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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纪铭有意搬出“田边老板”这个称呼,恭敬地禀明来意,说是想打听些神田印刷厂的事。
男人惊诧地瞥了程纪铭一眼,朝楼梯旁的门牌抬了抬下巴,冷然道:“我本名叫浦野……有什么话上来说。”言罢,便自顾自地上楼去。老旧的木制楼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坚硬的木屐仿佛要在上面踩出个洞来。
身前这个自称浦野的男人,乍看之下平凡无奇。但凑近看,他消瘦的面庞上,那对清澈的眼睛着实与众不同,毫无瑕疵的眼白反倒透着一丝怪异。
二楼的办公室与楼下杂乱的仓库截然不同,东西放置得十分整洁有序。进屋后,浦野邀程纪铭席地而坐,道:“阁下不像警方的人呀……”
程纪铭连忙否认:“不不,在下绝非警察,只是小杉先生的相识。正打算拜访小杉先生,谁曾想竟发生那样的悲剧……”
浦野的笑容苍白无力,“小杉先生果然是一身疑团……别说您,我也想找他问个明白,为何让我那样做……”
“哦?敢问,您指的是?”
“自然是拜托我假冒印刷厂老板了。奇怪的是,他只让厂子开了两个月,工人也只雇了几个人。”
“他是幕后老板吗?那他这么做,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喏,那多半就是他的目的了。”浦野瞟了眼左边的角落,那儿的桌子上堆放了十来本书籍。书本不厚,显然都是同一本,程纪铭一眼就认出那是矢野辰郎所著的《回忆之日》。
“哼,那只是一部分,壁橱里可塞满了。”浦野冷哼,言语中带着自嘲。
“就为了印制这个?这书里有什么奥妙?”
“我也想知道……”浦野的语气不似说谎。
如此说来,小杉生前未必完全信任这个男人,至少关键信息还是选择瞒着他不说。看来,眼下最接近真相的人,反倒是程纪铭自己了。他换了问题:“小杉先生为何会找您帮忙?”
“这也是我的疑问所在。”浦野无奈地说。
“只不过是印制一本书而已,小杉先生何必这样遮遮掩掩,您就一点儿不好奇?”
“好奇又如何,当事人走了,这谜团怕是永远解不开了。”浦野的双眼眯成一道缝儿。
“巧了,我凑巧也是好奇者之一……如若不弃,你我二人联手解开这谜题如何?”
浦野斟酌片刻后,说道:“愿闻其详。”他没有深究程纪铭调查此事的目的。
很显然,眼前的男人把他人的信赖看得极重,这类人通常多答少问,生怕招来旁人的警惕。对方如此爽直,程纪铭反倒过意不去,正要半真半假地向对方透露些许,才发现自己还未自报家门。
“忘了自我介绍,在下寺内吾郎,至于调查此书的原因……书中提到的人与我祖、父辈是旧识,故而我想做一番深入了解。容我冒昧猜测,浦野先生在战初是不是身处北京周边?”
程纪铭全凭直觉的猜测,竟一招中的,浦野干脆地承认道:“正是,我当时就住在北京。”
程纪铭的神经骤然紧绷,郑重请求道:“既如此,还请您能够讲述一下当时的所见所闻。”
“照理说,在北京的那些事,小杉先生是给我下了封口令的。我一直就没弄明白,这些事有什么必要向世间隐瞒。眼下小杉先生也撒手人寰,您又为此事专程拜访,看来,是时候让那段历史重见天日了……”言罢,浦野开始将往事娓娓道来。
浦野自小手巧,尤擅长折腾些黏土、细工。凭借这项特长,他高中毕业后,就在装裱铺里寻了个生计。战初,他没能通过入伍考核,国内环境又日渐萧条,浦野便听从周围人的建议,移居到北京去了。他当时正意气风发,又有一技傍身,即便背井离乡,照样也能以修复挂卷、屏风谋生。浦野手艺灵巧,在装裱店隔壁的印刷厂里学会了印字的手艺,着手另接印刷宣传册的活。
“我说不出几句中文,玩起活字来却有一手。”浦野颇自豪道。
也正是那时,浦野结识了同样意气风发的小杉顺治。小杉当时才二十多岁,便已是装裱铺东家的贵客之一了,他带着印刷的工作而来。
“也不知为何,驻京日军部对小杉先生尤为上心,宪兵队的鹤冈中尉隔三岔五地向我打探他的底细。我自然是始终守口如瓶……其实,倒不是我刻意隐瞒,我自己也被蒙在鼓里。”
程纪铭问及日本军部关注小杉的原因,果不其然,浦野是一问三不知。但是,照浦野的说法,他与小杉不过是三十年前的主顾关系而已,小杉为何会对他这般信任呢?
