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烧酒胡同并不适合开秘密会议,只要有一点儿迹象,人们就能猜出来里面在干嘛。
密谈这种事,反而适合在人多的地方进行,不大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庙会时,人来人往,最合适不过了。这么热闹的地方,遇上熟人很正常。因此,和别人说话,也不担心被误解。
张绍光就选了隆福寺庙会的日子,和某人约定在寺内见面。
隆福寺,是明朝景泰年间耗资几十万两白银修建的大型寺院。寺庙在东四牌楼附近,每逢初九、初十都有庙会。隆福寺庙会的热闹景象,可以称得上北京各庙会之冠。
根据《天咫偶闻》一书介绍,以前,隆福寺算是一个比较文雅的交易场所,人多买卖书画古董的拓本,物美价廉,不像如今,尽是些卖杂货、摆地摊又或是变魔术、变戏法一类的江湖人。
该书还提到,隆福寺还以花市出名,这里售卖各种应时的盆景花卉。春天有海棠、迎春、碧桃,夏天有夹竹桃,冬天有牡丹、梅花。现在则是菊花盛开的季节,菊花尤其受人喜爱。
张绍光在隆福寺里一边闲逛,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搜寻着约见的人。
“肯定会来的。”他非常确定。
不来,就说明对方没有收到信。收到信,一定会来的。
张绍光的信是这么写的:
悠悠馆中丢失的二十五万日元,目前已略有眉目,愿意奉告。
收信人是土井策太郎。
文保泰死后,张绍光和工巡总局的警察们立即奔赴现场查看,并与那须和策太郎见了面,听了他们对情况的介绍。对案子大致了解以后,他想进一步了解那笔巨款的来历和性质,以便更深入地调查案子,弄清真相。可他觉得那须启吾有些滑头,所以便选择了策太郎,想和他打打交道。
张绍光一边等人,一边观赏着寺内的建筑。庙宇已经陈旧不堪,不见往日模样,屋檐倾斜,有些地方甚至快要塌了,然而庙会却依旧繁华热闹。
东城的隆福寺和西城的护国寺并列称为“北京双庙”,他们也是朝廷的香火院。
日本的庙会别名叫“夜市”,主要是夜间做生意;而中国庙会的高潮,则在白昼。近郊的农家妇女们,一般都会来庙会采购日用杂货;王公贵族们也会挤在人群里闲逛。
《藤阴杂记》曾将隆福寺、护国寺两处庙会的鼎盛之时描述为:
百货俱陈,目迷五色。王公亦步行评玩。
诗人鲍西冈也曾以对句描绘庙会之繁盛:
三市金银气,
五侯车马尘。
金银之气与车马之尘,实际是说市井俗气弥漫寺庙。然而菊花的芬芳和附近书坊的书香,又恰好弥补了庸俗的气氛。
北京外城的书坊都集中在琉璃厂,内城的书坊则集中在隆福寺。
“啊!”突然,张绍光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停了脚步。他条件反射一般,立刻扭转身子想藏起来。
他看见了文家的侍女芳兰。其实,在这儿见到芳兰不足为奇,文保泰家所在的铁狮子胡同就离这儿不远。
隆福寺有三间书坊最有名,分别是三槐堂、宝书堂、聚珍堂。书坊大体上也做拓本生意,与文家也有联系。
芳兰走进了三槐堂。
若是平时,张绍光大可不必回避她,可今天却不愿让她看到自己。见芳兰进书坊后,他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又慢慢溜达起来。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土井策太郎正故作严肃地站在他身后。
“咱们边走边谈吧。”张绍光小声地说了一句,立即向前走去。
“好的。”策太郎赶上前去与张绍光并肩而行。
“有没有闻到,汗臭味儿和土味儿中,还夹杂了菊花的香味?”张绍光说。
“是吗?”策太郎板着面孔回答,“不好意思,我的嗅觉不太灵敏。”
“今年出了什么新品种了?”
