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登回到家里的时候,他母亲已经出门玩宾果①去了。她留了张字条给他:“冰箱有鸡肉。很高兴你没事了。以后不要再玩这种花招了。”
布兰登到自己和雷伊的房间里看了下,但雷伊也出门去了。他踱回厨房,从桌边拖出一把椅子,搬到食物储藏柜前方。他站到椅子上,缺了一颗螺钉的椅脚应声往左边微微下陷。他仰头看着天花板,目光一下便锁定了那块灰尘上隐约印有指痕的角落。他眼前的空气中飘浮着无数微小的黑色斑点和游丝。他用右手手掌轻轻地推了一下那块天花板,将它稍微抬高了些。他放下手,在裤子上随意抹了几下,然后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有些事情是你怎么也不想知道答案的。布兰登懂事后就从来不希望在路上遇到他父亲,因为他不想从他眼中看到,抛家弃子对他来说竟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又比如他从来不曾问过凯蒂她以前的男朋友的事,甚至连巴比·奥唐诺也不例外。因为他不愿想象她趴在其他男人身上,以亲吻他时的温柔去亲吻别的男人。
布兰登还知道所谓事实是怎样一回事。在大部分情况下,那只是一个决定——你要不就挺身面对,要不就掩耳遮眼,继续活在无知或是谎言的慰藉中。人们常常低估了无知与谎言的力量。布兰登认识的人中,绝大多数都得依赖一点点无知与谎言的作料才能勉强将日子吞咽下肚。
但这个事实他却无从闪躲。早在他还被关在州警队拘留室里的时候就已经太迟了。这个事实像一颗子弹,射进他体内,然后便牢牢地卡在他的肚腹中。于是他再没有机会闪躲,再不能告诉自己它并不存在。无知已无可能,谎言早非选择。
“妈的。”布兰登说道,然后将那块天花板往旁边一推,伸手进去在黑暗的夹层中摸索了一阵。他摸到灰尘,几片碎木块,再有就是更多的灰尘。没有枪。他又继续摸索了整整一分钟,虽然他早已明白枪已经不在那里了。他父亲的枪不在它原本应该在的地方。它离开了尘封多年的地方,并且杀死了凯蒂。
他将天花板推回原位,拿来扫帚畚箕将掉落在地板上的灰尘清理干净,最后又将椅子搬回厨房桌边。他不疾不徐地盘算着自己每一个动作。他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他必须保持完全的冷静。他打开冰箱,给自己倒了杯柳橙汁。他将柳橙汁放在小餐桌上,然后坐在那张少了颗螺钉的椅子上;他调整了椅子的方向和自己的坐姿,好让自己恰好面对着长方形公寓位于正中的大门。他举起杯子,啜饮了一小口,静静地等待着雷伊归来。
“你看,”西恩说道,一边从纸箱中抽出那份指纹档案,打开后递到怀迪面前,“这是他们在门把上采到的最完整的一枚指纹。很小,因为它根本就是小孩子的指纹。”
怀迪说道:“老太太派尔说她听到两个小孩子在街上玩,之后不久凯蒂·马可斯就撞车了。拿着曲棍球棒在街上追着玩,她是这么说的。”
“她说她听到凯蒂说‘嗨’。也许那根本不是凯蒂。也许那根本就是小男孩的声音。还有,我们当然找不到凶手的脚印。那两个小鬼能有多重——顶多一百磅?”
“你认得出来报案录音带里头那小鬼的声音吗?”
“听起来很像是钱宁·欧谢的声音。”
怀迪点点头。“录音带里头完全没有另外一个小鬼的声音。”
“因为他他妈的根本不会说话。”西恩说道。
“嘿,雷伊。”布兰登说道。两个男孩刚刚推开门走了进来。
雷伊点点头。钱宁·欧谢则挥了一下手。他俩随即转身直接往卧室走去。
“你过来一下,雷伊。”
雷伊看了钱宁一眼。
“一下就好了,雷伊。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雷伊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而钱宁·欧谢则将手里的运动袋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哈里斯太太的床上。雷伊穿过短短的走道,往厨房走去;他两手一摊,蹙眉看着他的哥哥,仿佛在问:“又怎么了?”
