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七日,四人自第一次在“阿拉比克”碰面后再度相见。这天的温度自午后开始逐渐转冷,雨丝在不知不觉间变成白色雪花。先到的亚利夫正与藤木田老人交谈时,发现久生与阿蓝正好在门口遇上,两人互拍肩膀,笑得很高兴,接着鱼贯而入。见到此景,亚利夫不禁心想,若只是为了表达再见面的喜悦,这种动作也未免太过夸张。
到了年底,学生也少了,店内空荡荡的。久生难得拿手提包出门,身上是漆黑色的亚斯特拉罕小羊皮大衣与黑金色交杂的混纺围巾,手套与麂皮高跟鞋也是黑色的。等她优雅地在内侧靠窗位子坐下后,藤木田老人连客套话也省了,立刻迫不及待地开口。
“我从亚利夏那里听说了你的事。能在杀人事件尚未发生前就先透视凶手的身分,实在是相当了不起的能力。听说你一接到电话就知道遇害的人是红司,能告诉我理由吗?”
“理由?”久生以无辜的语气说,“因为这是二十年前就决定好的呀!”
“呵呵,二十年前,红司才四岁,光太郎也才刚因函馆大火而过世,难道是与这些事有关?”
“可以这么说,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昭和十年十一月以后——藤木田先生,我也很好奇你为何在事件发生前就已偷偷来到东京,这让我觉得,你似乎早已知道杀人事件会在何时发生。”
“不,我来东京的理由很简单,纯粹只是为了让这把老骨头好好休息,而且新潟也没有令人眼睛一亮的同志酒吧。话又说回来,福尔摩斯小姐不仅知道凶手是谁,似乎也已经掌握其行凶手法,实在很了不起。看样子,或许我已无用武之地了。”
“你太过奖了。”久生温柔地笑了,“我会对这次的事件这么感兴趣,主要是因为警方完全没有介入,再者是只有我们知道这是经过详细计划的密室杀人事件。当然,这么一来就没有警方代劳采集现场指纹、勘查后院是否有可疑脚印等搜证工作,但若像推理小说写得那样,迳自找搜查一课课长出面,也会造成对方困扰,所以我希望这次的‘冰沼家杀人事件’能在没有警方或记者介入的情况下圆满解决。”
“你的意见很独特,但我很难赞成。”藤木田老人深思道,“最近的警察已有十足进步,也有像户高事件(注:西元一九五二年六月二日,大分县菅生村的派出所一发生爆炸事件,在场埋伏的警察立即逮捕两名现行犯,事后又逮捕三名犯人,这五人皆是XX党党员。据称教唆他们的是当时的巡察部长市木春秋,追查后发现此人本名户高公德,是受命化名潜入XX党的间谍。此处虽然称为‘尸高事件’,但日本较常见的名称是“菅生事件”)那样,在事件发生前就查明凶手的实例。不,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我想请教有关你所认定的凶手一事。你是根据什么,才会说出若在事件发生前揭穿犯人凶行,犯人现在已经在牢里之类的话?”
“真是的,亚利夏对这种无聊事的记性总是特别好,竟然连这个都说了。”久生轻轻皱了皱脸,“看过《爱丽丝镜中奇缘》的故事吧?在《爱丽斯梦游仙境》里的疯狂帽商与三月兔这次成了国王的使者,而帽商在犯罪前就已经被关进了牢里。我那些话,不过是从这里想到的玩笑。”
“真巧!”阿蓝突然激动地说,“上次我们刚好举行过‘疯狂茶会’,但亚利夏你可能没发觉吧!不过,帽商这个角色果然还是要给八田先生比较好。”
亚利夫完全不懂这两人在说些什么,问了之后才知道,他们口中的“疯狂帽商”总是带着奶油面包与茶杯,头戴一顶大帽子走在街上,因为很像总是随着让售房屋搬家的八田皓吉,名字也有谐音(注:八田的日文发音为hatta,帽商的原文为the hatter,两者音近),所以本来打算让他扮演“疯狂茶会”中的帽商。
“我还是自首吧!那个晚上,大家因为觉得‘亚利夫’这名字念起来很像‘爱丽丝’(注:亚利夫的日文发音为alio,爱丽丝为alice,两者音近),所以决定捉弄亚利夏——就是红哥背诵他最得意的《乌鸦》的那天——我扮睡鼠,红哥是三月兔,然后由扮帽商的苍哥主持‘疯狂茶会’。大家照预定依序说出喝葡萄酒、剪头发、乌鸦与桌子为什么很像、住在井底的三姐妹等台词,最后是说出密室、凶鸟的黑影、谋杀等等以M开头的名词,可是苍哥本来就不想这么做,所以中途便宣告破局。但亚利夏无意中说出爱丽丝的台词时,真的很好笑。”
“慢着,那个井底住的是三姐妹艾尔希、蕾西与缇丽吧!”久生露出微妙的严肃神情反问,“而你们将之取代为苍司、红司与黄司三兄弟?提议开茶会与想出这些台词的人是谁?”
