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恩的双亲住在温盖园,这是一个大门有警卫驻守的两户连体式住宅小区,位于市区南边三十英里处。这里每二十个单位为一区,每一区有专属的游泳池和娱乐中心,每个星期六晚上,娱乐中心都会举办联谊舞会。住宅区外围有一个高尔夫球场,像一弯新月似的包围着这片住宅区。从每年的晚春到早秋这段时间,空气中总是充斥着高尔夫球车引擎的嗡嗡声。
西恩的父亲不打高尔夫球。他老早就打定主意,认定高尔夫球是有钱人的玩意儿,一旦上手便背叛了他的蓝领出身。西恩的母亲倒是打了一阵子,不过后来也不打了,因为她老是觉得她的球友们会在背地里嘲笑她的体型动作、她轻微的爱尔兰土腔,还有她的衣着。
于是他们只是静静地住在这里,鲜有什么社交活动。就西恩所知,他父亲在这里只有一个称不上朋友的点头之交,一个同样是爱尔兰裔、身材矮小、名叫莱利的家伙。他在搬来温盖园之前,也是住在城里的某个爱尔兰小区里。此外,莱利也从来不打高尔夫球,只是偶尔会跟西恩的父亲到位于二十八号公路另一边的圆地酒吧喝上一杯。西恩的母亲天生就爱照顾人,这是她的天性,也是她的习惯;搬到温盖园不久,她便将照顾那些老弱的邻居的工作揽为己任。她会开车带他们去药房拿药,或是去看医生,好拿回更多更新的处方笺。她自己其实也年近七十了,开车出门办事总能让她觉得自己还算年轻,依然精力充沛。此外,接受她这种接送服务的多半是些丧偶的独居老人,这事实更让她觉得自己与老伴儿能健健康康地相守到这年纪绝对是上天的恩赐。
“他们就孤零零一个人,”她有一次曾跟西恩谈到她那些病弱的朋友们,“即便医生不曾跟他们明说,但孤单才是不停地吞噬着他们生命的元凶。”
过了小区大门口的警卫室,便是小区的主干道。这条路上每隔十码就有一条漆成黄色的减速脊,总是把西恩的车轴弄得嘎嘎作响。每次他开到这里,浮现在他眼前的总是温盖园这些居民以前在城里住过的街道与小区——那些没有热水、外形如同监狱、无趣冰冷的老旧公寓,那些铁制的防火梯,那些不绝于耳的孩童的嬉闹尖叫声——那些声音和影像以温盖园白色的建筑外墙与翠绿的茂盛草坪为背景,像清晨的薄雾般飘浮在西恩眼前。西恩内心始终藏有一份不理性的罪恶感,他为自己竟然让父母搬进养老院这件事感到愧疚不已。说是不理性,因为温盖园理论上毕竟不是专为六十岁以上的退休老人而设计的小区(虽然,老实说,西恩从来没在这里看见过任何一个六十岁以下的居民),更何况他的父母当初搬来这里完全是出于他们自己的意愿;他们决心将几十年来对城市生活的种种埋怨与不满——那些噪音、居高不下的犯罪率和愈发恶化的交通噩梦——一并抛到脑后,搬到这个西恩父亲口中“深夜走在路上也不用提心吊胆”的市郊小区。
但无论如何西恩始终对父母这个决定感到耿耿于怀,仿佛自己让他们失望了,仿佛他们曾期望他会更努力地尝试把他们留在身边。对西恩来说,温盖园多少代表着死亡,或者至少是迈向死亡途中的一个中转站。此外,他不只是不愿去想他父母住在这里这个事实——在这里等着有一天,换成他们需要别人带他们去拿药看医生——他更不愿面对的另一个事实是,有朝一日他自己或许也得住进温盖园,或是其他类似的地方。他知道自己几乎不可能有其他选择。就拿现在来说好了,他没有小孩,老婆也跑了。他已经三十六岁了,距离六十岁已经过半,而剩下这一半时间显然会比前面那一半过得快许多。
西恩的母亲吹熄了蛋糕上的蜡烛。他们的小餐桌就放在狭小的厨房和宽敞的客厅之间一个凹进去的地方。他们围坐在小餐桌旁,静静地吃着蛋糕,然后配合着墙上时钟的嘀嗒声和空调系统出风口的嗡嗡声的节拍,静静地啜饮着热茶。
