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进展。之前那么兴致勃勃,那样气势汹汹——现在却毫无进展。现在是一八九〇年六月,距离国会投票决定将“世界哥伦布博览会”的举办权赋予芝加哥已经过去了近六个月,然而理事会的四十五位成员还是没能决定,究竟在城里哪个位置建造博览会园区更合适。城市的尊严处于危急关头,在投票的时候,全体芝加哥人都一致对外。芝加哥代表团向国会夸下海口,说芝加哥一定能建设出比纽约、华盛顿或者其他任何城市所构想的更宏伟、更得体的博览会园区。可是现在,芝加哥的每一个区都坚持要把世博会园区建在自己的辖区内,吵作一团,令理事会一片混乱。
博览会的场地及建筑委员会已经要求伯纳姆暗地里对城里的一些位置进行评估。带着同样的谨慎,委员会向伯纳姆和鲁特保证,最后一定是由他们俩来主导世博会的设计和建造。对于伯纳姆而言,每拖一秒,都是从本来就不多的世博会园区的建造时间里偷走一部分。最终的“世博会法案”由本杰明·哈里森总统在四月签署,其中写明了将在一八九二年十月十二日举办揭幕仪式,以纪念四百年前哥伦布发现新世界的那一刻。不过,正式的开幕式要等到一八九三年五月一日,这样可以多给芝加哥一点准备时间。伯纳姆清楚,即便如此,在揭幕仪式那天,博览会也得准备得八九不离十才行。那就只剩下二十六个月了。
伯纳姆有个朋友,名叫詹姆斯·埃尔斯沃思[1],是理事会的成员之一。他也被目前的僵局弄得焦头烂额,以至于在七月中旬去缅因州出差的时候,他出于个人意愿造访了弗雷德里克·洛·奥姆斯特德位于马萨诸塞州布鲁克莱恩的办公室,试图劝说他前往芝加哥对备选的地点进行评估,也许还能担任博览会的景观设计师。埃尔斯沃思希望奥姆斯特德的建议能迫使大家做出决定,毕竟他有着纽约中央公园“魔法师”的美誉。
在所有人当中,埃尔斯沃思走出的这一步具有重要意义。他一开始就对芝加哥是否应该争取世博会的举办权心存怀疑。他之所以同意担任理事会成员,仅仅是因为担心博览会真的像东部期待的那样,变成“字面意义上的一次普通的展览”。他认为芝加哥必须举办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盛会来捍卫自己的尊严,而时针每摆动一下,这个目标就变得更难实现。
埃尔斯沃思为奥姆斯特德开出的咨询费为一千美元(相当于今天的三万美元)。他有两点没有透露,一是这笔钱是由他自己出,二是他并没有获得官方授权来聘请奥姆斯特德。
奥姆斯特德拒绝了。他告诉埃尔斯沃思,自己不想做博览会的景观设计。除此之外,他还认为剩下的时间实在太短,没人能把博览会的景观设计好。要制造出奥姆斯特德努力创造的景观效果,数月的时间是不够的,至少需要数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我这辈子考虑的都是长期的效果,总是牺牲掉眼前的成功和掌声,留给未来。”他写道,“在设计中央公园的时候,我们就决心不考虑任何会在四十年内实现的效果。”
埃尔斯沃思坚持,芝加哥想要创办的是连巴黎世博会都望尘莫及的豪华盛会。他为奥姆斯特德描绘了一幅愿景:那是由美国顶级的建筑师们设计出的梦幻之城,占地面积比巴黎世博会至少大三分之一。埃尔斯沃思向奥姆斯特德保证,要是他同意来帮忙,他的名字必然会被列入本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创举的名单。
奥姆斯特德的态度稍有缓和,他说他会考虑,并同意在两天后埃尔斯沃思准备从缅因州返回的时候和他再见一面。
