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莱丝回到家的时候,大卫正坐在客厅里;他坐在那张裂痕斑斑的皮沙发一头,扶手上则矗立着两座由空啤酒罐堆成的高塔。他手里拿着一罐啤酒,遥控器则放在大腿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一部尖叫声似乎多过台词的电影。
瑟莱丝站在门后,一边脱下外套,一边看着自屏幕迸射出来的青光一阵阵扫过大卫的脸,那尖叫声则愈发高亢刺耳,十分骇人,中间还夹杂着桌椅颤摇以及应该是人体内脏遭到挤压破碎的好莱坞特殊音效。
“你在看什么?”她问道。
“一部吸血鬼片,”大卫说着又啜饮了一口百威啤酒,死盯着电视屏幕的目光却不曾转移,“大吸血鬼闯进吸血鬼猎人正在举行的一场宴会,杀光了一屋子的人。那些人都是梵蒂冈专门派来猎杀吸血鬼的。”
“什么人?”
“吸血鬼猎人。妈的,”大卫说道,“他刚刚又把一个人的头活活扭下来了。”
瑟莱丝走进客厅,正好看到屏幕上一个穿得一身黑的家伙刷一声飞过房间,五指大张,揪住一个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女人的脸,啪一声扭断了她的脖子。
“天哪,大卫。”
“不不,这其实蛮酷的。你等着看吧,这下詹姆斯·伍德真的生气了。”
“詹姆斯·伍德演谁?”
“他演吸血鬼猎人的头头。一个狠角色。”
她认出来了——詹姆斯·伍德穿着皮夹克和牛仔裤,随手抄起一把十字弓之类的武器,瞄准了吸血鬼。但吸血鬼动作更快,詹姆斯·伍德像只飞蛾似的让出手更快的吸血鬼打得满房间跑;这时,突然又有一个家伙加入战局,拿了把自动手枪对着吸血鬼连发数枪,但吸血鬼似乎完全不为所动。接下来,剧情却突然逆转,吸血鬼竟眼睁睁地看着两名猎人逃走了,仿佛忘了这两个人的存在似的。
“那个演员叫什么鲍德温是吗?”瑟莱丝说道。她坐在沙发扶手上,紧挨着椅背,头往后靠在墙上。
“应该是吧。”
“是哪个鲍德温?”
“我哪知道。他们兄弟那么多个,我早就搞不清楚谁是谁了。”
她看着屏幕上两名猎人匆匆跑过一个汽车旅馆房间,小房间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尸体,数目之多,瑟莱丝以为根本不可能装进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大卫一边注视着屏幕,一边感叹道:“这下梵蒂冈那边又得重新训练一批猎人了。”
“梵蒂冈干什么要管吸血鬼的事?”
大卫扬起一张孩子气的脸,微笑着用他那双明亮美丽的眼睛看向他的妻子。“吸血鬼问题可大了,亲爱的。他们是一群恶名昭彰的圣杯贼。”
“圣杯贼?”她回应道,突然感到一股冲动;她想要把手埋在丈夫细细柔柔的发间轻轻地搓揉,让这可怕的一天就在这段傻气的对话中自然地消磨殆尽。“这我倒没听说过。”
“是吗,他们可惹了不少麻烦哪。”大卫说完仰头把罐里剩余的啤酒一饮而尽。这时,詹姆斯·伍德和鲍德温兄弟正和一个显然让人下了不少药的女孩一起开着辆小卡车,沿一条空旷无人的道路呼啸前进,而吸血鬼则飞在后头,紧追不舍。“你去哪里了?”
“我送套装去瑞德葬仪社啊。”
“那是好几个小时以前的事了。”
“嗯,我只是觉得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坐下来好好想一想,你懂我的意思吧?”
“想一想,”大卫说道,“当然。”他猛地起身,往厨房走去,一把拉开冰箱门。“要来一罐吗?”
