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三月一日,星期二。
从本乡的动坂都营电车招呼站爬上往追分方向的宽阔缓坡,右手边有一间庙堂,供祀听说只要指定期限祈求就非常灵验的“日限地藏”。因为这里在战前就另外设有草堂,本来所谓的“地藏”只不过是挂着褪色红布条的路旁石佛,但是到了昭和二十年四月的空袭过后,状况骤然改变了,信徒增加不少,香火和鲜花不绝。
进入转角的巷内之后——由于后来在一九六○年的重新规划,这一带的外貌大幅改变,如今已经看不到当初的景象——有一栋木造的两层楼公寓“黑马庄”,房间数极少,都隔成只有六席榻榻米大的套房,每间套房都有壁橱和衣柜,还有瓦斯与水龙头俱备的小厨房。而且租金低廉,想要人住的人很多。但房东个性却颇怪异,从来不给正当的上班族好脸色看,租屋的条件特别啰唆;学生生活拘谨不行;年轻夫妻很快会生育子女不行;虽然不拘泥职业,但是对爱干净的单身男子要求甚严,即使只是妹妹来访,负责管理的老太婆就会唠叨絮念,因此居住起来并不愉快。而且,通常会将尚未成名的艺人、乐师、酒保等夜间工作者安排住在二楼,裁缝师傅、绘图者、推销员等白天工作者则住在一楼,所以就算是被廉价房租所吸引的住户,也很快就会气冲冲地搬出去,玄关随时都挂着“公寓出租”的牌子。
这天,三月一日上午十一点过后,公寓玄关被轻轻丢进一叠邮件。这公寓并未设置个人的信箱,虽然报纸最近会送达每个房间,但若是信件的话,邮差因为懒得脱鞋,总像这样整叠丢在玄关的木板走廊,住户发现后会捡拾起来,放在管理员房间的收发窗口。不过,到了最近,这件事成为居住在楼下最右端房间的裁缝师傅伊豆金造的工作。这是因为一方面这时刻楼下几乎无人,另一方面则是金造觉得,比任何人早一步看到寄给别人的信件是一种乐趣。
在欠缺女人气息的公寓,这个皮肤白皙的矮小男子总是担任蒐集信件的工作,一旦发现信件中有寄给二楼乐团乐师之类的人物、信封颜色比较鲜艳者,就立刻正面背面地反复仔细看着,而且牢记寄件人姓名。他之所以记下,并非为了想向谁吹嘘,只是觉得当场记下乃是一种乐趣。至于明信片,无论是寄给谁的都会马上阅读内容,有时还会小声念出声来。
当时,金造也因为管理员阿丰婆婆正好在井边洗衣服,于是立刻丢下了手边的将棋,穿上拖鞋,快步来到玄关,蹲下来仔细观查六、七封邮件。不久,忽然发觉背后射来一道冰冷的视线,身体立即僵硬——他不必回头也知道,背后站的人绝对是“那家伙”。
就是住在玄关右侧的房间,平常静寂无声,年龄三十岁出头,表面上看来颇为严肃,但眼眸却露出古怪的神色。去年十月初迁入,自称是傀儡玩偶画师,经常会有批发商寄送装满硬纸箱的压模面具,等他在而具上画妥眼鼻之后再寄回去。金造一直觉得这家伙绝非善类,一定有某种不便透露的过去。证据就在领米证,这家伙以跑区公所很麻烦为托词,迄今仍未登记领取。另外,他从未在附近的公共浴室露过脸,一定也是因为身上刺满了刺青。
一想到这儿,金造心中思潮起伏了,更何况这家伙有时候好像也随时都在注意自己的举动,因此,这个懦弱的裁缝师傅金造,忍不住对来路不明的傀儡画师有所顾忌。
——那家伙这几天应该不在才对,难道是昨天深夜回来的?可恶,为什么在他的房门前没看到拖鞋呢……
邮件拿在手上,若无其事地抬起头,由下往上看,先是见到没穿拖鞋的红色袜子,然后是亮色毛织长裤,接下来是砖色的华丽衬衫,最后,果然不出所料,正是那张黯郁的脸孔,冷漠的眼眸威吓似地往下看。默默站在无人的走廊就已够阴沉了,再加上那副有话要说的冷漠表情,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杀气,金造不禁惶恐地站起身。
“这几天很暖和……”金造喃喃打招呼。同时把邮件排在收发窗口后,便慌忙想转身离开。
但那男子似乎早就站在那儿等着金造了,“伊豆先生,我有事找你,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可以来我房间吗?”
