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吉尔莫亚太太教会了您如何去面对人生,是吗?”中垣插嘴说道。
再让她继续说下去的话,真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
然而,中垣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那是当然。”伏见宽子探出身子道,“她教会了我许多。比如,要赌上性命去爱一个人—— 在这一点上,没有人比久子干妈做得更彻底……我也学会了一点,但不幸的是,我却始终没能遇到一个让我像干妈那样奋不顾身去爱的男人。我还从干妈那儿学到,恋爱与结婚根本是两回事。而我也恪守遵行了这一点……”
“啊?”
“我结婚了。我是独生女,我丈夫是入赘女婿。这段婚姻,是父母强加于我的。但是,我还是按照父母的意愿和我丈夫结了婚。而恋爱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久子干妈当年也是这样做的。”
“如此说来,吉尔莫亚太太和她丈夫……”
“不错,干妈赌上性命去爱的人,当然不是吉尔莫亚先生。”
说到这里,伏见宽子突然开始盯着中垣的脸看了起来。
“您之前说,您和久子干妈有些缘分,不会是和今村先生有联系吧?”
“今村先生?哦,没有。”
中垣连忙说了之前准备好的借口。谁叫伏见宽子一见面就热情洋溢地讴歌起久子来,导致他都没有机会介绍自己。
“我的一位阿姨在战时和吉尔莫亚太太关系很好,总在我面前提起吉尔莫亚太太。因此,我对吉尔莫亚太太很感兴趣。我原本打算找阿姨询问吉尔莫亚太太的情况,只是没想到那位阿姨却在几年前因病去世了……最近,我准备结婚。我希望研究一下吉尔莫亚太太这样与众不同的女性,作为我了解异性的参考。”
这样的借口,实在说不上高明。
如果稍有不慎,被对方觉察出不自然,那就可能招致猜疑—— 中垣有些担心。
好在伏见宽子非但没有怀疑,反而欣然接受。
“说的也是。无论是谁听说久子干妈的事情,都会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的。”伏见宽子点头说道。
“您刚才说的那位今村先生是……”中垣不动声色地问道。
“就是今村敬介先生。您没听说过他吗?两三年前,他还曾经上过报纸呢。还记得不?就是那个把《万叶集》翻译成法语的今村先生啊。”
“是吗,我不太清楚……”中垣一脸歉意地说道。
见中垣居然没听过今村敬介,伏见宽子大为吃惊地说道:“他就是那个久子干妈赌上了自己的一生去爱的人啊。虽然今村先生因为有病在身,无法结婚,但久子干妈却一直在默默地奉献着。与吉尔莫亚先生结婚,也是为了帮助今村先生……对,今村先生住院的费用,全都是她一个人负担的。”
“那个今村先生,是从与其他人结婚的恋人那里获取的住院费吗?”
在中垣看来,这样的男人简直糟糕透顶。可是伏见宽子却说个不停,他终于忍不住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看来您也和其他人一样,非把恋爱和结婚联系到一起。这是一种腐朽的、散发着恶臭的、古板而又无聊的社会通念。久子干妈生前就是这么说的。她将这种通念砸得粉碎。她向人世间那些发霉的陈规发起了挑战。”
伏见宽子兴奋不已,一边用拳头敲打着自己的膝盖,一边说道。
中垣静静地观察着伏见宽子,尽管他觉得自己的行为或许有些不礼貌。
十七八岁时受到的影响,居然能够一成不变地保持到四十岁左右,这绝非常人能做到的。
“特异的资质。”中垣有点佩服她。
“要是我也能够遇到一个像今村先生那样的人的话……”伏见宽子补充道。
中垣一直看着她,但她没有丝毫的胆怯。不,或许她的目光早已穿过中垣,投到了遥远的地方。那是一种完全沉浸于梦想之中的少女般陶醉的眼神。
若是年轻的女孩子,或许还能让人感觉到一种甜美的气氛。但她已年近四十,即便沉浸在梦想当中,也只会让人觉得腻歪。除了古怪之外,中垣实在是找不出更合适的言语来形容了。
中垣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哦……和今村先生一样的人啊。”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看哪里才好,最好只好将目光转移到那幅U画家的画作上,重复着对方的话。
伏见宽子起身进屋,过了一阵,她拿着一本书报剪辑本出现在中垣面前。
“您看,这里还报道过今村先生的事迹呢。”
她翻开其中的一页,展示给中垣看。那一页上,贴着一块从报纸上剪切下来的报道。
法译本《万叶集》
镇上专家历经二十载的苦心结晶
标题的旁边,刊登着一位头发花白、骨瘦如柴的老人的照片。
该报道中说——
今村敬介氏(五十八岁)曾于京都大学经济学部求学。虽然长年卧病在床,却在住院期间熟读《万叶集》。为了将这部名著译成法语,历经二十五年,终于夙愿得偿。该书将于近期出版……
“厉害吧?花费了二十五年的时间,坚持不懈……换作别人的话,根本就做不到。他能够做到,也是多亏了久子干妈背后对他的援助。”伏见宽子说道。