“我对菊花一窍不通。”策太郎回答说。
栽培菊花是士大夫之间非常流行的一种雅兴。菊花品种繁多,据说有三百多种,每一种都被赋予了一个优雅的名字。每年,菊花接枝后还会有新品种产生。而且一定时期内,新种菊苗的利润都很高。
“您收到我的信了吧?”这时,张绍光改用日语说了。
“看了,就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呀。”策太郎语气有些不快。
“别啰唆了,赶快言归正传吧。”策太郎心里想。
张绍光像是知道策太郎在想什么似的,干脆直接点出了问题。
“我可以把情况告诉您。但……有没有回报呢?”
一切都如策太郎所料。
他一收到张绍光的信,立刻赶往那须启吾家商量。
“反正咱们都将钱如数交给文保泰了,咱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那须说。
不过,话是这样说,但贿赂这件事总归没办成。文保泰是一座联络的桥梁,如今桥梁断了,钱也丢了,就无法继续收买了。
芳兰作为见证人,已将一切情况都如实报告给了那桐。但那桐的回应却是:“这事太奇怪了,简直难以置信。”
内田公使说:“之前咱们已经花了一百万日元,可这回的二十五万元一丢,前功尽弃。不过,如果他们还要的话,咱们再付上二十五万元也可以。”他觉得,钱丢了是小事,能否成功地收买清政府的高官们,才是关系国家命运的大事,这可是钱换不来的。所以,他已经命令谍报小组立即寻找新的联络员,将钱交给对方。
“咱们本来都认命了,不过要是能找回来,当然最好不过了。反正,一切麻烦你了。”那须对策太郎说。
策太郎轻轻地咳嗽了一下,尽量平复了下心情,然后回答说:“你找到现金,我就给你五万块钱。”
“你的意思是,我要是找到那笔钱,就能拿到五万块钱,是不是?”
“是的。能如数找回二十五万块钱,最好不过了。”
“哈哈哈哈……”张绍光大笑起来。
周围的人纷纷向他们投去好奇的目光。谁也想不到他们是在谈如此机密的事。
“可如果我能找到,我为什么不自己拿走所有钱呢?”张绍光笑着说。
正如他所说,这笔钱来自哪里,要交给谁都不能公开,实际上是黑市交易。如果张绍光找到钱,即便他全吞了,别人也不能说什么。
“您给线索,我们来找,找到后送给您五万元,您看这样行吗?”
“要是你们耍赖呢?不过,你们拿没拿到手,我们也能调查出来,估计你们也不至于骗我。可是才给五万块钱,太少了吧?”
“少吗?您只是提供一下线索罢了,我们给五万元已经是很难得了。”
“也不多啊,按理说你们也没受什么损失,这钱也不是你们自己掏的腰包。”
“五万元够多了。”
“你们不是本来就打算给文保泰五万元吗?现在他死了,就把那个钱给我……呵呵,你们真是一点儿利益都不让啊。我要是不给你们线索,恐怕你们一分也找不回来。”
“这个……”策太郎无话可说。
现在的情形确实如张绍光所说。
策太郎想,反正钱都丢了,本来也没想过还能找回来。于是,他便下了决心:“那么,给您八万,怎么样?”
“干脆点儿吧,凑个整数,十万块钱。”
“嗯……”策太郎哼了一声。略停片刻,他叹了一口气,说:“好吧!”
“可要是我说了线索,你们还是找不到钱怎么办?”张绍光问道。
策太郎虽然接受了任务,可没有任意支配钱的自由。只能在找到二十五万元的前提下,在许可的范围内用钱。
“那样的话,就只能很遗憾了。找到钱,我才能给您钱,否则我也没办法。”策太郎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们果然只顾自己,我早就料到了。”
“这……说实话,这件事挺丢人的。我们也没有搜查的权利……在公使馆内,自然另当别论。我们是外国人,钱能不能找到,这不好说。”
“哈哈哈,日本人在侦察上不是挺厉害吗?”张绍光讽刺地说。
光绪二十九年,清政府设立了京师警务学堂,教师几乎都是日本人。
“唉,不……这种事……”策太郎极其尴尬。
这时,张绍光诚恳地说:“好吧,我就当是赌一回。我先给你们提供线索,酬金可以后来再付。不过,我希望您能把这笔钱的来龙去脉告诉我,行吗?”