“谁?当然是红哥了。他是很敏锐的人,他说亚利夏似乎不是单纯来我们家玩,而是受人所托来家里窥探,所以不如反过来捉弄他。我没办法,只好……”
听到这里,亚利夫虽然大致了解了“疯狂茶会”的前因后果,但仍不明白帽商与三月兔是怎么回事,只好笑了笑。
“不,如果与《爱丽丝梦游仙境》有关,那可能性就更大,也让‘冰沼家杀人事件’更具本格推理的形式。今天我们既然聚集在此……”
藤木田老人单膝前挪,仿佛至此才终于决定进入正题。
“就是为了找出这起离奇死亡事件的真相。各位都知道,红司是以急性心脏衰竭为由下葬,但这是在浴室是完全的密室、无人能进出的前提下才能成立。换言之,只要有一丝能进出浴室的可能,就代表可憎的凶手有杀害红司的机会。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到进出浴室的方法,解开凶残犯罪的真相,揭露杀人魔阴险巧妙的密室杀人诡计。问题是,浴室的两个出入口皆以镰型锁自内侧锁上,窗户插拴牢牢锁紧,窗外的铁格子没有异状,就连没上锁的气窗也嵌上间距仅两寸(注:日本度量衡单位。一寸为,3.03公分)的铁格子,顶多只容幼猫通过——我查过了,这部分没有诡计施展的痕迹——此外,天花板、墙壁、磁砖地板等等,不但毫无疑点,更没有让凶手躲藏的空间。这也就是说,浴室是绝对的密室。目前只剩死亡时刻还有若干疑点,也已肯定橙二郎并未以毒物之类的东西杀害一息尚存的红司,所以只能确定红司在我们进入浴室前,的确已经死亡。”
藤木田老人开始故作姿态。
“听说红司打算写一篇名为《凶鸟的黑影》的超长篇推理小说,但阿蓝查过他房间,并没发现任何一行已写好的内容,也没发现相关的笔记或日记等资料,这是真的吗?”
“咦?你说什么?我没仔细听。”
“我说,红司那篇《凶鸟的黑影》连一个宇都还没写。”
“啊。对呀!我到处找过了,却什么都没发现,不过他自己也说过还没动笔。”
“所以,我们可以这么想……”藤木田老人轮流看向在座的人,“虽然红司尚未动笔写作,却被凶手借其身体完成小说的前篇,所以我们必须拆穿凶手的诡计,完成后篇,也就是解决篇,献给死去的红司。”
“可是,根据当时他所说……”话一出口,亚利夫忽然想到一件事,“对了,他死前写下的数学公式呢?”
