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祥顺寺,中垣告诉岛田良范,他打算接受那份高中教师的工作。
“你终于决定啦?跟个女人似的拖拖拉拉,优柔寡断,我正打算骂你一顿呢。哈哈哈。”岛田晃动着硕大的身子,高声笑道。
就算自己有意,也还要看对方的意思。所以中垣很快就前往播州去参加校长和教务主任安排的面试。
从广岛回来之后,中垣每天忙于自己的琐事,虽然很担心罗丝,却一直没和她见面。
五月十五日上午,罗丝给中垣打了个电话。
“今天下午你有空吗?”
“嗯,今天没什么事。”
“昨天,金泽的阿姨来了,在我这里住了一晚上。她说今天傍晚从中突堤出发坐船去四国,所以中午先去看看我妈妈。我向大学的老师借了辆车,如果你方便的话,不如一起去吧?阿姨也想见见你呢。”
“啊啊。今天正好是你母亲的忌日吧?”
“呵呵,你记性真好……那,下午一点半左右,在再度山兜风路的入口附近等我们吧?”
中垣无法从声音上来判断罗丝此时的表情。为了让罗丝打起精神来,他故意用调侃的语气说道:“好的。不过你开车不会有问题吧?我还是头一次坐你的车呢。”
“你就放心吧,我开车绝对安全。呵呵……”
听到罗丝的笑声,中垣安心了不少。
“哦?要和她出去兜风?”
中垣刚挂断电话,就听岛田在一旁挖苦道。
“算是吧。”中垣回答道。
“真是可惜了,我还打算约你一起去京都呢。”
“谢了。你也听到了,我已经有约了,下次有机会再去吧。”
“机会倒是有,只是今天是葵祭。”
“哦,你说祭典啊……”
“嗯,不过你在京都的时候应该已经看过了,所以也无所谓。”
看来岛田说想约中垣去京都并非空话。
上午,中垣给父亲写了封信。
他告诉父亲,已经见过校长和教务主任了,事情也已谈妥,九月开学后就能上任,并且最近打算回一趟信州。
再度山兜风路的入口,位于移民中心的西边。
移民中心在战前叫移民收容所。当时,政府把前往南美的移民们暂时安排在这里,并举办短期的讲座,介绍南美的情况。那是一栋黄色的建筑物。如今神户港已经不再是移民集散地了,所以整栋大楼显得格外冷清。
中垣提前几分钟到了那里。一点三十分,罗丝开着车准时到达了。
罗丝的阿姨立花康子打开后座的车门,亲切地招呼道:“好久不见了,中垣先生。”
立花康子的脸上带着笑容,对待中垣就像对待亲人一样。
中垣有些惶恐地进了车。
“正好一点三十分吧?”罗丝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得意地说。
“我本来还以为要老半天呢。”中垣故意调侃道。
罗丝的状态看起来比自己预想的要活泼,但他还是刻意制造轻松的气氛,希望她能再放松一些。
车子绕过移民中心向右行驶着,拐过前方的急转弯,突然一头扎进了隧道里。穿过小隧道,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山林景色。从灰尘飞扬的街镇到鲜绿的山里,不过两三分钟的光景。
兜风道是昭和初期建成的,有些年头了,加上去年在水灾中受损,路况不是很好。但罗丝的驾驶技术确实不错,弯道虽多,她都巧妙地绕过了。
沿路的松树很多都枯萎了,就算每年用直升机撒药,也无法遏制猖獗的虫害。杜鹃花开了,鲜艳的粉色花朵散布在松树之间,填补着路边的空缺。
从兜风道入口到修法原,大概二十分钟的路程。只要看到左侧大龙寺的朱漆山门,就表示即将抵达修法原。
大龙寺是由和气清麻吕[1]建造的,与弘法大师[2]有着很深的渊源。相传弘法大师在入唐前和归朝后,曾经两次到此参拜。“再度山”这名字,就是起源于弘法两度到访的故事。