瑟莱丝其实不想要,但她还是说道:“嗯,好啊。”
大卫回到客厅里,把啤酒递给她。她通常可以用他是否先为她把拉环拉开来判断他的心情好坏。他确实先帮她把拉环拉开了。但她却看不出他心情是好是坏。她读不懂他的表情。
“喏,所以说,你想了些什么?”他砰一声拉开了自己手上那罐啤酒的拉环,那声响竟比屏幕上小卡车翻车前的紧急刹车声还要响亮,还要刺耳。
“哦,你知道的,就是那些事。”
“不,瑟莱丝,我不知道。”
“就是一些事嘛,”她说完低头啜饮了一口啤酒,“想今天这一天,想凯蒂,想可怜的吉米与安娜贝丝,就这些。”
“就这些是吗?”大卫说道,“那你知道我带着麦可走路回家时,一路又是怎么想的吗,瑟莱丝?我在想,等麦可发现他母亲就这样把车开走了,一去不回,也没跟任何人交代过要去哪里或者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时,他心里会有多难受,有多难为情。嗯,我一路都在想这件事。”
“我刚刚已经跟你解释过了,大卫。”
“跟我解释过什么?”他再度微笑着抬头看她,但刚才那抹孩子气已经不见了。“你跟我解释过什么,瑟莱丝?”
“我说我需要独处,需要时间整理一下思绪。我很抱歉没有先打过电话。但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一下子也被冲昏头了。这真的不是我平常的作风。”
“谁又还是原来的自己呢。”
“啊?”
“就说这部电影好了,”他说道,“里头谁也不知道谁才是人,谁又是吸血鬼。这部电影我以前瞄过几段,呃,那个你说是鲍德温兄弟的家伙有没有?他待会儿会爱上那个金发女孩,虽然他知道她已经被吸血鬼咬过了。被咬过就表示她不久也会变成吸血鬼,不过他不在乎。因为他爱她。但她确实是个他妈的吸血鬼。她将来也会咬他,吸他的血,把他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行尸走肉。你懂我的意思吧,吸血鬼不就是这么回事吗,瑟莱丝——既不神奇也不特别吸引人,不过就是这样。即使你知道这会杀死你,会让你的灵魂受苦受难永世不得超生,而且你还得花去你所有时间咬人脖子吸血,躲避阳光还有那个,呃,梵蒂冈派来的霹雳搜查小组。也许有一天,你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忘记当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什么滋味了。也许你会发现这个,那么一切就都没问题了。你被下了毒,而如果你终于学会了怎么带着一身毒把日子过下去,那么中毒这档事或许也就没那么糟了。”他将脚搁在沙发前面的矮桌上,从容地灌下一大口啤酒。“总之,这就是我个人的想法。”
瑟莱丝一动不动,挺直了腰杆坐在沙发扶手上,低头看着她的丈夫。“大卫,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吸血鬼啊,亲爱的。吸血鬼,还有狼人。”
“狼人?你愈说愈离谱了。”
“离谱?你认为我杀了凯蒂,瑟莱丝。这样说就不离谱了吧?是吧?”
“我才不……老天,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他将啤酒拉环套在手指上把玩着。“在吉米家的厨房里,你正要离开的时候。你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你把凯蒂的套装举得高高的,好像她人还在衣服里面一样,而你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于是我就开始想了。我在想,为什么我自己的老婆会突然变得这样怕我?然后我就想通了——西恩。西恩跟你说了什么,对不对?他和他那个他妈的一副破样的伙伴找你问过话了。”
“你想错了。”
“我想错了?放屁!”
她不喜欢这样镇定平静得出奇的他。有一部分或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大卫喝多的时候向来不吵不闹。但此刻他的平静却带着某种丑陋邪恶的成分。
“大卫——”
“哦,叫起我的名字来了。”
“我真的什么也没以为。我只是被搞糊涂了。”
他抬头定定地看着她。“那好,那我们就趁机把话好好说开吧,亲爱的。夫妻间没什么比开诚布公的沟通还重要的事情了。”
她银行账户里有一百四十七元;她另外还有一张最高透支额度五百元的信用卡,但大约只剩一半的额度可用。即使她能设法带着麦可离开这里,母子俩大概也走不了多远。最多就是在哪里的汽车旅馆待上两三夜,然后大卫就该找到他们了。他从来也不是个笨蛋。他一定有办法追踪到他们,这点她很确定。
那袋证据。她可以带着那袋证据去找西恩·狄文,她相信他们一定还可以在大卫的衣服上检测出血迹反应。她在媒体上看过很多有关DNA检验技术的报道。他们一定能在那堆衣服上验出凯蒂的血,然后逮捕大卫。
“来嘛,”大卫说道,“我们来沟通一下,亲爱的。有什么话就一次说清楚好了。我跟你说真的。我真的很想——呃,他们是怎么说的——对了,就是释放你的恐惧。”
“我并不害怕。”
“可你看起来却不是这么回事。”
“我真的没有。”
“好吧。”他将两脚从矮桌上移开了,“那么亲爱的,告诉我,你到底在烦恼些什么?”
