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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源 流


“怎么会忘?我刚才和分店联系了,很不凑巧,山之家还在整顿装修,住不了。”


“也是不巧。”程纪铭嘴上闲聊附和,脑子里将已知的廖龙昇命案的情报,一片一片地拼凑起来。


首先,六甲山东方酒店内的联谊宴会于案发当晚六点开幕。林世均直接乘车赶赴酒店,在酒店大堂与小杉顺治会合。而小杉在那之前把车子停到了山之家的车库,再步行至酒店。


晚八点宴会结束,小杉步行去山之家取车,开回酒店载上林世军一同下山。两人找了家深夜食堂吃了消夜,回到御影别墅时,已经是十点左右了。


对照时间轴,基本可以确定廖老溺亡之时,正是赴宴二人在酒店大门前,正准备发车回程前后。


林世均笑道:“没什么大不了!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早习惯了甲板上的生活,到山上住反倒不自在。”


女侍应端来咖啡,闲聊暂停,两人浅啜了数口,程纪铭道:“山之家离那家酒店不远吧?找个机会,我也去想去体验一把。”


“近得很,从酒店步行只要五分钟。对了,缆车站也在那附近,上下山是真方便。”


“听说一到冬天休业,那儿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


“是呀,偶尔有员工碰巧路过,才顺道去看看情况。那晚也是,小杉经理去取车时,就顺道去看了看。”


“哦?那岂不是让你在酒店大堂等了很久?”


“久等谈不上,也就一刻钟左右。他估计开门进去检查了一圈吧,里面不大,花不了多少时间。”


程纪铭有些懊恼,那日信誓旦旦地和周建平说旁观者清,眼下看来,自己这个旁观者,连全盘了解案情始末,都是困难重重。相较之下,祖父程沛仪之死更是扑朔迷离,一个线索的出现,只会让局面更加难解。


翌日天刚蒙蒙亮,周建平便没了睡意,其理由无非是昨晚那通匿名电话。


来电者究竟是谁?有何目的?可以确定的是,此人昨夜也在酒店中,并躲在暗处观察自己与安原茂子。与安原茂子昨日刚认识,相邀用餐也是临时决定,应该没有第三者知道才对。


周建平没有着急穿衣洗漱,而是躺在床上沉思了半晌,待彻底清醒后,才起床推开窗户。初春清晨,还带有一丝凉意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他不由得做了数次深呼吸,仿佛是要将昨夜的烦闷一扫而空。


周建平的房间在一楼,窗边停着一辆大块头的进口车,这辆车是公司配给小杉日常使用的。


这时,小杉提着个水桶,从车后走了出来。他看到窗内的周建平,招呼道:“你起得真早,难得今天清闲,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了,我打算跑一趟京都,今天之内能赶回东京就行。”


四条大宫站附近的春秋堂——这个地点,周建平无论深呼吸几次,仍萦绕在脑海中。


“瞧我这记性,你就是研究老玩意儿的,京都正适合你,正好今天又是好天气。”小杉言罢,将桶中的水一股脑儿泼向汽车。


“你从来都是自己洗车吗?”


“也不是,偶尔会自己动手。”小杉又打了桶水,唰地朝挡风玻璃泼去。“你这就打算出门吗?我开车送你吧!”


“那真的太感谢了。稍等一下,我先洗个漱。”周建平简单地更衣洗漱,再看向窗边时,已不见车子与小杉的影子,只剩下一个女佣在忙碌,她恭敬地向周建平问好:“周先生,早安。”


若未猜错,这个年逾五十,身材瘦弱的女佣便是廖龙昇尸体的第一目击者了,她这辈分的人有半生在战乱中度过,全身笼罩的阴郁气质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女佣眼下正蹲在墙边,单手提桶,打水浇花。


周建平觉得眼前场景莫名怪异,但又说不出哪儿不对劲,但下一瞬间,他便找到了症结所在——水桶里的水。


女佣眼下用以浇花的水是清莹的自来水,而方才小杉洗车的水,却是从池塘里打来的……按理说,不应该是相反的吗?浇花用自来水无可厚非,但清洗高级进口车,用脏水不是就有点……


周建平不禁疑惑问道:“阿姨,院子里的水管够不着这边吗?”