布兰登用脚从桌底勾出一把椅子,然后朝椅子努努下巴。
雷伊歪着头,仿佛已经在空气中嗅到些什么,某种他并不特别喜欢的气味。他瞄了椅子一眼,然后将目光移到布兰登脸上。
他比画道:“我做了什么事吗?”
“这要你自己来告诉我!”布兰登说道。
“我什么也没做啊。”
“那你就坐下啊。”
“我不想坐下。”
“为什么不想?”
雷伊耸耸肩。
布兰登说道:“你恨谁,雷伊?”
雷伊瞪大眼睛看着他的哥哥,仿佛觉得他已经疯了。
“说啊,”布兰登说道,“你恨谁?”
雷伊比画了一个简短的手势。“谁也不恨。”
布兰登点点头。“好。那你爱谁?”
雷伊再度瞪大了眼睛。
布兰登身子往前一倾,两手撑在膝盖上。“你爱谁?”
雷伊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然后再度抬头直视着布兰登。他举起手臂,指着他的哥哥。
“你爱我?”
雷伊点点头,开始有些不知所措。
“那妈呢?”
雷伊摇摇头。
“你不爱妈?”
雷伊比画:“不爱也不恨。”
“所以说,我是你唯一爱的人?”
雷伊下巴一扬,皱着眉头,两手飞快地比画着。“没错。我可以走了吧?”
“还不行,”布兰登说道,“你坐下。”
雷伊看着那张椅子,因愤怒而涨红了脸。他再度扬起下巴,斜睨着布兰登。他对着他举起一只手,缓缓地竖起中指,然后转身离去。
在布兰登意识到之前,他整个人已经扑了过去,一把揪住雷伊的头发,扯得他几乎两脚离地。然后,他手臂猛地往后一抽,仿佛他正在对付的是一部老旧的割草机那冥顽不灵的电线似的。之后,他突然手一松,雷伊则顺势往厨房桌上飞扑而去。他整个人先是撞上墙壁,然后又给弹了开来,而反弹力道之猛烈,当他终于跌坐下来的时候,整张桌子也跟着一起翻倒在地。
“你爱我?”布兰登说道,他甚至不曾低头看他跌坐在地上的弟弟一眼。“你爱我,所以你他妈的杀了我的女朋友?是这样吗,雷伊?是吗?”
这句话一出口,钱宁·欧谢随即有了反应,一如布兰登预料的那般。他抄起地上的运动袋,转头就往门外冲,但布兰登早有准备。他一把掐住他的喉咙,推着他用力往门上一摔。
“我弟弟做什么事还少得了你吗,欧谢?不,从来不会!”
他抡起拳头,钱宁厉声尖叫道:“不,布兰登,不要!”
布兰登对准他的脸,一拳打下去,他的鼻骨应声断裂。然后又是一拳。钱宁终于让第二拳扫倒在地,他的身子蜷曲成一团,不住地咯血。布兰登冷冷地丢下一句:“我还会回来。我还会回来跟你把账算清楚,我他妈的可能会把你活活打死,我他妈的就打算这么做。”
雷伊勉强撑起一双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的球鞋才刚踩上散了一地的碗盘碎片,布兰登便回到了厨房里,一巴掌打得他跌跌撞撞地冲向水槽,趴在那里动弹不得。布兰登大步往前一跨,一把揪住雷伊的衬衫,硬把他扯了起来。雷伊嘴角淌着血,豆大的泪珠不断从盛满恨意的眼底滚落。他狠狠地直视着布兰登的脸。布兰登两手一推,将雷伊推倒在地,然后他整个人也跟着扑上去,他扯开雷伊的两条手臂,分别用自己一边的膝盖压在地上。
“说话!”布兰登说道。“我知道你会说话。说啊,你这个天杀的怪胎,你说话啊,雷伊,不然我发誓我他妈的会宰了你。说!”布兰登嘶吼道,一掌又一掌甩向雷伊的两颊。“说!说她的名字!说啊!说‘凯蒂’,雷伊。说‘凯蒂’!”
雷伊的目光渐渐涣散开来,他的眼底呈现一片模糊的空白。他断断续续地咯血,和着血的唾液不断洒落在他脸上。
“说!”布兰登嘶吼道,“不然我他妈的宰了你!”
