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教画画的老师都觉得吃惊呢,说顺子身上有着让人眼前一亮的才华。”
对省吾而言,刚才还是宛如天上仙女一般的嫂子,现在一下子就坠到地上变成了凡人。嫂子那副溺爱孩子的样子,虽然让省吾大倒胃口,却也让他感到亲切温柔。就像是从神佛的脸上看到了凡人的表情那般,让人不禁松了口气。
“看那里,”伸子指着墙上说,“那可是顺子画的呀!”
黑色的画框里贴着一张女人的脸部素描,省吾前段时间来的时候,墙上还没有这幅画。
“哦,画的是你的脸吧!”
听省吾这么一说,伸子变得异常高兴:“很像吧!”
然后眯起了眼睛。
“才不像呢!”这时当事人顺子从旁边冒出来说。
相像的只有眼睛而已,省吾心想。然而,可以看得出,画面线条非常舒展流畅,是幅很不错的画。
“不仅仅是画哦,前段时间语文老师还称赞顺子的作文说……”
“哎呀,别说了,妈妈!”顺子啪地拍了一下子桌子,封住了伸子的嘴。
两天后,省吾正式决定转到神户工作。接下来的星期天,他和嫂子一起去千叶的疗养所看望了哥哥。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三月阳春日,春天的阳光洒满了疗养所的庭院。病人们把椅子拖到草坪上,躺在那里晒太阳。可是,这群人里面没有一郎的身影,他的病情已经恶化到就连晒晒太阳对他而言都是一项非常沉重的运动了。
省吾看到亲如父亲的哥哥一郎的那双凹陷的眼和那张憔悴消瘦的脸庞,心里不禁隐隐作痛。嫂子把病房收拾得就像自己住的公寓房那样干净整洁,这让省吾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嫂子的气息。
“你来了啊。”哥哥有气无力地说。
“省吾已经决定下个月调去神户工作了,”伸子一边往床边挪椅子一边说,“还有那件事,我也大致跟省吾说了一下。”
“我也没什么说话的力气了,你跟他说明白就好了。”一郎躺在床上朝着妻子说。
“话虽如此,”伸子温柔地注视着一郎,“但我觉得你还是亲口和他说一下比较好,哪怕只是简明扼要地说说。”
省吾把身子探到枕头边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郎的嘴唇。这时,一郎微微动了一下嘴唇,用低沉得就像耳语般的声音说:“吴练海,只要找到他,就能解开谜团。”
“吴练海?”省吾又确认了一下。
“他是个中国革命党人。父亲本来要把那笔钱交给他的。”伸子在旁边解释说。
“把架子上的书……”一郎说。
伸子站起来,从架子上取下一本褐色封皮、老得开始褪色的书。已经褪色的封皮上印着:
邯郸之梦 大宫虎城著
“翻到第二百一十六页。”一郎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伸子开始翻书,二百一十六页一下子就翻到了。里面夹着一张书签,那页的空白处有用红色铅笔画的大圈。
“省吾,你把这段读一下。”伸子把打开的书递到省吾面前。省吾接过来读起了红圆圈下面的那段文章。
“革命的成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它需要革命者不屈不挠的精神和长年累月的周密准备。我们与以孙文先生为首的中国革命志士结缘由来已久,也深知革命事业的艰辛,所以我国民间的有志之士也在精神和物质上给予了他们极大的帮助。然而也有不少批判者称我们是‘中国浪人’,诬蔑我们是一群无赖之徒,无信仰的投机之辈,我们抱着一颗纯粹无私之心来援助邻国的四亿人民,却落得如此骂名,哪怕是铁石心肠恐怕也早已肝肠寸断。
“然万事有果必有因,我们组织内部确实存在几名投机之徒。比如叶村康风之流,他的卑劣行径如今想来仍让人咬牙切齿,恨不能将之千刀万剐。现由我来告知当时事情的真相。
“中国革命成功前一年,我们本打算将在民间筹措的革命资金交予从上海来日的吴练海先生。当时把接头地点选在了神户,所以我们就将这件事情托付给了正住在神户的叶村康风。吴练海很快抵达神户,但是他在神户滞留了一个多月依然没有收到我们筹措的三万日元,所以打算差我前去追究叶村康风的责任。然而不知是何缘故,在我到达神户的前夜,叶村康风已经落荒而逃,不知去向。
