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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母亲国

结束这次航行,回到伦敦之后,“乌强号”就将报废,停止航海。


尽管这艘船已经有三十年船龄,不再崭新惹眼,但光从外表上看,它其实还很结实。在外行人眼里,它似乎依旧还能像现役船只一般,在大海上大显身手。


酒吧的墙上挂着一幅希腊神话中的浮雕,桌椅的设计也颇具古风,让人感觉到一种凝重。这种凝重的氛围已经超越了“庄严”,甚至给人一种“傲慢”的感觉。


这样的氛围,使中垣照道有一丝反感。他刚把两肘杵在酒吧的桌上,就听身后有人对他说道:“这桌子怎么样?是不是差不多该让它进旧家具店了?”


是蓝珀尔夫人。


听说她已经年过五旬,但看上去却很年轻。她是个日本人,嫁给一位美国实业家为妻。


为了研究佛教,中垣在印度待了一年多。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皮肤细腻的日本女性了。自打蓝珀尔夫人在香港[1]上船那刻起,他的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激动。


她的身上,有一种超越了年龄的美。或许是经历了岁月风霜磨炼的缘故,在年轻女性身上是很难感觉到这种美的。然而这却并非是一种沉寂的美感。蓝珀尔夫人银框眼镜后的双眸清澈无瑕,比起“静”来,更容易让人联想到“动”。


“她似乎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这就是中垣对她的第一印象。


“应该不会和整艘船一起处理掉吧?”中垣从桌上抬起手肘,眯起眼,就像遇到强光一样。不知为何,每次遇到她,中垣都会感觉有些晃眼。


“马上就到濑户内海了。刚才我到甲板上去了一趟,感觉就连海风似乎都带上了日本的味道。”


说着,蓝珀尔夫人在中垣的对面坐了下来。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而中垣却觉得她的一言一行,分明带着另一层深意。


“您有多少年没回日本了?”中垣听说她已经在美国生活了二十个年头,便问道。


“上次返乡是两年前的事了。”


“经常回日本嘛。”


“中垣先生。”蓝珀尔夫人的话语,有时具有斩断他人话题的力量。而被斩断的,总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话题。


“你觉得罗丝这人怎么样?”


“罗丝?”中垣有些疑惑,但并不慌乱,其实他也正好在想有关罗丝的事。


罗丝·吉尔莫亚也是一名从香港出发的乘客。她是英日混血儿,十四岁之前一直生活在日本。据说这次是她在阔别故土十三年之后,第一次回来。


“嗯,就是那位可爱的大小姐。”蓝珀尔夫人莞尔一笑。


“我觉得她是个热情的人。与其说她是大小姐,倒不如说她是位学者更恰当些。”


滞留于印度期间,除了巡礼佛迹之外,中垣一直都待在面朝恒河的圣都贝拿勒斯,与日本人几乎没什么接触。他自加尔各答就登上了这艘旧货客船“乌强号”,船上也没有其他的日本乘客。直到遇见在香港上船的原日本人和半个日本人,中垣才强烈地感觉到日本的存在。


与蓝珀尔夫人交谈的时候,他也在暗自比较着这两位女性。


“比起纯日本血缘的蓝珀尔夫人,混血儿罗丝身上散发的日本味反而更强烈些。”中垣心想。


蓝珀尔夫人眯起眼睛问:“罗丝小姐会和您讨论学术上的话题吗?”


“她对佛教很感兴趣。我所学有限,可她总是孜孜不倦地向我求教,弄得我都有点招架不住了。”


“她一直都很向往日本的。”


“是吗?嗯,毕竟她十四岁之前一直生活在日本。”


“十四岁也还只是个孩子啊。如今她已经长大成人,想要去看看母亲的祖国。”


“大概也是因为这是她过世的母亲的祖国,她才会如此向往的吧。”


“所以我才会担心,日本会不会让她失望。”


“就如今的日本来看,您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啊。”


“中垣先生,”蓝珀尔夫人似乎又准备改变话题了,“您是个好人,请您想想办法,别让她感到失望。”


“我?”