“在这里。”藤木田老人若无其事地从衣服暗袋取出那时的纸片,手指轻敲那道数学公式,“我那天晚上就从红司脱下的衣服口袋里偷拿出来了,而且也立刻拿给专攻数学的苍司看,他很惊讶地说:
‘红司那家伙是从哪里找人帮他写出这种东西?’你们大概也知道这里的P指power,也就是能量,e是指数exponential,好像是什么特殊对数的底,μ是摩擦系数,θ表示角度。苍司虽然说他也不太清楚这道数学公式的意思,但应该是为了让力量A与力量B维持平衡所需的条件式。话虽如此,也不能就这么认为那天晚上的浴室有不知名的力量在作用,所以这道数学公式应该与事件无关。”
“但我记得红司曾说《凶鸟的黑影》里有四起密室杀人。”亚利夫回想前些天晚上的情形,语气激昂,“A、B、C、D四个疯于轮流杀死对方,最后D被A死前留下的诡计所杀。这起事件不会是一个开端吗?如果红司是A,那么这个数学公式就是让目前身分未明的D……”
“你意思是按照情节杀人?太老套了!”藤木田老人立刻驳斥,“而且四个密室实在太乱来丁!你不知道诺克斯的‘推理十诫’的第三诫是,绝不可使用一个以上的密室或秘密通道吗?”
“才不是这样,那是指秘密房间,而不是指锁上的封闭房间。”阿蓝似乎对此有深入研究。
藤木田老人却视若无睹,“不论如何,密室杀人光是那间浴室就很够了,重点在于如何破解这个有如铜墙铁壁的诡计。福尔摩斯小姐,你觉得呢?你大概还没看过冰沼家吧?从这里过去不用十分钟路程,何不代牟礼田先生前往吊唁?就算不知道现场也能预测出凶手的身分,但……”
“我无所谓。”久生一脸无事状,“虽说是福尔摩斯,但我的个性倒是与他哥哥麦克罗夫特相似,并不擅长讯问铁路局员工或拿放大镜到处观察之类的事。而且我有亚利夏画给我的冰沼家略图,这样就够了。”久生取出上次画有冰沼家平面图的纸张,“不过,慎重起见,我还是想请教一、两个问题。听说要从二楼下来,唯一的方法就是利用会发出有如风琴声的楼梯,因为二楼的窗户全嵌上了铁格子。不过,为什么要将宅邸弄成像是松泽医院?”
“什么松泽医院!”阿蓝有点生气,“我们只是为了防小偷!当初建造房子时,我们家仍在经营珠宝业,窃贼都以为屋里到处是珠宝,络绎不绝地来,所以才——”
“只有你的房间外有逃生梯吧?从图上看,连接逃生梯的平台与晾衣台是相通的,而平台正下方就是浴室。虽然刚才藤木田先生说浴室的气窗与诡计无关,但若是从晾衣台下手,或许能够有所作为。不过,事件发生时,你人也在房间内——”
“我就是因为这样才讨厌安乐椅侦探。”久生意有所指的话令阿蓝很不愉快,执拗地从中打岔,“你何不亲自去看看?我的房间只有三叠榻榻米大小,本来是用来放置换洗衣物的。外面的平台是露天的,晾衣台如今也没在使用,会设置逃生梯是因为我们的窗户都嵌上铁格子,消防局认为太危险而要求的。听你刚才的话。似乎是认为有人利用逃生梯上下楼,从晾衣台往浴室的气窗动什么手脚,而且,那个人刚好就是我?”
“我没说是你呀……”
“没关系,用不着客气。不过,那天晚上,我回房没多久就被叔叔叫去书房,之后如何我不清楚,但在那之前,绝对不是我。我没量过从晾衣台到气窗的距离,但若要动些什么手脚,势必得吊在半空中才行。那道折叠式的铁制逃生梯早已锈蚀大半,单凭一个人的力量要将它拉开就很吃力了,更何况就算顺利下楼,又要怎么进出浴室?”
“所以我才没说有谁——甚至是你——靠逃生梯上下楼之类的话,我只是认为或许还有这种方法。”久生深感困扰地辩驳。
“如果要像这样怀疑每个人,那么,在座的四个人里,最可疑的就是久生小姐你了。”或许是心情不佳,阿蓝仿佛要将久生大卸八块似地反击,“推理小说中,不也常有看似没有动机又有充分不在场证明的人才是真凶的例子?事件发生当天,你说要在雪中迎接圣诞节而出门旅游,但你说不定就在东京,而且还安排好了二十二号晚上的不在场证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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