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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再起


4


夜晚,陶展文辗转反侧,索性起身,翻开了The Epic Struggle in East Asia。这几年,随着年龄愈长,陶展文愈是仰仗阅读来入眠,因此他的枕边读物都是些晦涩难懂的书籍。


陶展文不擅长阅读横版文字的书籍,因此该书应是最有效的安眠药,谁知才读了几行,头脑愈发地清醒,书中内容着实是太引人入胜了。陶展文信手一翻,正巧翻到了钱德拉·鲍斯远赴东南亚战场的片段。


鲍斯潜逃至德国后,收编被俘英军中的印籍士兵,整编了营级规模的自由印度军团。自德国万里迢迢远征印度显然不现实,于是,鲍斯将视线转向东南亚战场。据线报,日军在缅甸俘虏了英印士兵五万余,若能将其收编,那可是数个师团的军事力量。


1943年年初,鲍斯在德国的基尔港登上潜水艇,只带秘书哈桑一人,踏上了远赴南洋的征途。他有把握,凭印、日两国的关系,日本不会袖手旁观。潜水艇于2月离港,北上至冰岛,经由大西洋南下,再沿非洲西海岸,在好望角打了个折返,从马达加斯加以东驶进印度洋,至此总耗时两个月余。如此大费周章,只为避开联军的侦察机与巡洋舰。


日本当局闻讯,4月20日从马来西亚的槟榔屿派遣潜艇赶赴印度洋。26日,潜艇抵达马达加斯加东面海域,为避免被联军窃听,只向鲍斯所乘的潜艇发送过一次信号。然而当天海域气候恶劣,换乘行动只得延期。这就棘手了,德潜艇的燃料,只可再支撑一日。


日潜艇尝试引导德潜艇赴东北方向进行交接,但以失败告终。27日,气候仍不见好转,海面上巨浪涛涛。今日若无法成功交接鲍斯,则两个月来的努力,都会化作一场空。但换乘途中若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钱德拉·鲍斯放眼远眺这片以祖国的名字命名的海洋,毅然道:“做换乘准备吧!”


准备完毕,两艇尽力靠近,中间搭以绳索。鲍斯与秘书哈桑同乘一条救生艇,抓着绳索,缓缓向日潜艇挪动。此海域是鲨鱼的聚居地,鲍斯透过海面,可以看到数条两米长的海中猛兽在救生艇周边游弋。一旦翻船,结果可想而知……


书中还原了当年的惊险一幕,陶展文只觉得手心发潮,哪还有一丝睡意?他明明知道,鲍斯最终战胜了波涛汹涌的印度洋,但还是不禁为这位英雄捏一把汗,心中感慨万千,文中与巨浪搏斗的鲍斯,已四十有六了。反观自己,浑浑噩噩了半辈子,究竟做了些什么……


陶展文强压住自己继续往下读的冲动,合上书。再读下去,怕是要彻夜难眠了。明儿还要早起干活,熬夜可使不得,但心中已燃起的这团烈焰该如何浇灭了?陶展文把书翻至全书尾声部分。


钱德拉·鲍斯走了,离开了人世,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印度民众却不相信,又或许是不愿意去相信。鲍斯生前计划从西贡出发,先后经台北、大连、新京(今长春)等地,最后抵达苏联。他的死讯传开后,印度国内便谣言四起:


“鲍斯这是在诈死!死人比活人更方便行动。”


“鲍斯眼下正潜伏于苏联,伺机待发!”


这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罢了。有些谣言更是空穴来风:“鲍斯一定是被苏联当局囚禁了!若是手边有那两箱财宝在,苏联怎会动他分毫?可恨鲍斯英雄半生,竟栽在了买路财上。”


如此荒谬的谣言,竟让一批印度群众为之义愤填膺。事实是,鲍斯过世后,遗体被运往台北火化,骨灰被送到了日本。1945年9月14日,印度独立联盟日本支部在长野县善光寺为鲍斯补办了一场盛大的追悼会。人们沉痛陈词:“我们的印度雄狮虽然倒下了,但他的精神,他的意志,将永世活在我们千万印度同胞的心中!”