奥姆斯特德确实在考虑,并且开始把这次世博会视为一次机会,用于实现他拼搏了很久却一直没有实现的目标。在职业生涯里,他一直在奋力打破景观设计不过是一种野心勃勃的园艺活的成见,想让人们将他的专业认可为一门独立的美术分支,能与绘画、雕塑及建筑比肩。奥姆斯特德评估植物、树木、花朵的时候不看它们单独的属性,而是视之为调色板上的颜色和色块。他很厌恶塑了形的花坛。在他看来,玫瑰不是玫瑰,而是“点缀大片绿色空间的白色或红色斑点”。似乎没有人能懂得他努力了这么久想要呈现出什么效果,这让他很懊恼。“我像写文章一样做设计,安静沉着,松弛有度,忧郁却不露声色,然后塑造地形,摒除突兀的元素,让合适的植被生长。”然而,更常见的情况是,他“一年后回来时会发现设计遭到了破坏,为什么?‘我的夫人太喜欢玫瑰了’,‘有人送了我几棵大型挪威云杉’,‘我太喜欢白桦树了——在我小时候父亲的园子里就有一棵’”。
即使是大型的城市项目,这样的情况也在所难免。他和卡尔弗特·沃克斯在一八五八年至一八七六年间对中央公园进行了建造和修改。可是自从建好后,奥姆斯特德便发现自己要不断地抵制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对园地进行修补的企图,在他看来,这些修补与破坏无异。可是,这种情况不仅限于中央公园,似乎每一座公园都面临这类无理的修补。
“假设,”他在给设计师亨利·万·布伦特的信里写道,“你被委托建造一座非常豪华的歌剧院,当施工已经接近结尾,你的装潢设计已经全部完成,这时,你被告知歌剧院在礼拜日会被用作浸礼会的礼拜堂,必须腾出合适的空间放置一架大型风琴、一座布道坛和一个浸池。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还时不时有人建议你对歌剧院进行改造,使其可以作为法庭、监狱、演艺厅、酒店、滑冰场,作为外科诊所、马戏团、赛狗场、练习室、舞厅、火车站甚至制弹塔?”他写道:“这,就是公园设计中几乎一直在上演的事。如果我显得咄咄逼人,请原谅我,这种愤怒我已经压抑很久了。”
奥姆斯特德认为景观设计师所需要的,是被更多的人看到,继而才能被更多的人信赖。他意识到,假如成果真的有埃尔斯沃思想象中那么好的话,世博会也许是一次机会。不过,他还得仔细权衡这份好处,以及签约之后短期内的代价。他的公司已经排满了工作,他写道,“我们每个人都时常处于令人焦躁的压力之下。”除此之外,奥姆斯特德现在也越来越频繁地受到疾病困扰。他已经六十八岁了,数十年前的一起马车事故导致他的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了一英寸,所以走路有点跛。他容易抑郁,每次发作的时间都很长;他经常牙疼;他长期患有失眠症和面部神经痛;他时不时会产生奇怪的耳鸣,让他难以与人交谈。不过他仍然充满了创造力,一直到处奔波,但要在火车上过夜对他而言太难熬了。就算是在自己的床上,他也经常失眠,还要忍受牙痛。
不过,埃尔斯沃思展现的愿景太诱人了。奥姆斯特德和儿子们商量后,又与公司的最新成员亨利·萨金特·科德曼进行了商议。他称科德曼为“哈利”,后者是一位极富天分的年轻景观设计师,很快就获得了奥姆斯特德的信任。奥姆斯特德很尊重他的建议。
当埃尔斯沃思返回的时候,奥姆斯特德告诉他自己改变了主意。他会加入这次冒险。
一回到芝加哥,埃尔斯沃思就获得了雇用奥姆斯特德的正式授权,并安排他直接向伯纳姆汇报工作。
在一封写给奥姆斯特德的信里,埃尔斯沃思写道:“我的立场是这样——在这件事上,美国的名誉处于危急关头,芝加哥的名誉也是一样。作为一位美国公民,你同样也希望为这项伟大而恢宏的事业添砖加瓦。通过和你交谈我也明白,面对这样的机会,你会从宏观上把握局势,并且突破自身的局限。”
当然,这件事看来是成了,在随后的合同洽谈中,奥姆斯特德在科德曼的力劝下,要求获得二万二千五百美元的酬劳(相当于今天的六十七万五千美元),并且没有商榷的余地。
一八九〇年八月六日星期三,埃尔斯沃思造访布鲁克莱恩后的第三周,世博会公司给奥姆斯特德发去电报:“您什么时候能就位?”