“我只不过是跑腿的,怎么可能了解详细情况呢?”
“干脆这么办吧,我提问题,您只需要说一声‘是’或‘不是’就行了。我不会为难您的。”
“嗯。”
“那么我先问搜查方面的吧,问谁呢……这样吧,我先问一个人。”
这时,张绍光停下了脚步。
“好,您说吧。”策太郎说着也停了下来。
可是,张绍光又继续走了起来。
突然,右边传来了一阵说话声:“哎呀呀,到底,到底……这些人嘛,到底还是读书太少,又染上江湖习气,禀性野蛮,忘恩负义。他们下场究竟如何,且听我慢慢道来……”说完,打竹板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一个留着蟹爪胡须的老头开始唱起了大鼓书。
唱大鼓书的一般都是路旁的说书艺人,唱的多是劝人为善、惩恶扬善的故事。据说,道士从前传道用的就是这种说唱的形式,后来被说书艺人所继承。说书人用的鼓叫渔鼓,即在竹筒两头贴上鱼皮做成。说书艺人一边用手敲打渔鼓,一边用竹板打拍。
这时,有个男青年嘲笑地说:“哎哟喂,怎么到隆福寺里唱大鼓书了呢?”
“你说什么?”唱大鼓书的老头恼怒地说了两句,然后又敲起渔鼓来。
那个男青年迅速跑掉了,看热闹的孩子哄然大笑。
大鼓书的旁边是耍武术的,只见那个人挥舞起双刀,招揽着顾客,展示着自己多么孔武有力。
穿过卖艺的人群,张绍光爽快地说:“就是那个丫头!”
“丫头?”策太郎反问道,“文家有好几个丫头呢。”
“可是能出入悠悠馆的丫头,不就只有一个吗?”
“您是说芳兰?她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她和你们一起从悠悠馆出来的?真的是一起出来的吗?可我听说她是稍晚出来的啊!”
“哦,那是文保泰让她把屋子收拾收拾,但就只晚出来一会儿。”
“悠悠馆里不是有个竹编的纸篓吗?为什么还要把碎纸放到桶里去呢?……也许是文保泰让她收拾,她就趁机把钱都扔进了桶里,再用碎纸杂物盖在上面,然后再跟着你们出来。这不过是瞬间的事,所以你觉得她和你们是同时离开的!”
“假如真的是……不,不可能。想想看,那么多钞票,一只手根本拿不了。不管手脚多麻利,也不可能在文保泰眼皮子底下把钱扔到桶里去。何况钱刚刚交接完,文保泰肯定会非常留意。这个假设太不切合实际了。”
“确实如此。”张绍光点了点头,似乎已经有了肯定的结论,“一般情况下,这当然不可能,可我们应该多设想一下,我是说只要具备了某种条件,这件事做起来就非常简单了。”
“什么条件呢?”
“这一点我现在还不想说。我和您谈的只是钱的下落,而不是杀害文保泰的罪犯。”
“我知道了。只是我个人很感兴趣,想知道那种条件可以是什么。”
“哈哈,这很简单。就是说,要是文保泰和她合谋,丢失二十五万元就不足为奇了。”
“合谋?”
“不,或许不仅仅是合谋,说不定还是主犯呢。当然,我这样说没有证据。但可以设想,面对二十五万元的诱惑,有没有可能,文保泰想把这笔钱据为己有呢?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所以芳兰和他合伙也是有可能的。”
“那样的话……”策太郎本想反驳张绍光,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无道理,甚至可能性很大。
“你们二位离开悠悠馆时,是背朝他们走向大门口的。当时,只剩下文保泰和芳兰两人。芳兰把钞票塞进桶里,文保泰说不定还帮了忙。”
“嗯,很可能!”策太郎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完全有这种可能。但是,您有证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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