“喔、呃……”伊豆金造仿佛领口被抓起,楞在原地。
人如其名,金造一向在河内的“在之温泉田园”一带混日子,嘴皮子非常犀利,在同伴间有所谓“江户阿金”之称。但实际上,他本人却胆小无比,像这样被人大声叫唤,全身立刻就莫名其妙的微微发抖。
“抱歉,请。”男子打开自家玄关旁房门,专注地望着金造,只有声音是柔和的。认命的金造胆怯怯地弯下腰,正准备进入时,管理员阿丰婆婆双手湿濡的从后门上来,可能是过来拿肥皂的,只见她神情怪异地想避开,却马上注意到那家伙。
“呀,你回来啦?你不在的时候,我帮你保管报纸,要不要我现在就去拿来?”
“没关系,待会儿我自己过去拿。”男子略显慌张地回答道,还推了金造一把,强行(这是金造的主观感觉)把金造推入房间后,随手转动钥匙,喀擦一声锁上。
金造心里发毛呆立原地,虽然不知是俱梨迦罗或泷夜叉图案,但只要一想到背部全是刺青的流氓接下来不知会对自己做什么,就忍不住想,为何不趁现在大声向阿丰老婆婆求救?如果是上次在大分山上赶牛的健壮老太婆,或许真的会大声求救。这时……他又考虑到紧急时也许能从窗户逃走,但瞄了一眼,发现两扇磨砂玻璃窗也紧密上了锁。
一想到为何连房门也上锁,金造全身便直打哆嗦。
“我想,没必要锁上……”
“锁上?”听到金造异样的沙哑声音,男子讶异地望着自己手上的钥匙,“喔,对不起,竟然习惯性地锁上了。”
金造还以为这家伙立刻会开锁,没想到他竟然若无其事地把钥匙塞进口袋。
“因为有些不方便,还是锁上好了!喔……请坐。你这么紧张,事情就很难谈下去。”
“可是,我……”
以一个男人居住的屋子来说,房间算整理得很干净,整个六席榻榻米空间全铺上了浅红色地毯,左边靠墙是衣柜与书橱,靠窗则摆了一张小桌和两张椅子,右边的狭窄厨房也整理得干干净净,瓦斯炉上水壶正冒着蒸气。金造忽然想到整栋静谧的公寓里,今天一楼似乎无人在家,只听到烧开水声音、全身不自觉地再次颤抖,因为从刚才被叫时,他就知道“那件事”曝光了。
即使如此,他早就知道终有一天会面对这样的局面。自从这个家伙搬入隔着一个房间的住所后,金造自己也感到很不可思议,不知道为何会如此不安,随时都在监视这家伙的一举一动。原因之一是,新房客明明有某种无法言喻的过去,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这有损金造自认是消息灵通人士的面子。金造很想找出任何内幕,好博得大伙儿的惊叹,所以积极暗中调查。可是,眼前这家伙除了星期三、星期五绝对会外出之外,就从来没人寄信给他,也没人打电话给他,根本就无法掌握丝毫线索。这令金造感到很不是滋味。十二月的某日,发现这家伙难得有访客,就试着在走廊上徘徊。不久,终于无法忍耐,趁着两人之间一直没人人住,而且没上锁的空屋,蹑手蹑脚地潜入之后,伫立在只有一墙之隔的厨房窃听。
很不巧,谈话声音很低,除了知道访客似是年轻男性之外,什么都听不到。尽管如此,金造仍因好不容易深入这家伙的秘密一小步,而有了不可思议的满足感,边按揉发抖的膝盖,边打算走出空房间。也不知是行踪泄了底,或纯属偶然,没想那家伙竟然突然从房门探出头,以锐利的眼神环视四周,两人正巧四目交会。
这时,求神念佛已来不及了,那家伙从金造慌乱的态度好像已喑知金造在窃听,但他却一句话也没说就把头缩了回去,即使后来有碰面交谈的机会,仍是连一句讽刺言语都没说。
今天突然要金造进入房里,而且将房门锁上,很难说不是为了这件事。一定是的,一定就是为了“那件事”!虽然现在口气还客客气气,但马上就会大声恫吓,然后不是亮出白刀子,就是拔出手枪。想到这儿,金造虽然坐在窗畔的椅子上,腋下却早巳冷汗直冒。
所谓的“那件事”……
但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家伙悠闲地从厨房拿来两只杯子放在桌上,口中边说是“用来代替茶”,边打开威士忌酒瓶开始倒酒。然后,做出伸手推向金造的姿势。
“你说有事,究竟是什么事……”
“喔,是这样的,”这家伙起身,把头伸进壁橱,取出一匹非常高级的西装布料,轻松地在金造脚边摊开。
“事实上是,这东西你可以尽快帮我处理掉吗?”