“水管?”女佣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回答道,“够得着的,但我就浇个花而已,用不着那么多水,这样就好。”


“这就怪了,我刚才看小杉先生洗车,还是用池塘的脏水来着。”


女佣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我先前也习惯用这池子的水浇花的,但您也知道,前阵子出了那档子事儿……自那后,我就都用自来水了。”


“那小杉先生怎么……”


“老爷的想法哪和我们一样……说他没有忌讳那是假的,但总不能把这‘忌讳’扔在那儿不管吧?所以,他自那后就坚持打池塘水洗车,总有一天,会把池塘打干。”


“用得着这么麻烦?把池子填了不就得了?”


“说了这么多,老爷不过是懒得动而已。我先前也见过老爷隔三岔五打池塘水洗车的……对了,案发那天中午,老爷就在这儿洗过车。”


“哦?还有这回事……”周建平紧了紧领带。


4


不得不承认,京都确实是怀旧者的乐土。


周建平对古物的憧憬发自心底,并非单单源于其从事古书画贸易的家世,他就连研究对象,都选择了古历史。


京都的古色古香让周建平十分沉迷。他在留学时代便多次造访这座古都,但每次来都会对京都的喜爱增加一分。


周建平乘阪急在四条大宫站下车,优哉游哉地朝春秋堂的方向走去,心中不停地为此次京都之行找理由:“我作为读史之人,造访京都那叫天经地义,绝非是受昨晚那通电话的蛊惑!”


眼前的京都,与史料中的平安京,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但曾经的氛围仍残存在街头巷尾,周边的一切让周建平仿佛畅游梦中。不知不觉,春秋堂的大字招牌就在不远处,这个店名让他首先联想到常见于小学门前的古旧文具店。随着一步步走近,三个大字上方的两行小字才映入眼帘——古美术、书画。


周建平的心跳骤然加速,安原茂子真的会在这里面吗?不可能,她家住横滨,她不会欺骗自己的……那一定是恶作剧电话,不能被蒙蔽!


真相或许就在门对面,周建平心思单纯,解惑的方式也是直接到极致。他没有急着进入春秋堂,而是走到下个路口向右拐,果然,周边就只有这一家古董行。


周建平不禁窝火,自己竟被一通来路不明的电话玩弄于股掌之中,若真是恶作剧,岂不是被人当猴耍……多想无益,一切的谜底,进店便知晓。下定主意,周建平回到春秋堂门前,他相信安原茂子,但那通电话带来的疑惑如同他心头上的一根刺,不拔不行。


隔壁的冷饮休闲吧显然近来刚翻新,在其时尚靓丽的门面装修面前,春秋堂被衬得更不起眼了。周建平推开玻璃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摆在正中央的陈列柜。他扫了一眼柜子里的内容,除了一盏天启赤绘的瓷碗外,再没有什么稀罕物件。


再往里看,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家坐在柜台后,轻抚着颚下山羊胡。不得不说,比起店内稀疏平常的物件,这位老人家的扮相气质更为少见。


周建平正犹豫要不要跨入店门,突然听见一个女声说:“爷爷,那我先走了。”


充满活力的声音与店内昏沉的气氛格格不入,周建平闻之心神震荡。这嗓音……自己不能再熟悉了。


下一秒,声音的主人安原茂子掀开门帘,和周建平复杂的眼神撞了个正着。周建平极力抑制自己的情感,安原茂子却被这位不速之客吓得惊呼出声。下个瞬间,女孩便逃也似的钻回店里。


柜台内的老人家注意到外面的动静,慢悠悠站起身,正了正老花镜,目光如鹰隼般朝周建平投来。周建平受其眼神所震,四肢如灌铅一般动弹不得,老人却给了他一个背影,缓缓往店铺深处走去。


全程不到半分钟的光景,周建平却好似经历了一场波澜起伏的舞台剧,而自己就是剧中人。过了不久,老人家再次出现,招手致意周建平进店来。


周建平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来到老人跟前,老人指了指柜台前的座椅道:“坐下细聊。”


座椅上竟放着一个红黄条纹的可爱坐垫,说不出的古怪,但周建平只能老老实实地坐下。老人微笑道:“这位先生,您可不像是偶然路过敝店呀。”


“不不,我只是……”周建平想极力辩解,却一时词穷。


“莫非,您是跟踪而来?”老人语出淡然,丝毫无质问之感。


“不是的!”周建平断然否定。


“那您是从哪儿听说敝店的?”


