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罗丝低声呼唤着,生怕不这么做就会崩溃。
“没关系,药力不会那么快发作。”蓝珀尔夫人静静地说道,“我一直希望能死在日本。要是他走了,我活着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蓝珀尔,他已经七十六岁了……不过其实我比他要可怜多了……在‘乌强号’上和你聊过之后,我重新燃起了生存的欲望。既然可以为他活到今天,为什么不能为可爱的罗丝活下去呢?……或许这也是对尘世的一种眷恋吧。”
“妈妈,你别死!”罗丝紧紧攥住母亲的手腕。
“已经晚了。”
“我开车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蓝珀尔夫人轻轻抚摸着罗丝的手背,“眷恋……应该彻底斩断。我向来把什么事都分得清清楚楚的,不喜欢拖泥带水。”
“可是……”
泪水流进罗丝嘴里,咸咸的,使她想起了血的味道。
“可是,我还是舍不得啊。希望能在这么可爱的女儿心中留下美好的形象,这也是一种眷恋吧……得知你住在蓝桉楼……我查到这件事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克拉拉·鲁桑也住在那里,而且就在你隔壁……你应该知道我和克拉拉之间的事吧?”
“知道。”罗丝咬着嘴唇说道。
“她肯定会跟你说我的坏话,甚至可能会编造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来诽谤我……她是一个可怕的女人……我不能让她在我女儿面前胡说八道,所以采取了行动……”
罗丝早已泪流满面,而蓝珀尔夫人直到这时,发红的眼睛里才流出泪水来。
“我只是不想让她破坏我在你心中的形象,”她接着说道,“谁知到头来,却让你永远留下了血腥的回忆。这真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可她当年对妈妈……”罗丝啜泣着说不出话来。
“是啊。”
蓝珀尔夫人声音很低沉,就像在说给自己听一样。
“妈妈不是在为自己报仇吗?”
“报仇?嗯,这么想倒也不错,至少能让我感觉轻松一点……不过那女人确实做得太过分了。罗丝,你既然已经去过N村了,那应该也听说丰子的事了吧?”
“嗯,那天,妈妈把她带到了家里……”
“谁告诉你的?”
“京都文华堂的老板娘。她丈夫就是以前下村商会的掌柜。”
“哦,她啊?她也很过分……呵呵,经我一说,好像所有的女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呢。你妈妈真会计较啊!那个女人的丈夫把丰子……算了,这事就不提了。总之,那天夜里,丰子的病情突然恶化。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就算打急救电话,医生也不会来……我准备收拾一下就开车送丰子去医院,却听到了奇怪的响动。偷偷一看,竟然发现克拉拉正在泼洒汽油……那么重的东西,她一个人是没法搬来的,一定是事先就放在家里的。”
“妈妈,别说了!”罗丝扭动着身子,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来。
“我也不想提,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真相。这也是妈妈最让人头痛的地方吧。”
“好吧,我听。”罗丝闭上眼,暗暗想到,“我和妈妈真的很像。”
两人都不喜欢半途而废,何况母亲即将离开,就算再不情愿,自己也必须听下去。
克拉拉·鲁桑有家里的钥匙,汽油早就放在家里了—— 这些都在向罗丝传达一个信息—— 父亲是共犯。
对罗丝而言,这样的推论未免过于苦涩。
“我没有抛弃丰子,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我一直看着克拉拉……当时她走到后门,把纸揉成一团,然后用火柴点燃……她把着火的纸团往后门一扔就匆匆忙忙地跑掉了。我本打算背上丰子逃走的,可我发现,她已经不会动了。丰子已经死了……火势很快蔓延开来,根本没有时间犹豫。虽然我有些不忍心,但要是带上她,恐怕两人都会葬身火海吧。”
“我知道,我知道……”罗丝反复说着这句话。
“接下来的事,我也一并告诉你吧。”
“嗯,我会认真听的……只是,妈妈,你还好吗?”
