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郎,你不要激动——”伸子非常担心地插嘴道。但一郎还是坚持着继续往下说:“这也关系到叶村家的名誉!一想到那些家伙在背后嘲笑我们是叛徒的儿子,我就痛心不已。省吾,你一定要凭自己的力量,为叶村家挽回名誉!”说完,一郎便开始哽咽、抽泣、嘴唇不停地抽搐,好像在恐惧什么事情似的。
“省吾,你明白哥哥的心意了吧?”伸子难以忍受地说道,止住了一郎的话语。
“我明白了!”省吾回答。
然而省吾真正明白的是哥哥强烈的执念,至于父亲的冤屈和叶村家的名誉之类的,他根本毫不在意。
知道叶村康风私吞中国革命资金一事的人,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呢?恐怕只有搞相关研究的人才能知道,而这些人会不会也在调查叶村康风子孙的事呢?
省吾脑子里开始浮现起自己的友人和同事的面孔——没有一个和这沾边!
为何一郎会对此事感到如此羞耻,省吾完全不能理解。当说到父亲曾经犯过贪污罪的时候,他甚至害怕得发抖。他对这件事敏感得几乎已经到病态的地步了。
虽说事关叶村家的名誉,可是省吾对叶村家的历史毫不知情。叶村家祖籍信州,但现在已经跟信州没有联系了。二战后,根据民法修正案,叶村家的户籍转到了东京。父亲也葬在东京,爷爷的墓还在信州,省吾只跟父亲去拜过一次,那还是他们刚搬到东京的时候。所以叶村家的历史是否充满了值得去维护的名誉,省吾心里完全不清楚。
“这是父亲生前非常珍视的纪念品,现在我的时日也不多了,就交给你吧!”
一郎把他那双细瘦的手腕伸向省吾,手里攥着一个首饰类的东西。
省吾接过来一看,是个带扣[4]。珊瑚上嵌着象牙,里面则镶着一只纯金的招财猫。
从千叶返回东京的路上,伸子一直忧愁地看着窗外,很少说话。看到嫂子这个样子,省吾心中第一次燃起了要认真调查这件事的热情。
春天已经降临神户。
杉山大厦坐落在靠近码头的京町商业街,樱花商事的神户分公司就设在杉山大厦的六楼。从朝南的窗户望出去,满眼都是黄色的船只桅杆。
转职过来的第一天就是阴天。天空氤氲着一层灰色,但并不会让人感到黑暗,向南铺开而去的那片大海似乎已经将其吸干。
“对神户的印象怎么样?”分公司店长冈本庸助好像要看透省吾般问道。
“很敞亮啊!”省吾回答。
“背靠青山,面朝大海,当然敞亮了,和你的性格很配呢!”冈本说完笑了笑。
冈本在总公司当企划科科长的时候,省吾曾在他手下做过一段时间。
“啊?”省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对面办公桌有个二十二三岁、一身清爽打扮的女业务员正在整理文件。
不错嘛——省吾心里想。今后的日子可要对着对面那张漂亮脸蛋过了,那可是一位清秀漂亮的年轻姑娘啊!
“本来应该为你办一场欢迎宴会的,可是最近还会不断有人从东京那边转过来,所以就先委屈你一下,等他们都来了再一起举行宴会吧。”
冈本用手按着他那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微微歪着头对省吾说。
“劳您费心了。”省吾一副谦恭的样子。
冈本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你要是这样觉得,我可难办了啊。实话告诉你吧,这周六公司要为新产品‘月光’举办一场发售纪念晚会。届时,我们将邀请客户和帮过公司的人到场。顺便也打算当作给你们开的欢迎会。”
樱花商事的主要产品是化学药品,这次在姬路工厂生产的新品“月光”是一种家具抛光剂,近期就要上市发售了。现在公司上上下下都在为宣传这个新产品而忙碌。
这时,对面的女业务员抬起头,用一口流利的神户腔说道:“哎呀,分店长你好狡猾,想用一次晚会就把所有事都打发了呀!”