“你喝醉了。”
他点点头。“我是喝醉了。但这并不表示我就不能好好地跟你沟通谈心。”
屏幕上的吸血鬼又扭断了一个人的脖子。这次是一个神甫。
瑟莱丝说道:“西恩不曾找我问过话。你去帮安娜贝丝买香烟的时候,我碰巧偷听到他们的对话。我不知道你当初是怎么跟他们说的,大卫,但他们并不相信你的说辞。他们知道你周六深夜曾出现在雷斯酒吧附近。”
“还有呢?”
“还有就是凯蒂离开雷斯酒吧前后,有人在酒吧外头的停车场里看到了我们的车子。另外,他们也不相信你的手是打台球时弄伤的。”
大卫把伤手举到面前,握成拳又松开。“就这样?”
“我就听到这些。”
“而这段话让你想到了什么?”
她又一次差点儿伸手去碰触他。有几秒钟的时间,充斥在他体内的腾腾恶意似乎全都泄光了,只剩下破灭与挫败。她从他的肩膀和后背看得出来;她想要伸手去碰碰他,但她咽下了这股冲动。
“大卫,我觉得你该把遇到劫匪的事跟他们说清楚。”
“遇到劫匪的事。”
“没错。你之后或许得为这件事上法院,但那又怎样?总比被当成谋杀嫌疑犯好吧?”
就是现在,她想。告诉我不是你。告诉我你没有看到凯蒂离开雷斯酒吧。说吧,就趁现在把话说出口吧,大卫。
但他没有。“哼,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再清楚不过了。凯蒂被谋杀当晚我弄了一身血回家。人一定就是我杀的没错。”
瑟莱丝脱口而出:“那到底是不是?”
大卫放下手中的啤酒,开始大笑。他捧着肚子,两脚离地,往后翻倒在椅背上。他歇斯底里地大笑不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得全身不住地颤动。“我……我……我……我……”他没办法把话说完。大笑的冲动占据了他整个身体。他放弃了。他任由笑声自他体内某处源源不断地涌出,任由眼泪沿着他两颊蓄积在他唇上,然后再滴进他合不拢的嘴里。
他终于承认了。瑟莱丝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哈哈哈哈哈……亨利。”他说道,大笑终于缓下来了,只剩阵阵咯咯的轻笑还在他喉底徘徊不去。
“啊?”
“亨利,”他说道,“亨利与乔治,瑟莱丝。他们的名字叫作亨利与乔治。真他妈的好笑吧?那个乔治啊,啧啧,真是个好奇心无比旺盛的家伙。至于亨利呢,他倒还好,他就是纯粹的坏,坏到了骨子里。”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啊?”
“亨利与乔治,”他朗声说道,“就是亨利与乔治啊,那两个开车带我去兜风,一兜就是四天的家伙。他们把我丢在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地窖里,什么也没有,就一片石头地板和一条皱巴巴的睡袋。啧啧,我说瑟莱丝啊,你知道吗,那四天里他俩玩得可他妈开心了。可怜的老大卫,无依无靠。整整四天都没有人冲进来解救他。没有就是没有。于是可怜的老大卫只能假装这一切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他必须努力地武装自己,他妈的努力地武装自己,直到他整个人能一分为二。没错,大卫就是这样活下来的——哦不,不对,我说错了。大卫早就死了。那个从地窖里逃出来的男孩,呃,我他妈的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嗯,好吧,其实他就是我——但他总之绝对不是大卫。大卫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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