“对!我每次回国,都会对日本感到失望。但每一次,都会遇到贵人……我是为了见那个人才回来的。您不如也来做一次罗丝小姐的贵人吧,让她的这份向往有个着落。”


“我可不是什么贵人啊。”


中垣本想笑,可脸颊的肌肉却绷得紧紧的。


一年前,他乘船离开日本的时候,心中的抱负和热情比现在要高很多。而在印度的这一年时间里,他的信仰开始动摇,对学问的热情也逐渐淡薄。当然,这其中有不少原因。他大学毕业后边做中学教师边攒钱,一心想要完成到印度游学的梦想。那种强烈的憧憬就是原因之一—— 期待太高,以致梦想幻灭后的悲哀也越大,两者是成正比的。


他明白同样的情况将发生在罗丝身上,因为对母亲的祖国的向往正在她内心悸动着。


“是不是贵人,恐怕连自己也说不清楚吧。至少先试一试吧……回到日本之后,您是准备到寺院里去,还是准备进学校做学问?”


“我还没有决定。”


年迈的父亲一直在劝说中垣,让他回信州的寺院里去。若是做了住持,等待中垣的将是整日与葬礼、扫墓、檀家打交道的日子了。但若是做研究,他又为自己对学问的热情感到不安。


“不管是当了和尚,还是做了学者,都不妨一试啊。”蓝珀尔夫人站起身来。


她走在天鹅绒的地毯上,脚步是那样沉重。中垣不禁觉得她每走一步,都带着强烈的意志力。


中垣再次把手肘撑到桌上,紧张的心情瞬间舒缓下来。


蓝珀尔夫人绝非尖酸刻薄的女人,相反,她的为人处世还让人感觉有些圆滑。


可是为什么她会让自己感到如此紧张?


“罗丝也一样。她们心中都怀着一腔热血,或许就是这一腔热血,让我感到紧张吧。”中垣如此解释道。


罗丝的父亲不同于一般的外籍人士。他没让女儿念外国人的学校,而是把她送进了日本学校。罗丝在东京的新制中学上二年级的时候,和父亲一起回了英国。其后,罗丝在英国继续接受教育,大学时学的是亚洲近代史。她的日语说得很地道,几乎没有口音。虽然语速有些慢,遣词造句也喜欢掉两句书袋,但如果不仔细听是很难觉察到的。或许是平日里没人和她练日语,而接触到的日语大多都是来自文献的缘故吧。


“要不,今晚就到甲板上去看看吧。马上就要到濑户内海了。”


中垣想起了早饭过后罗丝凑到自己耳旁说的话。


晚饭后,中垣和罗丝走上了甲板。


“乌强号”已经驶入了濑户内海。


三月初。没什么风,但早春的海面,仍让人感到丝丝凉意。


罗丝把脸深深埋进竖起的毛皮领子里,低声道:“是日本的灯火吧……”


远方陆地上闪烁着微弱的灯光,海面上也渔火点点。


“马上就到日本了。”中垣也竖起衣领,“罗丝小姐,感觉如何?离开香港的时候,您说您不是‘去’日本,而是‘回’日本……”


罗丝倚靠在栏杆上:“说来奇怪,我在日本待到十四岁,而之后十三年一直留在英国。我这一生,日本和英国各度过了一半的时间。大概因为我是在日本出生的,所以‘回’日本的感觉似乎更强烈一些。”


“话是如此,但在您待在日本的岁月里,还有一段时间尚未记事吧?”


“确实,我在英国的生活要更长一些,但我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日本。对我而言,对日本的思念,就跟追忆已故的母亲一样。”


“日本……对您来说,就是母亲国啊。”


“是啊,它既是我妈妈的祖国,也是我孩提时代的祖国。所以,我觉得自己是‘回’日本。可是,离日本渐渐近了,我反而有一丝异样的感觉,那种回归感也似乎在渐渐变淡……”


