,就像你说的,要就趁现在。”


“没错。真是个善体人意的小子。”希奥拍拍吉米的膝盖,站了起来。“你会熬过去的,吉米。你没问题的。痛归痛,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你一定行的。因为你是条汉子。唉,你们婚礼那天晚上我就跟安娜贝丝说过啦,我说:‘宝贝儿啊,你这会儿真是给自己找了个货真价实的老式硬汉。完美的男人,可以这么说。顶天立地的男人——’”


“就好像他们把她扔进那个袋子里那样。”吉米突然说道。


“什么?”希奥低下头看着他。


“我昨晚去法医那里认尸的时候,凯蒂看起来就像那样,像让什么人扔进一个袋子里,封了口,然后拿水管痛打了一顿。”


“呃,你就别让——”


“连她到底是黄是白还是黑都看不出来了,你知道吗,希奥。可能是黑人,也可能像她妈一样是波多黎各人。也可能是阿拉伯人。反正不像白人就是了。”吉米低头注视着自己两个膝盖间那双十指紧紧交错的手。他突然注意到厨房地板上有不少油污斑点。他左脚边有一块辨不出是什么的棕斑,桌脚一侧则沾了块明显的芥末渍。“珍妮是在睡梦中去世的,希奥。我无意冒犯,也没有恶意。但她走得确实平和,上了床,然后长眠不醒。”


“你不必把珍妮扯进来。”


“而我女儿呢?她是被人杀死的。同样是死,死法却可以差很多。”


片刻之间,小厨房里一片静默——某种嗡嗡作响的静默,某种只会出现在那些楼下正在大开宴会的空屋里的诡异静默——吉米一时有些怀疑,无法确定希奥会不会真的蠢到还不知道要住嘴。来啊,希奥,你他妈不是有话要说吗?说啊。我正好在兴头上呢,肚子里不知道什么东西在作祟,搞得我全身不对劲,正想找个人发泄发泄呢。


希奥终于说道:“听好了,这我能了解。”吉米嘴唇紧闭,用鼻子释放出一口长长的气。“我真的能了解。但,吉米,说真的,你实在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