印度民众不信,反而有了更荒唐的谣言:“尼赫鲁首相怕鲍斯威胁到自己的地位,顺杆儿往上爬,大肆宣传鲍斯的死讯!”这便是诋毁了,尼赫鲁视鲍斯为宿敌没错,但更视之为交心的同志。鲍斯的死讯传来后,尼赫鲁第一时间组建了调查团,赴东南亚彻查鲍斯的下落。调查结果可想而知,然而部分调查团成员不愿接受这一事实,怒批调查团其他成员伪造鲍斯死亡的证明,并拒绝在呈递给上级的报告上签字。若无全员一致确认,死亡确认书就是废纸一张。因此,时至今日,鲍斯的官方死亡证明上仍是“未确认”三个字。


葬礼结束后,鲍斯的骨灰被送往东京莲光寺,等待印当局前来认领。然而,一晃二十余年过去了,鲍斯的骨灰仍未盼来归乡之日。原因很简单,在印度官方看来,鲍斯生死不明,自然不可能来认领骨灰。


鲍斯诈死一说在鲍斯的故乡孟加拉州最为流传。在这个地界上,鲍斯诞辰被当地政府规定为节日,其庆祝规模丝毫不亚于甘地诞辰。为纪念这位独立英雄,小至学校、图书馆,大至整条街道,都冠上了钱德拉·鲍斯的名字。


读到这里,陶展文终于有了困意,他伸了个懒腰,笑道:“这个小偷真的好胆量,民族英雄的裤腰带也敢染指,也不怕被人大卸八块。”


5


翌日一早,甘练义大厨回到了桃源亭,两手各拎着一只活鸡。


昨儿他听陶展文吩咐,到大阪去练舌,遇着某家餐厅的菜单上有宫保鸡丁这道菜,便满怀期待地点了一盘。谁知这一口下去,甘大厨便险些要找那餐厅的厨师吵上一架。


愤慨之余,甘大厨也开了窍,当即采购了两只上等的活鸡,翌日便赶回了桃源亭,要将压箱底的宫保鸡丁的手艺传授给陶展文。“我算是想通了,手艺这玩意儿,你传授一千人,也只有一两人能习得其精髓,再当宝似的藏着,迟早要失传!”


若要在川菜中挑一个 “花魁”,宫保鸡丁当之无愧。先不提掌勺人的手艺,就拿食材鸡肉来说,便有以中药川贝母为饵的“贝母鸡”、以植物郁金香为食的“郁鸡”,单闻其名,便令人垂涎不止。


“这两只鸡,是从附近的菜市场里挑的普通货色,勉强能用便是了。陶师傅若肯把自家院子贡献出来,我亲手养的鸡,可一点儿不比四川那边的差。”


陶展文有些招架不住对方的热情劲儿:“要我提供养鸡的场地,可以,问题是,你去哪儿整那么多川贝母做饲料?先声明,这‘郁金香’是什么玩意儿,我可是闻所未闻。”


“我自有门道。不妨透露给你——在鸡饲料里加硫黄。”


“硫黄?别把鸡给毒死了。”


“您放心吧,硫黄是毒是宝,关键在于摄入量的多少。这养鸡的门道,咱老祖宗几千年前就玩透了。您有没有读过韩退之(韩愈)的文集?谣传韩愈曾将硫黄沫搅拌在粥饭里,每日喂食公鸡,千日之后,宰杀烹庖食用。而这种以硫黄喂食的鸡被称为‘火灵库’。”


“这名儿取得妙呀!公鸡的肚子里塞满了易爆物,可不就是‘火灵库’吗?”


“您可别取笑我了,说正经的,我今儿还请了个人,待会儿就要过来。我们等他来了,再开始吧!”


“嗯,听你的。”陶展文笑答。


宫保鸡丁中的“宫保”是官名,全名“太子少保”。这道菜肴是某位太子少保传授予四川民间的,勉强算是宫廷菜。如此高贵的菜肴,桃源亭怕是高攀不上。罢了,权当学习吧!也怪甘大厨提的不是时候,陶展文眼下满脑子塞的不是钱德拉·鲍斯的冒险,便是案件的进展,哪有心思学做菜。


眼看着便要十一点了,首拨就餐人流即将来临。陶展文便任甘大厨去折腾了,他就不信做一道宫保鸡丁,还能耽误到厨房的正常运转不成?


