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能帮我引荐一下吗?我有事要请教。”
“没问题,改天给你介绍一下。山本就跟我的干儿子一样。他可是非常优秀的青年学者。”
“那就拜托您了……您应该不会忘记吧,您今天喝得也不少。”
“没事,这点酒还不至于。”吉冈拍着胸脯说。
吉冈教授“酒豪”的称号还真不是吹的。那天喝了那么多酒,还能记着省吾拜托给他的事。星期一早上,省吾刚到公司不久就接到了吉冈教授的电话。
“上周六你跟我说的事,我已经跟山本君说好了。只要是有关地方历史的,你尽管问。山本可是个非常优秀的青年呢,你要不要跟他见一面?地方历史的范围太广了,你还是见个面跟他具体聊一下吧。边喝边聊——好吧?”
“好的,求之不得。”省吾回答说。
“那你什么时候方便呢?”
“什么时候都行。”省吾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又说,“不过,还是越快越好。”
“这样啊,那就今晚上吧。山本君今晚有空,我也刚好可以陪陪你们。”
“好,那就今晚上吧,您说个地点吧!”
“考虑到你刚来,对神户还不太熟悉,得找个你容易找到的地方。A大厦比较好找,大厦地下有个叫‘秋帆’的关东煮店。我们六点在那里见。”
挂了电话,省吾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这是嫂子昨天寄给他的。
省吾,你现在已经安顿下了吧。你哥哥的病情还是没有好转。所以,尽管我知道你刚调过去有很多事忙,还是拜托你尽快调查那件事。实在是拜托了。你哥哥一直期待着你能从神户的华侨那边查到线索。
顺子也非常好。这段时间,比起绘画,她更加热爱文学了,还写了几篇小说呢。据说,学校的杂志要登载她的二十篇短篇。她到底能写出什么样的小说呢,真令人期待。据她老师说,这些小说都非常具有她个人的特色,能充分体现她在这方面的天赋。
你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生活,务必要多注意身体。
省吾读完信后,生出了一种被催促的感觉。
本来省吾就是个慢性子,做什么都不慌不忙。刚才吉冈教授打电话来说要介绍山本副教授给他认识,若是平时,他至少也要拖一两天才会答复。可是,他忽然想起了口袋中的信,就跟吉冈说“越快越好”。
来到神户已经一周了,为父亲洗脱罪名的调查还没有正式开始,只停留在通过三绘子和吉冈进行准备的阶段。他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催促自己:“这几天一定要让调查进入实质性阶段。”
五点,省吾准时离开公司,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A大厦就在公司旁边,所以他先回了趟六甲的公寓。他觉得还是直接把大宫虎城写的那本《邯郸之梦》带过去给山本看一下,会比较容易解释。一个小时完全够打个来回了。
回到家,他刚打算伸手去拿那本放在收音机上的书时,忽然发觉有所异样。早上他读完嫂子的信,又想再看一遍《邯郸之梦》。读完之后,他就随手把书扔在收音机上,书的一角稍微掉在了外面。
当时他急着去上班就没有管它,但现在这本书没有一点是掉在收音机外的。虽然位置和角度只是发生了很小的变化,但确实跟早上的位置不一样了。今天也没有发生让书本动摇的地震,房子也是混凝土的,邻居孩子就是再闹腾也不至于会让这本书移动。
省吾环视了整个房间。因为是一个人住,房间里并没有什么贵重的家具,他在东京买的那些不值钱的东西,觉得没必要带到这边来,就全留在嫂子那里了。所以他这间六榻榻米的房子虽然狭窄,却显得空荡荡的。
桌子一张,书架角落里是收音机,旁边摆放着五十几本书。除了收音机上的《邯郸之梦》稍微变了一下位置以外,其他地方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而之所以能发现《邯郸之梦》的位置变了,也是因为当时刚好注意到书角露了出来,至于其他的家具,原本就没有太过在意,就算位置有些微的变动也是看不出来的。
总之,肯定有人来过这房间。他打开壁橱看了一下,里面还是早上将被子塞进去时的那个样子。
——不对,重点不是壁橱。
省吾急忙走到门边,掀开旁边的帘子。帘子后面有个放鞋的箱子,平时上面就放着一些打扫卫生的工具。他使劲向箱子后面伸过手去。
——找到了。
是之前那个蓝色的圆筒形包裹。他拿起来在耳边晃了晃,听到里面还有声音。分店长说里面装的是威士忌。包裹外面用绳子打的十字结也还是原来的样子。
如果说这屋里有值得别人觊觎的东西,也就是这瓶分店长交给他的用来引商业间谍出动的“月光”抛光剂原浆了。这个瓶子从一开始就是预备好让人觊觎的,只不过,目的却是想利用这个瓶子引诱社员中的某人前来跟省吾套近乎。像这样趁省吾不在家,溜进来偷窃的话就令人头疼了。虽然东西是假的,被偷了也无所谓,但这样一来就弄不明白到底是谁在搞鬼,也无法达到分店长的目的了。想到这里,省吾变得有点郁闷。
平时,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半省吾都是不在家的。房间钥匙也是平常用的普通钥匙,所以在他不在家的这九个多小时里,小偷完全有充裕的时间慢慢撬锁进来。而且这幢公寓很大,进进出出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然而就是再厉害的贼也绝不会想到,那么重要的原浆竟然就放在铁桶的后面,而且还和一堆清洁工具乱摆在一起,就算看到了,也只会认为那是洗涤剂之类的东西。也是出于这个考虑,省吾才选择了这个地方放置假原浆。
“唉,算了,反正是一瓶威士忌。”天性乐观的省吾也没再顾虑太多,把书装进文件袋就去赴约了。
“我明白了。”
在“秋帆”关东煮店,听了省吾的问题后山本国彦沉稳地说道。