他抓住雷伊两鬓的头发往上一扯,死命地一阵摇晃,强逼他回过神来;然后布兰登便停止了动作,只是牢牢地捧着雷伊的头,定定地望进那一双灰色的瞳孔底部。他在那里看到了那么多的爱和恨,多得他无以负载。布兰登只想将弟弟的头拧下来,抛出窗外。
他再度开口了。“说!”他的嗓音已破碎得难以辨认。“说!”
他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咳嗽声,于是猛然转过头去。他看到钱宁·欧谢站在那里,嘴角不住地淌着血,而手里则握着一把枪——老雷伊·哈里斯的枪。
西恩和怀迪在楼梯间里就已经听到楼上传来的骚动了——怒吼声以及毫无疑问的搏斗声。当屋内传来那句“不然我他妈的宰了你”时,西恩一手按在他腰间的克拉克手枪上,另一只手则本能地往门把探去。
怀迪说道:“等等。”但西恩已然转动门把。他一脚踏进公寓,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把枪口离他胸口只有六英寸远的手枪。
“等一下!不要扣扳机!”
西恩定睛望向钱宁·欧谢那张鲜血淋漓的小脸,双眼所见让他吓得几乎要屁滚尿流。男孩脸上什么也没有。或许从来就是这样。他开枪不是因为愤怒,不是因为恐惧。他开枪只是因为西恩不过是一个六英尺两英寸高的电玩影像,而他手中的枪不过是根游戏杆。
“钱宁,听我说,把枪口对着地面。”
西恩听得到怀迪浓浊的呼吸声不断自门后传来。“钱宁!”
钱宁·欧谢说道:“他妈的他扁我。两下。我鼻子被他打断了。”
“谁扁你?”
“布兰登。”
西恩头一转,看到布兰登就站在他左边的厨房门口,两手垂在身侧,僵住了。刚刚冲进来的时候,西恩意识到,钱宁·欧谢正打算要枪杀布兰登。他听得到布兰登的呼吸声,微弱而缓慢。
“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逮捕他。”
“我不想他被逮捕。我他妈的要他死。”
“死不是件小事,钱宁。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你懂吗?”
“我当然懂,”男孩说道,“我他妈的当然知道。你打算用它吗?”男孩一脸狼狈,暗红色的鲜血不断自他的鼻孔里冒出来,沿着下巴滴落在地板上。
西恩说道:“用什么?”
钱宁·欧谢朝着西恩的腰间挪挪下巴。“那把枪。那是把克拉克手枪,对不对?”
“克拉克,没错。”
“克拉克火力他妈的超强。我一直都想弄一把来玩玩。所以说,你打算要用它吗?”
“现在?”
“没错。你打算用它来对付我吗?”
西恩微笑道:“没这回事,钱宁。”
钱宁说道:“你他妈的笑个屁啊?来啊,你他妈的把克拉克掏出来啊!跟我对干一仗看看啊!”他猛地往前踏了一步,单手平举,枪口这会儿离西恩的胸口只剩不到一英寸。
西恩说道:“嘿,好小子,杀我个措手不及啊?这下你赢定啦。”
“嘿,雷伊,”钱宁叫唤道,“看我把这死条子杀了个措手不及。酷吧?我咧!快看!”
西恩说道:“嘿,钱宁,咱们不要把场面搞——”
“我看过一部电影,就一个死条子在屋顶追一个黑人。那黑鬼超酷,死条子就那样让他推下楼去了。条子跟条死猪一样,啊啊啊一路鬼叫,摔得脑浆喷了一地。黑鬼够酷,管那他妈的死条子有老婆有小孩。操!那黑鬼够酷!”
西恩对这一幕并不陌生。刚进州警队的时候,有一次,他被派到一个银行抢劫案现场维持秩序。劫匪挟持人质,和包围在银行外的重重警力对峙了足足有两小时之久。在那两小时里,劫匪的态度渐趋强硬,愈发感受到自己手中那把枪的威力,那种随之而来的权力与操控感;西恩从监视器里眼睁睁地看着那家伙挥枪叫嚣,态度愈发猖獗狂妄。这场对峙刚开始的时候,劫匪一度像是让眼前失控的场面吓坏了,但他随即克服恐惧,爱上了那种一枪在握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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