“药还得再过二十分钟才会发作。”
“妈妈……”罗丝几近悲鸣地喊道。
“就算现在上车,我也撑不到神户了。不过,要是在这里把话说完,时间还是很宽裕的。”
……
“当时我什么都不想,只顾着逃命……我只想到他身边去。我认识那家医院里的一个医生,所以就决定先到他那里去。”
“是北杉医生?”
“嗯?你认识北杉医生?”
“嗯,我见过他。”
“真厉害,什么都让你查到了……北杉医生跟你说过火灾之后的事吗?”
“没有,他什么也没跟我说。”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后来我就假扮仓田丰子,这还是北杉医生的主意。”
“北杉医生?”
“是啊。当时北杉医生还是单身,就住在废墟上的木板屋里。我在他那里一直哭到天亮。那时真是的,瞧我,又哭了……当时我很害怕,彻底六神无主了。第二天,北杉医生去看了家里的情况,回来后告诉我,大家都以为我已经死了。他们误把丰子的尸体当成我的了。我和丰子年纪、身材都差不多,而且丰子还穿着我的衣服,也难怪别人会弄错。北杉医生说,既然他们希望我死,不如干脆将计就计,这样反而更安全。”
说到这里,蓝珀尔夫人喘了口气。
她累了。
“为什么不报警,告发鲁桑太太呢?”
罗丝的语调中没有半点责难的意思。她只是想让蓝珀尔夫人稍微休息一下。
“我不想。”蓝珀尔夫人回答说,“因为会把你爸爸也卷进来的。虽然我不爱他,但还有你啊。”
“我?”
“那只是原因之一。其实当时我已经身心俱疲了,如果死了,也就没什么烦心事了。当初我去接丰子的时候,只说我是她朋友,并没有提自己的名字……权衡利弊,我就接受了北杉医生的建议,干脆假扮成仓田丰子。北杉医生也是为我的安危考虑。”
听了蓝珀尔夫人的话,罗丝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北杉医生满脸阴沉,并总是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久子·吉尔莫亚摇身一变,成为仓田丰子,北杉医生作为“共犯”,想必有所愧疚。
“他也是在替妈妈着想啊。”罗丝为北杉医生辩解起来。
“是啊。我本以为所有的恩怨可以画上句号了,可惜我还是太天真了。”
“为什么?”
“当时我什么都没带,真的是一无所有。如果孑然一身,倒也无所谓,可……”蓝珀尔夫人说到这里,有些哽咽。
“是给今村先生治病,需要很多钱吧?”罗丝说。
“嗯。”蓝珀尔夫人低声说道,“我必须去上班。可是,一个已死的人,怎么能大摇大摆地出门呢?至少,我不能在熟人多的地方抛头露面。所以,我就去了东京。当时兵荒马乱的,日子过得很辛苦……哎,如今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当时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妈妈很没用吧?……后来我就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他人很好,也有钱,只不过年龄稍大了些……我重新审视和你爸爸的婚姻,觉得如果能嫁给蓝珀尔,不但可以自由地用钱,还可以搬到美国去,不必冒充一个已死的人,整天担惊受怕。”
“我知道。”
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罗丝的喉咙上,最后化作了一阵哭泣,迸发出来。
罗丝把脸埋在母亲的两腿之间,大声哭起来。
“不哭,不哭……你是个坚强的孩子。”
蓝珀尔夫人轻抚着罗丝的背说道。
罗丝的肩头不停地抽搐着,她在拼命忍住泪水。
“罗丝,好孩子。好了,不哭。看,妈妈不是挺好的吗?”