听到这句话,省吾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已经到神户了。
“手头正紧嘛!”分店长“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说,“服部君,你平时欺负欺负我也就算了,我也习惯了,这位哥哥刚从东京调过来,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哎呀,说这种话!”她爱答不理地开始收拾文件。
服部三绘子——刚刚介绍的对面女业务员的名字,在省吾心里反复回响。
“虽然欢迎会只有那样了,不过晚上我打算单独给你搞个欢迎仪式……对了,我记得你很能喝的。”分店长一边说着一边回到自己座位上。
晚上,店长把省吾带到了三宫的酒吧街。酒吧和吧台的构造都与东京的相差无几。
“是不是想到银座了?”冈本说。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除了服务员操着一口神户腔外,酒吧内并没有什么具有神户风味的特征,包厢的墙壁上也都挂满了烘托气氛的装饰物。
他们连着喝了好几家,都是些很普通的酒吧,所以省吾也没有考虑店长口袋里的钱,尽情地敞开了肚子喝。看到省吾喝酒的豪爽样子,冈本似乎也很高兴,一直喝到晚上十二点多,还不依不饶地说:“再陪我喝会儿吧!”
“很晚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嗯,回去也好,不过走之前我有件事要先告诉你。”冈本扶着省吾的肩膀,他的腿已经站不稳了。
已经午夜时分,三宫附近的路上停满了车。在生田神社前,冈本停下脚步揽过省吾说:“嗯,这件事还是边走边说吧!”
“是什么事?”
冈本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下,低声问:“周围没有人偷听吧?”
离他们不远处确实有几个喝醉酒的人,但这么晚了,谁会偷听两个站在路上的醉汉说的话呢?
“嗯,放心吧,没人偷听。”省吾向他保证。
“嗯,好,那我就说了。”冈本把搭在省吾肩上的手收回,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这件事非同小可,听好了,叶村君,是关于你对面的服部三绘子的事。”
“服部小姐的事?”
“对,你可要防着她点。”
“什么意思?你是说她会诱骗男人?还是……”
“你这么认为吗?”
“有点不敢相信。”
“对了,就是这句——你也说出来了。也就是说,你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会觉得她是信得过的。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我的忠告是多么必要了。”
“什么忠告请您快说!”省吾开始不耐烦地催促。喝醉酒的人说话总是会来点开场白,拖拖拉拉地连绵不绝。
“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冈本再一次用他那双醉眼往四周瞅了瞅,“服部三绘子是跟她母亲姓的——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入籍她父亲的户口里。”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她父母没有正式结婚。”
“你反应挺快的嘛。干脆豁出去全都跟你说了吧,她是个私生女,你知道她父亲是谁吗?”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
“您就别卖关子,直说了吧。”
“好吧,那我就直接说了,他就是佐仓欣太郎。”说完,冈本盯着省吾的脸迫不及待地看他的反应。
“啊?!是社长的——”
佐仓欣太郎就是樱花商事的社长。省吾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了他那个精神矍铄的鼻梁。
“怎么样,吓到了吧?‘二战’的时候,社长从事军备供应的工作,那时他与花隈的一个妓女私通生下了一个孩子,也就是服部三绘子。”
“你说的是花隈吗?”
