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地说,高滨的“确信”其实很可笑。假如是战犯嫌疑人,美军自然会将其抓获,并送去审判,犯不着杀人。
不过中垣并不打算和高滨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他只想知道岸尾被杀时的情况。
“那天夜里,大尉独自一人出门去了。”高滨望着勤杂工室的天花板说道,“他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办。至于具体是什么事,我不太清楚。大尉习惯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当时我们住在神户中山手的一间破旧的木板房里。大尉整晚都没有回去。”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吗?”
“偶尔有过……不过他事先都会交代。我提心吊胆地等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警察就找上门来,问我是否认识一个名叫山田实的人……当时大尉为了躲避美军的追捕,用了‘山田实’这么个假名字……我当时还不能暴露他的住处,但我确实很担心他,就回答说只是见过几面。警察听了,就让我去确认一下尸体……当时我吓了一跳。”
高滨的小眼睛不停地眨动着,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几年前那恐怖的一幕。
“您去看过尸体?”
高滨紧紧闭上双眼,一脸悲痛地点了点头。
据说岸尾常三的尸体横倒在海岸大道的邮船大楼背后的废墟里。警方从尸体的衣兜里发现了一张画着中山手小木板屋的简略图。大概他是为了搬运走私物资,打算把那张图纸交给对方。木板屋的位置上有个箭头,旁边写着“山田实”三个字。警方无法确定死者是否就是山田实,所以只好按图索骥找到木板屋。
尸体是在一大清早被发现的,但法医推断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头天夜里十一点前后,死亡原因是被两发子弹射中心脏。
“警察看了那两发子弹后说,那种子弹不是日本的手枪发射出来的……所以,大尉一定是被那些该死的美国佬杀害的。那时我陪他一起去就好了。”说着说着,高滨的眼眶就湿了。
高滨中等身高,不胖不瘦。他皮肤黝黑,额头和脸颊上都是皱纹,加上眼睛眨个不停,看起来比实际要矮小一些。
在那深陷的眼窝里,有两颗仿佛用笔尖点画出来的小眼睛。光是看他这双眼睛,便可知道这个人谨小慎微和笨拙愚忠的个性。
恐怕岸尾会选择高滨做自己的跟班,不只是基于老乡情谊,更重要的是他早已看穿了这个男人会像一条狗似的,对主人忠心耿耿吧。
“我听说,当时也是你帮助岸尾先生联系他太太的?”中垣问道。
“嗯,是的。我经常会到东京去给夫人送生活费……不晓得大尉夫人现在怎么样了……大尉过世后的第二年,我曾到东京去探望,但夫人已经不住在原来那地方了。”
“生活费很大笔吧?”
“啊?”
高滨有点慌乱地窥探了中垣一眼。他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回答中垣的问题。
“事情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再说岸尾先生也已经过世了。”中垣安慰似的说道。
“您为什么要打听大尉的事?”高滨像受了惊的小动物一样,小心翼翼地问道。
“其实我想问的是昭和十五年(1940年)发生在神户的马歇尔事件。岸尾先生不是负责调查那起间谍案吗?所以我想问问您是否也了解当时的情况。”
“嗯,大尉那时确实曾到神户出过差。至于什么马歇尔事件,我就不清楚了。他当时又没带我去……”
跟班的任务就是尽心尽力地照顾好主人的饮食起居。至于主人的工作,他是无从介入的。这就是最忠实的奴仆。
中垣觉得,从高滨口中大概也打听不出什么了。
“既然岸尾已死,那这条路也断了。想追究马歇尔事件,根据岛田的资料,只有去问那个报社记者了。”
话虽如此,中垣对岸尾的死还是耿耿于怀。
神户,战后第二年的四月,这一切似乎都在隐隐传达着某些信息。
“他给夫人的生活费很多,每次都是十万到二十万。在当时,这些钱足够买下几套房子了。”高滨突然开口说道。
时隔二十几年,即便迟钝如高滨,也领悟到哪怕是再大的秘密也没有继续掩盖的必要。只不过他说话的时候,依然带着些许骄傲。
“哦,这么多?岸尾先生一定有很多钱吧?”