“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背信弃义、卑鄙无耻之徒叶村康风的名字。信任这样一个轻佻的愣头青,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失误。康风逃走后至今仍下落不明,有传言说他已经逃去南洋,但尚待查证。
“吴练海没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国了,唯一让人宽慰的是,他与神户花隈街的一名花魁喜结良缘,结为夫妇。康风这样的人在我们组织内部简直就是例外之中的例外。我们组织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发誓要为革命事业粉身碎骨、无私奉献、不求回报的。中国革命党人竟然把我们与康风之流视为同类,真是让我们痛心疾首……”
伸子看省吾读完了,就补充说:“写这本书的大宫虎城是孙文等革命党人的支持者,他根据当时的记忆写下了这本《邯郸之梦》,书上写的父亲的贪污事件发生在中国革命胜利的前一年,也就是一九一〇年。当时父亲确实是住在神户,在事件发生的约三个月前,他说要去神户旅游,然后就突然在那边一所叫‘石崎汽船’的轮船公司工作了。至于当时的详细情况就不清楚了。”
省吾看了一下书的版权页,这本书第一次出版是在一九一八年,也就是一郎在南洋出生的那一年。关于父亲的经历,省吾只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曾去过南洋。他是叶村康风最小的孩子,省吾在心里算了一下,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五十一岁,这么说的话,一九一〇年的时候父亲才二十五岁。
省吾把书合上,愤愤地说了句:“轻佻的愣头青——简直说得太过分了,这不是在侮辱人嘛!”
“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如果这真是事实的话,那样说也无可厚非。可是,一郎推断在这件事的背后肯定还隐藏着很多内幕。”伸子说完看了一郎一眼。
“这是哥哥的信念吗?”
“不仅仅是信念,有线索的。这本书里提到了吴练海这个人,就是那个从上海来日本取三万日元的人。”
“嗯,而且当时他好像也很年轻。上面写着‘年轻的吴君’什么什么的……”
“上面写着‘唯一让人宽慰的是,年轻的吴君和神户花隈的一名花魁结为夫妇’。”伸子现在似乎都能把画红圈的地方背下来了。
“你记得真清楚!”
“那当然了,这可是问题的关键啊!花隈在神户可以说是一流的妓院街,就是到那里玩玩也要花很多钱的,更别说要给某个花魁赎身了,你说那么多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那会不会他本来就很有钱?”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但他是专门从上海过来取革命资金的,不是来游山玩水,并且只是短期停留,不可能带那么多钱来。难道他是预料到自己可能在神户找到个情人,就把钱准备好一起带过来?”
“说得也是。”省吾现在开始跟着伸子的节奏考虑问题了,伸子说的话无外乎就是一郎的想法。哥哥的脑子是多么的明晰,思维是多么的缜密,省吾是非常了解的。更何况把哥哥的想法表达出来的还是自己崇拜至极的嫂子。
“虽然大宫虎城在这里只是轻描淡写,但我觉得这里面藏着更深层次的原因。”伸子注视着省吾的眼睛说。
“吴练海在花隈游玩,给花魁赎身,靠那三万日元……”
“明治(一八六八年至一九一一年)末年的三万日元可是一大笔钱啊!”
“这么说来,父亲将钱交给了吴练海,还代替他背上了贪污的恶名?”
“有这种可能。”
“可是,父亲为何会这么慷慨大义?他有理由要如此袒护吴练海吗?”