蓝珀尔夫人抱住罗丝的肩头,扶起她瘫软的身体。
罗丝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嗯”了一声。
“来,站起来。”
五月的绿,娇嫩欲滴,但罗丝知道,这不过是昙花一现。
她紧紧抱住母亲。
蓝珀尔夫人轻轻挽住她的腰,说道:“我们走吧。我本想在这里结束一切的,不过现在我想换个地方……死在坟墓堆里,感觉就像在为自己挖坟墓,还真有点不合适呢。”
罗丝看着母亲的侧脸,心想:“好坚强的表情。”
然而,这种坚强之中,也暗藏着一丝脆弱。
母亲的人生之所以会变得如此坎坷,正是因为在无数强韧的纤维中还夹杂着几缕脆弱的纤维。先是与父亲结婚,后来嫁给蓝珀尔,这一切都发生在那几缕脆弱的纤维断裂的地方——罗丝无意间想到了这些。
“为了在你心中留下完美的印象,我做了很多事,现在我都告诉你吧,你有权利知道。”
罗丝依偎着母亲,边走边想:“五岁的时候,我就被尚在人世的母亲抛弃了。说起来,我也是她那种脆弱的牺牲品。”
“你认识加藤光子吧?”蓝珀尔夫人问道。
“嗯?”罗丝一时间没有想起来。
“就是之前去东京的宾馆找你的那个人。”
“哦,她说她当年和妈妈一起在下村商会工作……”
“我以前在下村商会工作的时候,确实有个叫柏井光子的同事,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姓加藤的男子。不过,你见到的那个人,其实不是加藤光子本人。”
“不是加藤光子?”
“你见到的,只是一个保险推销员,是我偶然间遇见的。她叫山本,口才很好……是我拜托山本,请她冒名顶替加藤光子去见你的。”
“为什么?”
“说来惭愧,我拜托山本在你面前替我说了不少好话……当然,我没有告诉山本我就是你母亲。我当时只是跟她说,我有一个过世的朋友,她的女儿很想了解自己母亲生前的事。对她而言,别人的话,或许比我的话更有说服力,毕竟我是她母亲生前的知己。然后,我花了大半天时间交代了许多往事。”
“原来是这样……”
罗丝记得,在东京的宾馆里听那个叫加藤光子的妇人讲述时,心里总有一种原地踏步的焦躁感。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了—— 不管多么优秀的保险推销员,要把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事情说成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并让对方感动,实在很难。难怪她说了一大堆赞美之词,却无法描绘出一个鲜活的人物来。
罗丝和蓝珀尔夫人走出外国人公墓,绕到墓地背后。
罗丝看了看表。
她一直很在意时间。
母亲的生命,正在一分一秒地走向终结。
还有比这更残酷的吗?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放心。”蓝珀尔夫人接着说道,“虽然山本不知道我的身份,但有一个人知道。我最后去见了一个熟人,把人家吓得半死。也难怪,对他来说,看到我就像看到鬼。”
……
“他就是伊泽,我在金泽时和他关系很好。”
“伊泽先生?我见过他。是在金泽的汤涌温泉旅馆偶然碰到的……他说他在旅客登记簿上看到我的名字,就给我打了电话。”
罗丝说得很快,几乎是争分夺秒。
“那不是偶然碰到……是我恳求他这么做的。”
“嗯?”罗丝停下了脚步。
“山本毕竟不认识我,说再多褒扬的话,也很难使人产生共鸣……你听了山本的话之后有什么感觉?”
“嗯,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所以我去恳求伊泽。知道你要去金泽,我就抢先一步赶了过去,因为在那之前我去了一趟小诸。”
“小诸?”
“嗯。我找到中垣家的法瑞寺……听说你们买了两张‘白鹰’的特快车票。你和中垣到达金泽车站的时候,其实我早就在那里了。你们预定旅馆的时候,我就在你们身后。当然,当时我乔装打扮了一下……所以我知道你们准备入住汤涌温泉旅馆。”
“是吗?我没有发现。”
“我查到了伊泽的电话。我知道北杉医生有个妹妹,我就假装是他的妹妹,给伊泽打了电话。我说北杉有话要我当面转告他。为了以防万一,我还特地改变了一下自己的声音……我本想把他约到兼六园去的,但担心和你们碰上,所以,就把地点定在室生犀星的文学碑前边。伊泽一看到我,吓得说不出话来。我拼命跟他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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