“战后呢?您和小杉先生可还有往来?”
“嗯,算有吧……”浦野有些含糊其辞。
“只怕是关系非同一般吧?”程纪铭瞅准端倪,直勾勾地盯着浦野的眼睛。浦野的视线有些闪躲,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猜对了吗?”程纪铭尽量把语气放温和。
“我女儿……”浦野嘟囔道。
“令爱?令爱怎么了?”
“唉,说来话长了……战后,单凭装裱的手艺渐渐吃不上饭,我只能四处谋生计,也正是在那段艰难的岁月,我遇上了之后的妻子,她还带来一个女儿。我对这孩子视若己出,我妻子走得早,女儿便是我活在世上的唯一动力。她的幸福是我毕生的愿望……好在苍天有眼,让她找了户好人家,我也能安度晚年了。”
程纪铭环顾四周,屋内整洁有序,显然不可能出自浦野之手,故问道:“敢问令爱嫁的夫家在何处?怕是不远吧!”
“嗯,就在东京。”
“那可真方便,您一定隔三岔五探望女儿。”
“得了吧,他俩过着热乎的小日子,我才不去凑热闹。不到万不得已,我绝对不会去打搅女儿的生活。”
“令爱的幸福,与小杉先生有什么关联?”
“自然是关系匪浅!我要是不协助小杉先生开厂,他搞不好就要公开我女儿的身世……这可万万使不得,女儿她眼下大着肚子,乍闻自己不是亲生,怎么会承受得住……唉,我拒绝不得,小杉先生手上可攥着真凭实据。”
事情的原委很清晰了,小杉手头上攥着浦野女儿身世的秘密,虽未明言威胁,但浦野受此桎梏,只能对小杉言听计从。
“这么说,您对小杉的底细是一无所知了?”
“是的。”浦野坦言道。程纪铭如今有十成把握,眼前的这个人不会对自己有所隐瞒,他说不知道,那就真的是一无所知。
不知道,不想知道。这不正是小杉顺治找上浦野的理由吗?如今小杉暴毙,浦野一朝摆脱枷锁,便迫不及待地将事情原委,毫无保留地向陌生人全盘托出了。
对于程纪铭来说,这趟造访算得上收获颇丰,至少可以确证躲在幕后印刷《回忆之日》的,就是小杉顺治。且不说矢野辰郎的经历是真是伪,小杉的企图再清楚不过,就是为西野锭助刺杀了程沛仪将军制造出证据。继而,程纪铭身为程沛仪的孙辈、寻仇者,便顺理成章地坐实了谋杀西野锭助的第一嫌疑人。
换言之,小杉顺治的最终企图是设计诬陷程纪铭。这只有两种解释——他在保护正凶,或者说,他自己就是正凶!
小杉顺治的暴毙,使逐渐明了的案情再次陷入迷谷。说实话,程纪铭在此前有过无数种假设,唯独漏掉了这小杉顺治。亡羊补牢,现在改变调查目标还为时未晚。
“我想了解在北京时的小杉先生,您知道可以去问谁吗?”
浦野双眼微阖,片刻后睁开眼:“这个就不太清楚了。”
“小杉先生在北京时,是从事哪方面的工作?”程纪铭换了个提问方式,尝试着给对方一些引导。据他所知,小杉早年便在张天统手下办事了。但这个“早年”具体有多早,便不得而知了。
“他具体是做什么的,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就是哪儿有买卖就往哪儿凑,今天和这人买,明天和那人卖。”浦野的答复照样是模棱两可。
听到对方含糊的答复,程纪铭有些着急,却也只能按捺住性子,冷静地问道:“您说的这些交易方具体都有谁?哪怕记得一个也好……”
“很遗憾,我一个都不认识。和小杉先生有生意往来的,都是北京那边的本地商人,否则,他又怎么会被宪兵队盯上?”