电话铃声响起,陶展文迫不及待地抓起话筒,电话对面的小岛披头便是一话:“中松镇夫现身了。”


“警方这么快便查到他头上了?”


“不,是他自个儿找上门的。”小岛简明扼要地道出了事情的来由。


就在今天上午,珠宝设计师兼中间商中松镇夫千里迢迢从东京赶到兵库县的搜查本部,申请成为真知子的监护人。真知子在神户举目无亲,出了这档子事儿,好友、同事更是对她避之不及。警方也正愁找不到她的监护人,但突然冒出一位年轻男性,难免会令人臆想两人的关系。对警方的疑问,中松说道:“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友人有难,我自当出手相助。请诸位警官莫要胡思乱想。”


陶展文冷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搜查本部真得烧高香了。”


“您不要小看了警方。看这势头,即便中松不出现,警方迟早也会查到他头上。而且,我怀疑他们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这个男人的存在。警察查案子,难道还比不过我们这帮外行?”


“你谦虚了,在某些方面,你也是专家。”


“您可别酸我了,说真的,在我看来,中松是察觉到自身难保了,才使出这招以进为退。”


“他倒挺聪明。真知子方面有什么进展?”


“怎么说呢?她企图做伪证,又有切实的作案动机,警方将她暂时扣押了,但警队上下普遍同情这个女人。”


“真是个看脸的世道。”陶展文冷笑。


“不仅长得美,合作态度又好,人又实诚,换作陶师傅您,也不忍对她冷眼相对吧?山形小弟凭直觉放下话来了,说她绝对是清白的。”


“呵呵,美色当道!”


“眼下的进展,也就这些了。”


“我就问一点,真知子都被扣留了,上野为何可以全身而退?他应该也有作案的时间和条件。”


“据警方的调查,上野有作案时间没错,但场所嘛……我们有证据可以证明真知子当时出没在案发现场附近,但是上野这边,至今还没有这方面的证据……而且说实在的,说真知子有作案时间,都有些勉强,因此警方也不敢对她多做扣留,更何况扣留上野。”


“我给你一个建议,多会会上野。”


“上野?不用您说,我一直在跟进!”小岛终于盼到了陶展文的建议,瞬间来了精神。


“不够,得再加把劲儿。若我没猜错,他有事隐瞒。好几次话都要出口了,又让他生生地吞回肚子里了。”


“嗯,您这话可说到我的心坎儿上了。”


“这男人和死者共事了十余年,绝不简单。能从他身上查到多少线索,可就看你的手段了。跟踪、窃听、死缠烂打都行!”


“得嘞!让您见识见识资深记者的手段,待我把手头上的事儿处理好,便去堵他!”小岛跃跃欲试,急匆匆地道了别,挂断了电话。


6


陶展文心中微叹,放下话筒抬起头,不知何时面前坐了一个陌生的客人。男人年龄与自己相仿,一双小眼睛,面相有些滑稽。一旁的甘练义见陶展文面带疑惑,忙介绍道:“这位就是我方才说的谢禄呈,谢大厨。我把这厮喊来观摩正牌的宫保鸡丁的制作过程。”


谢大厨比甘练义年长几岁,亏甘练义这句“这厮”能说得出口。陶展文施礼客套道:“原来是谢大厨,方才怠慢了,恕罪。”


“不敢,不敢。久仰桃源亭陶师傅大名。”


“敢问谢大厨是哪里人?”


“鄙人出生于广东潮州。”


“哎,那可是潮汕菜之乡。”


留日华侨多出自于中国南部,陶展文这样的西北汉子可是稀罕物。说起潮州,地界上虽隶属广东,方言风俗却更接近福建。甘练义继续介绍道:“这小子打算在京都开一家中餐馆,我便教他几手。”


陶展文道:“原来是你的高徒……看年龄,不像啊。”


“您有所不知,别看老谢年龄不小,但说到做菜,却是个彻彻底底的外行!”


陶展文闻之释然,转而对老谢道:“您可考虑清楚了?外行开餐馆,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