等他们都吃完了,西恩的父亲站起来说道:“我来洗碗盘。”
“不,我来洗。”
“你坐下。”
“不,我来洗。”
“寿星,你坐下。”
西恩的母亲嘴角泛开一抹浅浅的微笑,坐下了,而他父亲则把碗盘摞起来,拿进厨房。
“小心那些蛋糕屑。”他母亲说道。
“我一直都很小心。”
“如果你不把它们全部冲下排水管,家里就又要闹蚂蚁了。”
“家里也不过就出现过一只蚂蚁。就那么一只。”
“不止一只。”她对着西恩说道。
“而且那还是六个月以前的事。”他父亲隔着哗哗的水声说道。
“还有老鼠。”
“家里从来没有老鼠。”
“范古德太太家有。有过两只。她后来还去买了捕鼠器。”
“我们家没有老鼠。”
“那是因为我每次都会盯着你,不让你把蛋糕屑留在水槽里。”
西恩的母亲喝了一口茶,然后从杯沿上方悄悄地瞅着西恩。
“我从报上剪了篇文章要给萝伦,”她说道,一边把茶杯放回小碟上,“嗯,不知道让我收到哪里去了。”
西恩的母亲老爱从报上剪文章,收好了等他来探望他们时好拿给他;有时她也会在集了九篇十篇后再一次性邮寄给他。西恩每次打开信封,看到那叠折得整整齐齐的剪报,就会觉得它们仿佛在提醒他上一次去探望二老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些剪报的标题包罗万象,但内容却从不脱离家事小偏方与健康自助这几大主题——如何预防棉絮在干洗机里着火,如何避免食物在冰箱里被冻坏了,预立遗嘱的优缺点,出门旅行如何提防扒手,高压力工作一族的健康秘诀。这是他母亲表达爱的方式,西恩知道,就跟他小时候在一月的早晨出门上学前,他母亲总会帮他扣上外套的纽扣、再次调整他的围巾一样。西恩想到萝伦离家前两天他母亲寄来的那份剪报,还是会忍俊不禁——《来管试管婴儿吧!》——他们绝对无法理解,没有小孩是他和萝伦共同的选择。如果还有别的理由的话,就是他们共有的那份恐惧(虽然他们从来不曾讨论过这件事),对于他们会是一对糟糕透顶的父母的恐惧。
萝伦终于还是怀孕后,他俩又因举棋不定,不知道该不该留下这孩子而瞒了西恩的父母好一阵子。毕竟当时他们的婚姻已然濒临破裂,而西恩又刚发现萝伦和那个演员有外遇。更糟的是,西恩竟开始问萝伦:“孩子到底是谁的?”而萝伦总是会回他一句:“那就去做亲子鉴定啊,如果你真的那么担心的话。”
他们取消了好几次和他父母的晚餐聚会,而当他们老远开车进城来时,他们也总是托词说忙,没办法赶回家和他们见面。西恩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被紧紧压在心头的那份恐惧逼疯了——他不但害怕孩子不是他的,更害怕万一孩子真的是他的,而他却并不想要。
萝伦离家出走后,西恩的母亲总是将她的出走轻描淡写地说成“需要一点儿时间把事情想清楚”,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母亲所有的剪报就都是为萝伦剪的,不再是为他了。她仿佛觉得只要自己一直这样剪下去,等到剪报终于把抽屉塞满了,甚至已经关不上了的时候,他和萝伦就不得不复合,好合力把抽屉推回去。
“你最近跟她讲过话吗?”西恩的父亲站在厨房里问,他的脸让那道漆成薄荷绿的墙挡在后头。
“你是说萝伦吗?”
“当然。”
“唉,不然还会有谁?”他母亲朗声说道,一边埋头在矮柜的抽屉里翻找。
“她打过电话,只是什么都不说。”
“这不难理解啊,总不能一开口就说那些那么严肃的话题,她总——”
“不。爸,我刚刚的意思是说,她在电话里从来不开口。一句话都不讲。”
“一句话都不讲?”