罗丝应聘做了位于阪神两地之间的扶桑女子大学的英语教师。听到日本发出招聘启事时,她立刻毛遂自荐,并展开前往日本的旅行。她先是从伦敦乘飞机到达巴基斯坦,之后又在印度、缅甸、马来西亚和泰国转了一圈,最后绕道抵达香港。她是想借此机会,亲自到那些与她所研究的课题有关的国度走走。为了细细品味回归母亲国的感受,她又特意选择走海路回日本。


“这倒并不奇怪。”中垣说道。


这种向往母亲国的心理之中,或许还带着一丝少女的感伤情怀。只是这种情怀,与现实相去甚远。


此刻,引擎的轰鸣声和船儿劈开海浪的声音,正在向罗丝展现现实。


中垣很理解她心中的不安。


“中垣先生。”


听到罗丝的叫声,中垣吃了一惊。这声音与蓝珀尔夫人的声音是如此相似,而声音的主人却是已探身到栏杆外的罗丝。


她有什么不安吗?即便有,她也有着将这份不安彻底击碎的意志力。


罗丝从栏杆上起身,挺直了脊背:“我有件事想求您。”


“什么事?”中垣离开栏杆,直起身来。


“我想多了解母亲一些。我父亲两年前过世了,他生前很少提起母亲。我母亲是在神户过世的。当时我才五岁,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特别想了解有关母亲的一切……所以,我想请人调查一下有关我母亲的情况。中垣先生,您能帮帮我吗?”


“我吗?”中垣感到有些意外。既然想了解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不亲自去查呢?罗丝可是个积极主动的人。


罗丝的头发栗色中夹带着一丝黑色。她是个聪明而敏感的女性。伫立在夜晚的甲板上,虽然无法看清对方的表情,但她却立刻看穿了中垣心中浮现的疑念。


“我想知道母亲生前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那些认识我母亲的人,如今一定还住在神户。可我……如果他们得知罗丝·吉尔莫亚在四处打听已故的吉尔莫亚太太的事,那他们又怎么会对我说真话呢?”


“确实……”


当着女儿的面提起其母亲的话,任谁都会有所保留的。他们或许也会夸奖过世之人的优点和长处,但绝不会提到其缺点。如果罗丝亲自出面调查,确实难以查明实情。


“所以,我不能自己出面去调查……之前听中垣先生说过,您准备先在神户待上一段时间再回乡下去,是吧?”


“嗯……”


中垣打算在神户上岸之后暂时不回信州,而是先到好友岛田良范那里去盘桓几日。在决定自己今后的道路之前,他想先找岛田询问些事。


岛田曾经写信告诉中垣,驹桥和子已经结婚了,但有关此事的详细情况却没有提。岛田知道中垣一定会大失所望,所以他只是告知驹桥和子结婚的事实。如果不先查清驹桥和子变心的真相,中垣也就难以决定自己今后的去向—— 这,就是中垣此时的心境。


“您准备在神户待多久?”罗丝问道。


“这个,我自己也不大清楚。短则两三天,长则一星期……”


“在神户期间,您一直都会很忙吗?”


“也不会太忙吧。”


“既然如此,那请您务必帮我调查一下我母亲的情况。从前我一直以为母亲是病死的,但最近我却发现事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所以,我想查明真相。”


“她不是病死的?”


“她死于一起事故。”说着,罗丝扭过头去。


夜空中繁星点点,只是不见明月。海面上一片漆黑,在两人的眼前无限地延伸。


“交通事故吗?”中垣问。


“不,是火灾。”罗丝低头看着漆黑的海面回答道。


中恒暗自推算了一番。罗丝今年二十七岁,而其母是在她五岁的时候死的。如此算来,这起事故应该发生在二十二年前了。再算得精确一些,应该是日本投降后的第二年。但如果说在计算年龄的时候稍微有些出入的话,可能会出现一年左右的误差。搞不好,事情就发生在日本投降那年,因而也不排除罗丝的母亲是死于空袭的可能。


中垣比罗丝大三岁。日本投降那年,他七岁。当时中垣待在信州的乡下,躲过了空袭的劫难。后来父亲带他到东京去时所目睹的景象,令他至今难忘。放眼望去,废墟上尽是残垣断壁,年幼的中垣害怕得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