三天后的礼拜天早晨,奥姆斯特德与科德曼到达了芝加哥。他们发现芝加哥正为一个消息欢庆:之前芝加哥作为美国第二大城市的初步排名,已经被最终的人口普查数据证实。不过这个最终数据也显示,芝加哥仅以五万二千三百二十四名的人口数字险胜了费城。这个好消息为难熬的夏天带来了一丝宽慰。不久前,一股热浪在城里肆虐,导致十七人死亡(包括一位名叫“基督”的男人),也干净利索地捏碎了芝加哥向国会夸下的海口:这儿的夏日就像度假村般气候怡人。“这里的夏天凉爽而舒适”,《芝加哥论坛报》曾经这样描述。就在热浪袭来之前,一位英国的文坛新秀发表了一篇言辞犀利的文章点评芝加哥。“亲眼见到以后,”鲁德亚德·吉卜林[2]写道,“我希望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这里住的都是野人。”
对伯纳姆而言,科德曼看起来太年轻了,最多不到三十岁。如此年轻,并且深得美国顶级景观设计师的信任,科德曼必定天资聪颖过人。他的双眼像两颗黑曜石,仿佛可以在钢铁上砸出洞来。至于奥姆斯特德,伯纳姆惊异于他的身材竟如此瘦小,从构造上来看,仿佛无法支撑那颗硕大的脑袋。那颗脑袋表面大部分秃着,只有底部蓄着一团乱糟糟的白毛,活像一颗象牙制的圣诞球置于一堆细木刨花上。奥姆斯特德看起来疲于旅途劳顿,不过他的双眼大而温润,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希望立刻投入工作。在这里,伯纳姆终于见到了一个明白每一分钟的流失究竟意味着什么的人。
伯纳姆当然知道奥姆斯特德的成功作品:位于曼哈顿的中央公园、位于布鲁克林的普罗斯佩克特公园、康奈尔大学和耶鲁大学的庭院,以及其他许多项目。他也知道开始景观设计事业之前,奥姆斯特德曾是一名作家兼编辑,曾经在内战前游历南方,考察奴隶文化和蓄奴现象。奥姆斯特德是出了名的精益求精,工作起来奋不顾身——同样出名的还有他直率的辛辣言辞,特别是面对那些不懂他设计理念的人的时候。奥姆斯特德想要打造的是充满神秘色彩,地面点缀着阳光,时有阴影出现的景观,而不仅仅是花坛和装饰性花园。
而在奥姆斯特德来看,他知道伯纳姆在建造高楼方面是顶级专家。据说伯纳姆是他公司的商业天才,而鲁特则是艺术家。奥姆斯特德和伯纳姆一见如故。伯纳姆果断、直率而热忱。他说话的时候,蓝眼睛会直视对方,这让奥姆斯特德觉得安心。奥姆斯特德和科德曼私下交流,认为伯纳姆是值得共事的人。
选址工作马上开始,不过很难做到客观公正。伯纳姆和鲁特显然倾向于一个特定地点:杰克逊公园,位于芝加哥以南,恩格尔伍德以东的湖畔地区。碰巧,奥姆斯特德知道这个地方。二十年前,应芝加哥南方公园委员会委托,奥姆斯特德曾对杰克逊公园、杰克逊公园西边的华盛顿公园,以及连接这两座公园的名为“中道”的宽阔林荫道进行过评估。在他为委员会起草的计划书中,他的设想是把杰克逊公园由一片荒芜沙地和污臭水池改造成美国独一无二的公园,主打水景和泛舟,并要为此修建运河、潟湖和绿树成荫的水湾。奥姆斯特德完成这份计划书后不久,芝加哥就发生了一八七一年的大火。芝加哥一心急着重建家园,一直没有机会回过头来实现奥姆斯特德的构想。这座公园在一八八九年被纳入了芝加哥的辖区,不过在奥姆斯特德看来,除此之外,一切都还是原样。他清楚这儿的缺陷,确实有不少缺陷,不过他相信只要大量开展巧妙的清淤和造型工作,杰克逊公园就能被改造成之前的世博会举办地从未有过的景观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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