按她说的话,所有的事都是她这位“久子干妈”的功劳。
花费了如此漫长的岁月,终于完成了这部译作。毕竟一直在住院,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可做了……
报道中登载了今村敬介的谈话。言辞虽然颇为谦虚,却丝毫没有提起伏见宽子所说的吉尔莫亚太太这个支援者。
“吉尔莫亚太太已经死了二十二年了啊。”中垣说道。
伏见宽子说今村敬介多亏了吉尔莫亚太太的援助,那么如果这篇报道是在两年前刊登的,算起来,吉尔莫亚太太也只照顾了他五年时间。
“我说的是精神支持。”
她提到“精神”这两个字时,语气中好像有一种反抗。
“哦……”中垣赶忙表示赞同。说实话,他想尽快结束这番谈话。
“那个,请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呢?”伏见宽子问道。
“嗯,我家是座寺庙……我如今还在学习当中,刚从印度回来……”
“哎?您到印度去做研究了?”对方夸张地挑起眉毛,嘟起了嘴。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在演戏,但她自己却似乎毫无觉察。
整天沉浸在梦中的人,时常都会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也区分不出真实与虚伪。
中垣挠了挠头道:“也算不上研究,不过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印度晃了一圈罢了。”
“可是,您既然不辞劳苦远赴印度,想必心中也已下了很大的决心吧?”
“决心?嗯,去的时候确实还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请您把这份决心坚持下去,千万不可以半途而废。要把全部的精力,专注到一件事情上去,就像今村先生那样。这样的话,迟早能成大器。”
伏见宽子出于对吉尔莫亚太太的崇拜,爱屋及乌,甚至把今村敬介也理想化,如今强加到了中垣的身上。
中垣不禁打了个寒战。
伏见宽子的眼眶湿润了起来:“您现在住在哪里?”
就连她的声音里,也带着一种奇怪的湿气。
“须磨的祥顺寺……我准备在朋友那里盘桓几日,之后再回信州的寺庙去。”中垣小心翼翼地回答。
“信州……好地方啊。三年前,我曾经去过一次。秋日的信浓路……真是美极了。当时,我还作了一首短歌呢。”
伏见宽子闭上双眼,似乎回忆起了三年前秋天的信浓路。过了一会儿,她抑扬顿挫地吟诵起了那首短歌:
信浓路上绿光现
杏树成林
回首,回首
列车匆匆
“怎么样?”伏见宽子睁开眼睛,但她的瞳孔却依旧沉浸在梦幻之中。
“我不太明白……”中垣耸了耸肩,回答说。
“尽管已是秋日,信浓路上却依旧一片苍翠。”伏见宽子开始解说道,“那绿色,闪烁着光芒。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树,但那附近不正是苹果、杏子和核桃的产地吗?那里看起来就像是一片果园,所以我就假设是杏树了。那感觉可真好……”
不知道树名,就因为感觉好而把那些树说成是杏树—— 这倒挺符合她的风格。
估计吉尔莫亚太太也是因为“感觉不错”,才会被她挂上五颜六色的装饰品的吧。
中垣觉得,或许一开始就不该向这位妇人打听。她简直没完没了,可她说的话却空洞无物,反而会让人迷失在她的话语中而忘了自己想要打听的事情。
中垣想,能打听到了罗丝母亲昔日的恋人,自己已经很满足了。他再次瞟了一眼那篇剪贴下来的新闻报道。
据报道说,今村敬介为了翻译《万叶集》,独自一人搬到了奈良市油坂的公寓里。如今翻译已经完成,今村本人表示打算回到故乡广岛县去度过余生。
伏见宽子还在解说着她的短歌—— 回首,回首……这种回头的感觉,您能理解吗?您不会理解成那种恋恋不舍的感觉吧?其实是一心想多看看那片闪光的绿色……对,我想表现的就是那种毫无杂念的憧憬。怎样?您能感受到吗?
她那双含泪欲滴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盯着中垣。
“嗯……我能明白。那种抑郁……感觉很好。”中垣连忙回答道。
如果想要尽快抽身,那么不管对方做出怎样的行为,自己都决不能表现出抵触情绪。
“啊,您能理解?和现在那些年轻人还真不一样……您虽然年轻,却能体会到。对,因为您一心向佛,一心向爱,一心向万叶。而佛祖也一样……我最喜欢一心一意的男人了。”
她的双眼紧紧地盯着中垣,久久不放。
她喜欢一心一意的男人。但如果那个男人专一的对象是商务或者政治,而不是恋爱或者诗歌的话,也无法满足她的这种对浪漫的憧憬。“佛祖”这个词,似乎也勾起了她的梦。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中垣起身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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