“我……”周建平再次语塞。是个匿名电话告诉我的——自己若是老人家,能相信这个答复吗?还是用偶然路过蒙混过关最合适。但方才他的态度,等同于否定了是偶然,眼下改口不得。


周建平无奈,只能实话实说:“是昨晚一通匿名电话告诉我的。我这样解释,您能否相信?”


“老朽向来都是宁信勿疑,您大可接着往下说。”


周建平顿时心安,将昨晚的来电之事一股脑儿如实告知。老人听完,作沉思状:“你说,电话对面是个年轻女人?”


“嗯,我感觉,她也是受人吩咐。”


“受人吩咐?您的熟人?”


“我在关西没什么熟人的……”话刚开口,周建平脑海中浮现出程纪铭的身影。对呀,老程眼下不就在关西吗?


“您的解释颇多不合理之处,但老朽还是选择信任。但您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您眼下知晓的事,切勿相瞒老朽。”老人身在京都,却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日语,且措辞严谨、条理清晰。


“敢问您指的是……”周建平疑惑道。


老人手抚山羊胡,目光如炬地盯着周建平:“恕罪恕罪,我忘了,周先生您还被蒙在鼓里……老朽倒是对此事略知一二,愿告知予周先生,只图个心安理得。”


周建平被这双眸直勾勾地盯着,却丝毫无不快之感,只听对方娓娓道来:“其实,老朽与令尊周大章早年在上海、北京两地有过生意上的往来。”


“原来是家父故交,小辈失礼了。”周氏家族是古书画名门,交易对象遍布海内外,周建平对此丝毫不意外,反倒倍感亲切。这家店门面虽小,但若涉及周家,其实力不容小觑。


老人家继续道:“您言重了。说起这件事,茂子那丫头,也是受人之托,才刻意去接近您的。我这样说,不知您愿不愿相信。”


“我刚好也是宁信勿疑的性子。”周建平说道。


“那么,就容老朽长话短说了。”


“晚辈洗耳恭听。”周建平暗觉事情不妙,老人家方才用了“接近”这个说法,所谓接近,必有企图。


“茂子是老朽的外孙女。那丫头有一点没对您说谎,我的女婿安原纪一确实是《美之流域》的幕后作者。另外,《美之流域》在出版前几乎毁于恐袭之事也属事实。只不过,茂子稍微夸张了些,残存的原本大概有五十余本,并非十本,而且,我女婿手中也有七本。茂子为了要到锄本收藏的那一本,不得已才说了谎,望您能理解……”


“嗯,这我可以理解。但晚辈有一事不明,您是从何得知锄本博士的藏书中有《美之流域》,且被敝所全部盘下的?其他不说,就连锄本先生自己,也没听说过这本书。”


“张天统先生告诉我们的。”


5


“张社长?”这个名字的出现,让周建平始料未及。


“嗯,正是张社长。”


“他竟也牵扯其中……”张天统本也是父亲周大章的相识,其交往深浅,周建平从未做深究,也不感兴趣。张天统这样的亿万富豪,和古董大亨周大章有些往来并不足为奇。若眼前的春秋堂店家真与周建平的祖父辈有深交,自然有机会结识张天统。


如此想来,周建平也就释然了,听老人继续往下说:“张先生昨日刚返程香港,他这趟日本之行,自然有莅临敝店。就在前天,张先生给老朽拨了通电话……唉,这件事本不能对外声张,拜那通匿名电话所赐,眼下不得不开口了。张先生这通电话,周先生,与您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