神户人往往把“修法原”的读音发成“盐原”。那里有一个开阔的池塘,赤松环绕,池水澄清。往前走几百米,就能看到外国人公墓入口处的铁栅栏。
一直以来,罗丝对母亲都怀着强烈的敬意,可是到日本两个月了才第一次来给母亲扫墓,说起来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外国人公墓曾经是对外开放的,但因为到修法原来的游客会坐在墓石上吃便当、休息,后来大门就上锁了。只有事先跟管理员联系才可进入墓园。
墓园很大,罗丝不知道母亲的墓在哪儿,只好请管理员帮忙带路。
“麻烦您了。”罗丝对管理员说道。
“没什么。”管理人回答道。
教堂前方有一座天使的雕像,双翼伸展,遮住了树枝。这是一座纪念碑,是为了纪念“一战”时从神户出征战死的十九名外国人而建立的。天使像的底座上,刻着十九名战士的名字。
神户的外国人公墓本来在春日野,是再度山的兜风道建成以后才迁到修法原的。这座纪念碑,也是那个时候移过来的。
罗丝站在纪念碑前,仔细看了看那十九名士兵的名字。
“全都是英国人和法国人,难道就没有在日德国人战死吗?……只纪念战胜国一方的殉难将士,未免有点悲哀。”罗丝喃喃说道。
这里埋葬着很多客死异乡的人们,最早的墓是一八六八年死于堺镇事件的法国水兵的。
另外,还有一些和罗丝母亲一样的日本人也长眠于此。同样,也有一些外国人被拒于外国人公墓之外,最终不得不埋骨于日本寺庙,例如当年开发六甲山的英国人团队。
人各有命。
明媚的阳光温暖着翠绿的草坪,初夏的清风不时拂面而来。走在墓园里,丝毫感觉不到阴郁。
“就像一座令人心旷神怡的公园。”
微风撩起头发—— 中垣轻轻摁了摁凌乱的头发,想起了信州那阴森凝重的寺院。
排列整齐的十字架仿佛也在生长着。虽然是用石头做的,却没有冰冷的感觉。
“就是这里了。”管理员停下了脚步。
墓石上端呈弧形,十字架下刻着“HISAKO GILMORE”。墓前还有一束花。
“那我就先告辞了。”管理人说着转身离去。
罗丝把手里的花放在先前那束花的旁边。两束都是玫瑰。罗丝的花束里大多都是白玫瑰和黄玫瑰,只有一朵红玫瑰;而另一束花却全都是红玫瑰。
立花康子蹲下身,轻轻叫了一声:“姐姐……”
对她来说,这是已逝青春的余韵。轻轻的呼唤声中,夹杂着对姐姐的悼念,和对自己那未能再次燃烧的青春的惋惜。
康子拿着念珠,双手合十。
罗丝看了看母亲名字下边镌刻的墓志铭。周围的墓志铭大多是用拉丁语写的,而母亲的墓志铭却是用英语写的——
Many dawns shall break when we have ceased to be.
“不像碑文。”罗丝道。
中垣也凑过去读着。碑文的大意是:当我们逝去,将有无数黎明到来。中垣对基督教的习俗不甚了解,所以无从置喙。他只是觉得,这碑文对于祈祷灵魂安息似乎不太合适,因为其中似乎隐藏着对尘世的眷恋。说它哀伤,分明又给人一种鲜活生动的感觉。
康子合掌跪在姐姐墓前诵经,过了许久才起身,然后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我总算来给姐姐扫墓了。”
面对十多岁时便与自己分开来的姐姐的坟墓,年过半百的康子仍免不了涌现出少女般的感伤。
罗丝也在墓前跪下。
她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默默合掌。
这种祈祷方式并不完全是基督教的—— 或许是因为罗丝顾虑到母亲是日本人吧。
不一会儿,她就站起来了。
中垣和康子对望了一眼,都有点意外。他们本以为,罗丝会跪很久。
罗丝与阿姨差异这么大,难道是因为世代隔阂?