虽然山本还不到四十岁,看起来却非常老成。头发整齐地梳成三七分,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一副度数极高的眼镜,一副主人姿态地端坐着。那双纤薄的嘴唇也紧紧地合成了一个“一”字形。
“虽然‘吴练海’这个名字我没听说过,也没见过,但是我知道在辛亥革命以前,确实有很多中国革命者来到日本,长期逗留在华人聚集的神户。就像你刚才说到的,他们大都肩负着秘密任务,一般都会隐姓埋名,所以像我们这种以史料为依据的研究者是很难查到他们的真实身份的。当然,我说没听过这个名字并不代表这一事实就不存在。”
说完,山本把酒杯放到嘴边,像在舔酒一样地把酒慢慢喝完了。盛得满满的杯子毫无倾斜地就空得一干二净,这种喝酒方式省吾还是头一回见,不由心生佩服。
“总之,”山本又开口说,“虽然我现在不知道吴练海这个人,但从我掌握的资料里面也许能找到相关的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去查就行了。”
“我哥哥也收集了大量的资料,但关于吴练海之后的事,就只知道这些了。”省吾把夹在《邯郸之梦》里的那张纸片抽出来给山本看。
山本看了以后严肃地摇了摇头:“资料的海洋是无边无际的。”
“没错,说得好,说得好啊!”这时吉冈教授从旁边插了一句。
“据哥哥的推测,”省吾接着说,“住在神户的华侨之间,肯定还有我们没掌握到的资料。”
“完全有这种可能。”山本说,“可是,对外公开的资料早就在二战末的空袭中烧毁了,现在只剩一些个人手里的资料了。而在这些人里面,住在六甲的汪氏家族的资料最多,可以称得上是个资料宝库,但可惜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完全整理出来。”
据山本说,二战之前,神户海洋气象台下面曾有一座纯中国式的建筑——神阪中华会馆。当时它是逗留日本关西地区的华侨的中心。不称作“阪神”而命名为“神阪”,就是因为当时神户的华侨要比大阪的多,势力也要更强。这座会馆历史悠久,里面同时供奉着孔子和妈祖观音等。据资料记载,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时,当地日本人的民族情绪高涨,扔石块攻击会馆,给会馆造成极大的损害,导致后来不得不重新进行修缮,想必扔进去的石头定是相当巨大。
与当地华侨有关的记录,大都存放在这所会馆里。然而非常不幸的是,它在一九四五年六月五日的空袭中化为了灰烬,只剩下一堆瓦砾。各种记录和文件也在那时被烧光了。
孙文也曾经来过这座会馆,所以会馆的历史是比较辉煌的。但二战以后会馆没有重建,而是在原来的地方建起了一所华侨学校。
除了这座会馆以外,当地还有华人同业工会,按籍贯分为三部分。其中最大的是以广东出身的商人为会员的“广业公所”,会员人数一般维持在五十人左右。另外两所分别是福建商人成立的“福建公所”和江苏、江西、浙江等长江下游各省商人建的“三江公所”。可是,这三个公所也在空袭中被全部摧毁,保存的文件也全部流失了。
听到这里,省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的意思是说,华侨那边的资料也没有指望了?”
“也不能这么说。”山本不紧不慢地说,“刚才跟您说了,现在很多个体华侨的家里还留有一些资料,但华侨社会也是荣枯盛衰,变幻无常,保存有这些资料的几个有实力的人的子孙现在不是归国就是破产了,各类资料也随之流失。但是,住在六甲的汪志升家族不但躲过了当时的空袭,也没衰败破产,所以他家的资料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完整的。”
“这么说,汪氏家的资料还是有希望的?”
“没错。汪氏已经把祖上传下来的别墅改造成了宾馆,现在生意很红火。可是,他对这些破旧记录一点兴趣都没有,前段时间我碰到他的时候,他还跟我说,为了扩建宾馆,想把那老土仓推了,里面的破烂家具也得尽快处理掉。我当时就回去跟学校交涉,看能不能把那些记录买下来……”
听到这儿,省吾开始想象自己在那些杂乱无章、堆积如山的旧文件中间搜寻资料的场景——拂去上面厚厚的灰尘,翻看被虫子咬过的资料——怎么想都觉得这些事与自己的性格不符。
“肯定很费劲儿吧,在那么一大堆没有整理过的资料里面查找。”省吾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有时会去那里查些东西,就顺便整理了一下,现在好像只整理出了三分之一左右……剩下的都还没有整理。当然,都没什么用处,都是些没用的破烂东西。汪氏祖先是个春宫画和黄书的收藏家,连与之相关的垃圾书都有。”
“哦,明白了。”省吾点头,表示已做好心理准备。这时,吉冈教授从旁边插话说:“我说山本君啊,对那些资料你可不能一概而论,不能把它们说得一点儿价值都没有。我觉得那些资料可都是非常珍贵的,你的想法有点狭隘了啊。既然你觉得没用的话,那些黄书和春宫画就让给我吧?”
“那……等汪氏处理那个土仓的时候,我们再跟他商量一下吧。”山本没有半分笑容地答道。
“那么,”省吾有点拘谨地说,“你能不能把我介绍给那个汪先生呢?查资料我实在是不在行,如果您能帮我查一下的话,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嗯,非常乐意。我也能顺便查点资料。”山本说“非常乐意”这几个字的时候,脸上仍然没有一点表情。
“难道这家伙是个专门搞研究的机器吗?”省吾在心里想。
山本又非常熟练地舔干了一杯酒,杯子毫不动摇。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查呢?我想早点去会比较好吧……”省吾尽量不让对方觉察到自己是在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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