“一句话都不讲。”
“那你怎么知道那是她?”
“我就是知道。”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老天,”西恩说道,“我听得到她的呼吸声,这样可以了吗?”
“那多奇怪啊,”西恩的母亲说道,“那你讲话吗,西恩?”
“有时吧。不过越讲越少了。”
“唉,至少你还有试着跟她沟通。”他母亲说道,一边将最新的剪报推到他面前。“你跟她说我认为她会觉得这篇文章很有意思。”她坐下来,抚平桌布上的一条褶皱。“等她回来以后,”她说道,双眼凝视着那条渐渐消失在她手下的褶皱。“等她回来后。”她低声重复了一次,轻盈而坚定的语调有如修女一般,坚信世间万物乱中自有序。
一个小时后,西恩和父亲坐在圆地酒吧的高脚吧台桌旁喝酒,他对着父亲说道:“大卫·波以尔。还记得那次他在我们家门口被带走的事吗?”
西恩的父亲皱了皱眉头,继续专注地将剩下的奇利恩啤酒倒进先在冰箱里冰镇过的啤酒杯。当白色泡沫缓缓逼近杯沿,最后几滴酒也入了杯后,他才开口说道:“怎么——旧报纸里找不到相关的报道吗?”
“呃——”
“为什么问我呢?妈的。当时电视上不是一直在报?”
“可是抓到绑架他的人的新闻却不曾出现在电视上。”西恩希望这句话足以让他父亲停止追问为什么他要问这件事,因为西恩自己也没有完整的答案。
他只知道自己需要父亲帮助他把自己放入整起事件的脉络里,帮助他看到事件发生当时的自己,而这是旧报纸与警局档案绝对无法做到的。又或许,他之所以提起这件事,其实只是为了起个头,跟父亲再多聊点儿,而不光只是谈谈每天发生的新闻,或是红袜队的救援投手群里需要一名左投这类无关痛痒的话题。
有时,西恩觉得他和父亲很可能确实曾经聊过一些不那么无关痛痒的话(就如同他和萝伦似乎也曾这样过)。但他不记得究竟是哪些话了。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曾经年轻过,他害怕记忆中那些与父亲之间的亲密、那些开诚布公的时刻只是出于想象,是岁月让它们获得了虚假的地位,实际上从未发生过。
他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经常话讲到一半就不了了之。西恩这辈子花了不少时间诠释那些沉默填补那些未完的句子,试着揣摩父亲的原意。而最近他却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同父亲一样,曾在不知不觉中让沉默取代了话语。他后来也在萝伦身上看到了那种沉默,但他的努力却从来不够,终于,到现在他唯一还拥有的就只有萝伦的沉默。就只有沉默,还有电话中那些嘶嘶的声响。
半晌,他父亲终于再度开口:“你为什么又提起这件事?”
“你知道吉米·马可斯的女儿被人谋杀了吗?”
他父亲看着他。“就是在州监公园里发现的那个女孩?”
西恩点点头。
“我看到名字,”他父亲说道,“想过可能是他的亲戚,没想到竟然是他女儿。”
“嗯。”
“他跟你同年,却有个十九岁的女儿?”
“吉米好像,我不确定,十七八岁就生了那个女儿,差不多是在他被关进鹿岛监狱的前两年吧。”
“噢,天哪,”他父亲说道,“可怜的家伙。他老子还在监狱里吗?”
西恩说道:“他死了。”
西恩看得出来这个答案伤了他父亲的心,一下将他的思绪拉回到加农街旧家的厨房里,他和吉米的父亲把他和吉米丢在后院玩,自己则优哉游哉地让一罐罐啤酒陪伴他们度过清闲的周六午后,空气中不时爆出两个中年男人的大笑声。
“妈的,”他父亲说道,“他至少是出狱后才死的吧?”
西恩曾考虑说谎,但已经开始摇晃的头让他毫无选择。“死在牢里。沃尔坡监狱。肝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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