“好吧,是我想当然了……”程纪铭的失落溢于言表。
浦野见此于心不忍,安慰道:“你也别着急,我刚才不是说当时的宪兵队盯上了小杉先生吗?您可以往这方面碰碰运气。”
“时隔三十年,要找到当年的宪兵,谈何容易呀!”
“我方才说的鹤冈中尉您还记得?我认得他……”
2
眼前的门柱上,贴着一张窄长的纸条,上面是一行拘谨低调的小字:
欢迎光临,请自便。
不出意外,这便是原宪兵队中尉鹤冈的住处了。浦野说他如今在“捣鼓破烂”,程纪铭还以为目的地会是废品回收站,但看眼前这架势,显然是自己误会了。
玻璃店门上印着“古美术商鹤冈商会”八个字,店铺虽不在主干道上,但单看店面的横纵规模,里面怕是别有洞天。
程纪铭苦笑连连,怎么又是古董?自从自己到日本后,便与古董结下了“孽缘”。首先,同僚周建平是国内古董大亨周大章的独子,溺死的廖龙昇是周家的掌柜。再者,西野纯夫妇就住在某家古董行楼上,在六甲山酒店与周建平同席的女性也与京都某古董行脱不开干系。另外,就连他自己,也自称是古董代理商。
程纪铭无暇顾及店内古色古香的陈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浮雕木桌旁的老人。程纪铭省去客套,直接问道:“敢问是鹤冈老先生吗?”
老人家这才将视线从桌上的画集上挪开,答道:“老朽正是鹤冈,请问您是?”
鹤冈与方才的浦野一样,有种饱经沧桑的精瘦,不同的是他皮肤白皙,银框老花镜后了眸子微阖着,让人不由得心生亲近。若把浦野比作“圣人”,鹤冈便是“隐士”。
“在下寺内,有些许事想请教,鹤冈先生眼下可否方便?”程纪铭在来的路上准备了数套说辞,但最终还是决定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老朽正乐得清闲,敢问您有何见教?”鹤冈慢悠悠地摘掉眼镜,这份面对“不速之客”的从容,不愧曾经是行伍之人。他见程纪铭伫在原地,微笑道:“还请坐下细聊。”
见对方这般从容,程纪铭倒有些难以启齿了:“鹤冈先生,在下听闻您曾是宪兵队中尉,不知是否属实?”
“是,我确实有段时日任职过中尉。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显然,鹤冈任职中尉的时间不长,战初的中尉到战后至少要晋升一两个军衔。
“在下想要了解的,就是您担任中尉期间的事。”
“哦?”
“在下听闻,您当时在调查一个名叫小杉顺治的日本人?”
“是的,我曾因工作需要调查过这个人。”
“在下冒昧,希望老先生能告知当时的调查结果……”
“您这可为难老朽了……这是军方机密情报。”
“但时隔三十年,早已过了机密时效了。单凭您一句话,或许能让在下拨云见日。”
“您恐怕不是警察吧?”鹤冈别有意味道。连浦野都能一目了然,鹤冈身为专门察言观色的原宪兵,更没可能会看走眼。这也彻底断了程纪铭假扮警方的念头。
“是的,在下不是警察。”程纪铭语气坦荡。
鹤冈仍笑眯眯的,却语出惊人:“若老朽未猜错,寺内也是化名?”
“您……”程纪铭吃惊地问道,“您怎么会知道?”
“您的日文炉火纯青,但可惜了,还是乡音难弃。如果我没猜错,您是中国人吧?”
眼前的老人,不愧是曾在中国服役的原宪兵军官。程纪铭自恃语言天赋不错,又系统地接受过日语教学,自以为披上个“寺内吾郎”的假名,便可以天衣无缝地化身为日本人,看来,是他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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