“现在我们还完全不清楚父亲跟吴练海之间的关系。”
“难道他们两个人平分了那三万日元?把那么一大笔钱全部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然后自己再背上罪名,这实在说不通啊。”
“一郎也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从父亲的性格来看,你就会明白父亲是绝对不会做那种坐地分赃的事情的。父亲很诚实,又是个非常顽固的人,不善于跟别人合作,连在生意上,只要不是很大的事情,能自己做就绝不跟别人合作。”
“那平分三万日元算不算是一件大事呢?”省吾心虚地说了一句。这时,他忽然想起了路上答应嫂子的事。
“一郎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支撑他活到现在唯一的信念就是给父亲雪耻。请你一定不要把他的这个梦打碎。即使你心里觉得是父亲贪污了那三万日元,你也一定要答应他查明父亲贪污事件的真相,给父亲洗脱罪名,拜托了!”
“不!”省吾立刻又慌慌张张地补充说,“父亲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是的。”一郎用低沉的声音回应省吾,“他是死也不会做那种坏事的。”
“到了神户,我一定要查清楚!”
“拜托了。”一郎艰难地动了动嘴唇。
“哥哥刚才说只要调查吴练海就行,那他人现在在哪?”
“关于这个,”伸子代替丈夫回答道,“就算吴练海跟父亲同岁,活到现在也有八十岁了——已经死了的可能性比较大。”
“这就麻烦了啊。”
“据一郎的查证,中国革命胜利后,吴练海在中国财政界非常活跃,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夹在《邯郸之梦》里的那张纸上应该有记录。”
省吾又一次把书打开翻到二百一十六页,开始看书签边上的字。
一九一四年作为上海租界中国顾问团成员负责处理财政关系。【吉冈精三著《上海租界的研究》第八十六页】
一九一六年作为中国代表团成员就向日本借款五百万日元的事宜跟日方进行交涉。【船田毅著《日支经济交涉史》第一百零二页】
一九二〇年在新成立的农商银行里面担任理事【早川绍太著《中国银行论》第七十二页】
一九二八年担任中央银行筹备委员。【《中国银行论》第二百三十三页】
一九三五年担任上海民生银行董事长(行长)。【植田芳夫著《上海钱庄的发展》第三百二十八页】
“能查到的也就这些了吧?”省吾看完记录,自言自语般地不知向谁问道。
回答的人是嫂子。
“我们已经竭尽全力查了,但有关吴练海一九三五年以后的事情仍然不太清楚,传言在二战期间他曾住在重庆……从年龄来看,即便他现在活着,也应该退休了。”
“哥哥那么认真细致地调查都没能弄清楚,我不敢保证能查清楚。”
“你哥哥是一直躺在床上调查的,你不同,你的身体那么健康,又能到神户去,即使查不到吴练海的消息,也能在那边找到了解当年情况的人吧!”
都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了解那个年代的人,活到现在也差不多六十岁,不,最少也七十多岁了吧。
“真头疼啊。”
省吾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为了不让哥哥感觉到自己是在安慰敷衍他,还是提高嗓门说:“哥哥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尽力查明真相的。”
“省吾……”一郎唤道。听到哥哥低沉的声音,省吾不禁心里一紧。
“我在,你说……”他咽了口唾沫回答道。
“这件事就拜托你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父亲,他被人骂成卑鄙的叛徒,却连句辩解的话都没说就默默死去了。拜托了。”
“我明白!”
“一想到父亲的事,我的心就像被人用锤子敲碎了一样疼。不仅仅是《邯郸之梦》,《中国革命夜话》里也有相关的记录。中国那边的相关记录更是多……《辛亥革命资料集》,还有那个叫胡传举的人写的《革命资金秘录》里都提到过这件事。资料都在伸子那里,你拿来看看吧……这些资料都把父亲描述成一个背叛了革命和同志的大恶徒,用最恶毒的话咒骂父亲。这样下去,父亲的灵魂肯定无法安息。”一郎说着说着就开始急促地喘气,看起来非常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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