“啊?”
“我急需用钱。”
“请问这是……?”金造胆怯怯地伸手触摸,发现是一匹市价五千元的进口毛料,但还是无从估计对方为何突然说出这种话的心意。
“说出来很不好意思,但我急需一笔钱,而处理这种东西毕竟需要内行人,所以……虽然很冒昧,但希望能够尽早处理掉……”这家伙也在金造对面的椅子坐下,
“这布料来源没问题,是我本来过不久想找你裁制而买下的。怎么样,能靠你的人脉帮一下忙吗?”
尽管低声下气,但金造仍旧只是“喔”、“嗯”地不置可否,此时,这家伙的眼神忽然转为冰冷,“伊豆先生,你大概是想偏了吧?我请你帮忙处理的东西,并不会替你带来麻烦……那就算了,你不愿意也无所谓……”
这家伙虽然这么说,但金造很清楚他额际早已是青筋暴跳。
“很早以前我就注意到了,你每次见到我,总是用怪异的眼光瞄我,而且一直在隔壁房间窃听我房间的动静,以后最好别这样。”
如预料中事,这家伙冷冷说完之后,遗憾地望着金造。
“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可以忍住内心的不快,但你居然趁别人不在家侵入房间搜查,这未免也太过份了吧!我想请教,到底是谁拜托你这么做的?”
金造像开始游泳一般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本来想说“开玩笑,怎么会有这种事”,但舌头好像打结了说不出话来。这家伙果然发现“那件事”了,发现我在四天前潜入这个房间……但我可以发誓,我什么都没动过,只是进来随便看看,很快就出去了……
大概五天前的星期四,这家伙神情开朗罕见地说要去旅行。出门后,金造开始坐立不安,内心不断在想,就是现在,除了现在,再也没有机会能够窥探那家伙的房间了。于是,趁着白天无人注意,毅然下定决心拿自己房间的钥匙试着开启对方房门,想不到,竟然很轻松就打开了。也就是像一般廉价公寓惯见的一样,所有房间钥匙都通用。
但是,终于进入房间随手关上门之后的那种恐怖……尽管只是六席榻榻米的套房,大白天里关闭遮雨窗,一片黑暗静谧的室内,却漂浮着冰冷的空气。凝神细看,书橱与衣橱都仿佛是黑色怪物一般正在呼吸。慢慢向前一步的同时,一直感觉壁橱或厨房某处躲了人的气息更加浓厚,而且缓缓朝自己进逼,几乎无法抑制内心不断袭来的恐惧。
就是在这时候,他发现有东西掉落在地毯上。习惯昏暗的光线后,金造眼前逐渐浮现那个东西的朦胧轮廓。他将脸孔贴近,想确定是纸层或是信件时,立刻因为恐惧而缩成一团,恰似被人抓住脖子般慌张狼狈地冲出房门,连房门也没上锁就逃回自己房间。因为地毯上掉落的是一张没有脸孔的脸庞——没有眼睛、没有嘴唇,只是有张凹凸不平的白皙脸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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