中垣很了解罗丝的性格,他觉得这不只是年龄的差距,其中或许还包含着某个他尚未察觉的谜团。
他紧跟着罗丝,也在墓前跪下,双手合十。他从小就在寺院中长大,这种事再熟悉不过了。可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的姿势有些别扭。
“你不诵经吗?”罗丝说道。
“是啊,中垣先生不是住在寺院里吗?不如就诵一段吧。”罗丝的阿姨也在一旁说道,“姐姐要是泉下有知,也会开心的。在这个到处都是十字架的草坪上……”康子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里和她想象的墓地完全不同—— 太过明亮,而且不够湿润。
“住在这种地方,姐姐一定很久没有听人诵经了。”康子心想。
中垣开始念诵《般若心经》。在念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句时,他感觉自己从未像今天这样深刻地理解过这句经文。
等中垣诵经完毕,康子看着两束花说道:“是不是因为事先打了电话,管理员给我们准备了花?”
“看来是个好人呢。”中垣说道。
他记得曾在报上看到过,说死者家属都很感激外国人墓地的管理员。有些死者家属后来回国去了,但管理员仍会仔细打扫墓地,并不时把有关的情况告诉在海外的遗族。
“中垣先生,说起来可能有些不敬,如今日本很多寺院都很现实,如果没有布施,就放着寺院墓地不管……中垣先生应该不会这么做吧?”康子说道。
“他还没决定回不回寺里去呢。”罗丝插嘴道。
“啊,也是啊。”康子笑着说,“听说您打算到学校里去当老师,是吧?”
“嗯。”
从康子的话里,中垣知道她一定找罗丝打听过自己的情况,感觉有些不自在。
“刚才池塘那边有船。”罗丝突然改变了话题,“中垣,你能带我阿姨去划船吗?”
“划船?嗯,行啊……”中垣不知道罗丝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去找一下管理员,刚才忘了谢谢他替我们准备花,顺便也问一下管理费。阿姨就暂时拜托你了。”
中垣接受了罗丝的解释。
这座二十三年前的坟墓,如今崭新依旧,多亏平日照管得好。
“我知道了。你去吧,我来陪阿姨。”中垣说道。
“可能要花点时间。父亲只告诉我母亲的墓在神户的外国人公墓里,但从没跟我提起过是怎么管理的……现在看来,照顾得这么周到,还多亏了管理员呢。”
“是啊,墓碑擦得锃亮呢。”
“我有点担心,不知道费用怎么算,也不知道父亲生前是怎么交代的……至少,父亲过世之后,我什么都没做。”
“是应该去问问清楚。”康子说,“香火钱也要处理好,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好了。”
“谢谢阿姨。妈妈的事,我自己能处理。”
“是吗?真的长大了呢。”康子眯起了眼睛。
“那我先过去了。”罗丝朝管理员的房子走去。
中垣和罗丝的阿姨走出公墓,向池塘走去。
因为是工作日,游人不多,两人很快就坐上了船。
“好多年没划过船了。”康子看着中垣划桨的手,叹了口气。
“您很少坐船吗?”中垣找不到其他话题,只好接着说道。
“战后这还是第一次划船呢。当然了,战时也没有机会……上次划船,还是大姑娘的时候呢。”
康子年轻的时候,除了对今村敬介淡淡的思恋之外,再没有过任何浪漫的经历了。
“不知她当年是否也和今村敬介划过船呢……”中垣心想。
如果有,那么祭拜过当年的情敌之后,她现在一定还沉浸在微带苦涩的回忆中。
“不知罗丝有没有跟她提起今村的死讯……”
如果有,那么应该也会使康子风平浪静的人生再掀波澜吧。
“要是有孩子的话,说不定也会出来划船。”康子说道。
中垣能感觉到康子那颗寂寞的心—— 年过五十的她开始羡慕姐姐那短暂而充实的人生。
连船也很少划—— 或许正是这种太过平淡的人生,让她心中涌起了难以宣泄的感情。
如果就这样静静地划着船,恐怕康子会一直沉溺在感伤中。于是,中垣刻意用桨拍打了一下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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