比起服部三绘子的身世秘密,“花隈”这两个字更加吸引省吾的耳朵。要证实父亲的无罪,其中必须要调查的就是这个叫作“花隈”的红灯区。
接下来,冈本又唠唠叨叨地说了很多话,声音也越来越含糊不清,并且前言不搭后语。但主要意思就是说,服部三绘子是社长的私生女,跟她处事要小心。
“但不要因为知道这个就变得沮丧。服部可是个好女孩,也不要因为她是社长的千金,就激起歪念和拼搏的心态,那就太卑劣了……无论如何要将她当成一般女子来对待……懂了吗?或许我这样说反而有点过分,不过,社长对神户这边的年轻人可是注意得很呢!告诉你吧,服部君的母亲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她现在还是一个人生活。”冈本一边抓着拦下的出租车门把一边搭着省吾的肩膀唠叨道,“打起精神!如果我再年轻几岁,肯定会成为你的情敌的。”哈喇子从他的嘴边一直流到下巴,拉成一条长线。冈本用手指擦了擦,又喊了一声:“我走了!”便爬进了出租车。
樱花商事的神户分公司没有员工宿舍,在公司的帮助下,省吾在六甲的一栋六层公寓里租到了一间房。虽然从外面看是一所非常豪华的公寓,里面却被分隔成很多间。省吾租到了一间有六张榻榻米[5]大小的房间,里面有洗手间和厨房。这是给单身男女住的最小的房间了。
他喝了三杯水之后,便取出记事本慢慢地看了起来:
花隈
研究者
资料——特别是华侨方面的资料。
从这三个方面入手就有可能追踪到关键人物吴练海。
写在记事本上的这三行字,省吾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次看都不禁叹气——自己真的能胜任这个任务吗?他没有这个自信。
研究乡土历史的专家还有可能涉及像吴练海这样的人。而研究者这条途径就是要想办法接近他们,然后从他们的研究成果里获取信息。可是对他来说,这帮搞研究的人就如同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完全摸不到跟他们打交道的门路。
在嫂子的帮助下,一郎已经涉猎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可是,不仅是日本这边的资料,神户在住华侨之中也有可能还留着当时的资料。一郎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拿到华侨那边的资料,所以这里所说的要在神户查的资料主要就是指华侨那边的资料。
“研究者”和“资料”这两条途径,对省吾来说很有难度。而“花隈”这条途径,也就是去找花隈那些老妓女直接打听当年的事情,则更让省吾犯难。到底要怎样才能跟“花隈”搭上关系呢?
然而刚刚烂醉如泥的冈本分店长却说起了“花隈”——服部三绘子的母亲就是“花隈”里的人。虽然她在很多年以前就去世了,但服部三绘子却很有可能还和花隈相关者有所联系。
省吾又想起三绘子那盛气凌人的鼻子,他在回忆某个人的时候总是先从鼻子开始。
这时,一种莫名的感觉忽然在省吾心里乱窜——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既不是不安,也不是恐惧,更不是欢喜,反正就是觉得自己在惦记着什么——难道,自己已经迷上服部三绘子了?只不过是今天刚认识的女人,甚至连话都没说过——难道真有这种事情?
省吾已经醉得不轻,他坚信绝对没有这回事,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来到公司,他又一次仔细打量了服部三绘子的鼻子,然后忽然想起:“啊,原来如此……”
虽然服部的脸、眼睛什么的跟嫂子完全不一样,但鼻子却和嫂子非常相似。如果眯着眼睛,忽略其他部分,只专注地看鼻子的话,就越发感觉像了。
中部隆起的罗马型鼻梁,虽然不宽却很笔直,两个鼻翼柔和的弧度恰好缓和了翘起的鼻尖所透出的冷傲——正当省吾肆无忌惮地打量那个鼻子时,服部从文件堆里抬起头,跟省吾的视线撞了个正着。省吾慌慌张张地把头低下去,忽然想到——通过她不就能跟“花隈”搭上边了吗?
但似乎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在这之前还有很多复杂的铺垫要做。首要的问题就是,他是怎么知道她跟“花隈”有牵连的,这需要编个幌子来说通。分店长曾经嘱咐过他“千万别跟其他人说”。如果让三绘子觉察到他已经知道其母亲是花隈的艺伎,并且还是佐仓欣太郎的情人的话,她也可能会很不高兴。制定纷繁复杂、拐弯抹角的策略,正是省吾的弱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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