“不不。”高滨摆了摆手说,“战争刚结束的时候,大尉几乎身无分文。这一点我很清楚。但他立刻开始做生意,赚大钱……这就是大尉超乎常人的地方,别人可是学不会的。”
中垣曾听说,战后走私贸易猖獗一时,据说当时稍有胆魄的人,都能赚到上百万。但即便如此,从战争结束到岸尾被杀,其间才隔了短短八个月的时间。一次就能给妻子十万到二十万的生活费,即便抱着摇钱树,也依然使人觉得不可思议。
“当时你们做什么生意呢?”中垣问道。
“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所有的计划都在大尉脑子里。他是个头脑极其灵光的人。像他那样的人,这世上可不多见。”
高滨对岸尾的评价呈现出一边倒的倾向。
通常,崇拜者是不需要知道太多详情的。虽然高滨曾在生意场上给岸尾做过助手,但充其量也就是个跑腿的小厮。
“战争结束时,岸尾先生在哪里呢?”尽管已经没有继续追问的热情,中垣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当然是在东京。像他那么能干的人,自然是待在中央。”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去的神户?”
“就在战争结束那一年。之后虽然曾到信州进过货,但很快又回到神户去了……神户可以说是大尉做生意的根据地。”
“原来如此……”
中垣从勤杂工室里的嘎吱作响的椅子上站起身。问了半天,还是没有任何马歇尔事件的线索,反而增加了岸尾神户遇害的谜团。
“大尉是个了不起的人。”高滨拽着中垣说道。
“的确。”中垣附和道。
“我现在……沦落在此当小学里的勤杂工……我常常想起大尉。如果他还活着,凭他的才华,一定能开一家大公司,做大老板,而我也就……”高滨说着低下了头。
他下身穿着一条皱巴巴的褐色长裤,上身是一件沾满尘埃的工作服。他似乎对自己的身份感到羞愧。
“您的运气确实挺糟糕。”除此之外,中垣想不出其他话可说。
同是崇拜者,他和伏见宽子完全不同。伏见宽子一心一意想要仿效她的“久子干妈”,而高滨却打心眼儿里没想过要成为岸尾大尉那样的人。
高滨就像缠绕在大尉身上的藤蔓,大树一倒,他就不知所措了,因为他无法再从大树的根茎上吸取养分。
而伏见宽子依附“久子干妈”的同时,也贪婪地吸收着营养,并贮存在自己的体内。
“一心一意地恋爱,一心一意地研究《万叶集》,一心向佛……我最喜欢这种一心一意的男人了。”
中垣想起了伏见宽子说这番话时朦胧的目光。
她的体内,流动着一种黏稠如树汁的东西,新鲜而充满生机。相比之下,高滨就像一截掉落在地上的枯枝。
“那时我陪他一起去就好了。”
高滨说这句话时,虽然眼眶也湿了,但那并非鲜活的树汁,而是一根落在沼泽湿地里的枯枝,被臭水浸泡,开始膨胀腐烂。
“突然发现我走了,不晓得伏见宽子会不会生气。”这么想着,中垣回到了法瑞寺。
中垣打开从印度带回来的行李包。现在的他,每天也就整理整理留学时留下的笔记,或者就去拜访一下附近的朋友。
一周后,中垣收到罗丝的来信。
罗丝在信里简单地说了一下和加藤光子见面的情况,也承认这次见面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成果。
……最近,我准备去一趟轻井泽[2]。本来是蓝珀尔夫人要去的,订了宾馆,但因为临时有急事去不了,就让我去,也不用退宾馆了。反正我本就打算回神户之前去一趟金泽,就答应了。而且我也希望能和中垣先生见个面……
[1]村公所:村的办事机构。
[2]轻井泽:日本地名,位于东京与金泽之间,属信州(长野县)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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