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诡辩,也不是澄清,而是如同向信众传达神的旨意那般庄重的回答。而且内容也非常合理。
“您说那天叫了一辆出租车,能把联系方式告诉我们吗?”
牧师点点头,给出了P市一家出租车公司的名字。
对罗宾的证词进行分析:从P市教堂到F市郊外案发现场,走高速公路也要两个多小时。假设罗宾一直在教堂逗留到二十一点,那他能到达案发现场的时间,最早也要到二十三点以后。然而,弗兰基的推测死亡时间是二十点到二十二点之间,完全赶不上。
“你有车吗?让我看看行不?”玛利亚问。
牧师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罗宾的车就停放在牧师房车库里。
那是一辆深灰色J国轿车。若涟没有记错,应该是几年前的车型。不过眼前这辆车却好像今天才买回来,干净得闪闪发光。牧师可能注意到涟的表情,不等他问就主动回答:“身为牧师,不能让信众眼中出现一丝污点。”
“能让我看看里面吗?”
罗宾打开驾驶座车门,里面的座椅和方向盘都一尘不染。
手刹前方有个小框,里面放着几盒磁带,以及J国某电机厂商生产的小型录音机。
“那是赞美诗。车载音响没法播放磁带,我就用这个代替了——你们要听听吗?”
牧师拿起录音机,娴熟地按下按键。优美的合唱歌声顿时流淌出来。玛利亚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可能一脸严肃的牧师连续说出“车载音响”“磁带”这种技术用词,操作机械如此熟练,让人感觉有些异样;也可能只是她不喜欢赞美诗。她回答:“可以了。”牧师便一言不发地关掉了录音机。
涟看了一圈汽车内部,不动声色地瞥向油量表。
里面还有大半缸油。假设罗宾曾经开着这辆车往返教堂与案发现场,哪怕将J国车低油耗的特点考虑进来,若不在中途加油,油缸也快空了。然而,车里还剩了不少汽油。
向槙野女士询问情况,联系出租车公司查证,到教堂至现场沿途的加油站问话——眼前又多出了几样取证工作,但至少现在看来,并不存在能够推翻牧师证词的材料。
远处传来电话铃声。罗宾说一声“抱歉”,便转身走进了车库另一头的门里。
涟给玛利亚使了个眼色,轻手轻脚地把门打开。只见牧师正站在走廊深处,手中握着电话听筒。
“嗯……夫人吗?那太不幸了…………我知道了,这就过去迎接。时间是……”
那看起来不像秘密谈话,牧师还拿起笔写了几个字。
“明天十七点,对吧……请不要勉强自己……那先这样,愿上帝保佑您。”
牧师放下话筒,涟迅速把门关上。没过多久,罗宾就回到了车库。
“谁打来的?”
“是一位信众。他夫人脚受伤了,希望我明天傍晚开车过去。”
“你连这种事都做吗?”
玛利亚无奈地说道,罗宾看起来并不在意。
“只要有人需要帮助,我就会尽可能伸出援手。我把这当成了自己的职责——尽管这双手不算太长。”
说完那个与他性格毫不相符的笑话,牧师便走了出去。他们本以为他要回礼拜堂,没想到他转向另一侧,往旁边那块地走去。涟和玛利亚也跟了上去。
穿过偏门来到孤儿院旧址,再走进百叶窗环绕的温室中。涟和玛利亚再次来到了这片天蓝色基调的玫瑰乐园。这种感觉与坦尼尔博士别墅的温室有点相像,又略显不同。
室内荡漾着令人心情舒畅的甜美花香。“天界”那无比澄澈的淡蓝色,如今仿佛浸透了深深的悲伤。
门边放着一个带抽屉的小架子,罗宾拉开最上层抽屉,取出看似园艺用的剪刀。他在一株盆栽前蹲下,左手握着剪刀剪断枝条。他仿佛已经忘了另外两个人的存在,动作娴熟自然,好似身处日常。
“这么说可能有借口之嫌。”牧师突然停下动作,用平淡的声音低声说,“坦尼尔博士的事,我也感到很痛心。这种痛心,是因为我见证了蓝玫瑰的诞生,是一名玫瑰爱好者,也是一名传播上帝旨意的人——同为上帝的子民。就算博士的行为看似亵渎上帝,我也绝不能原谅他人代替上帝去施加惩罚。”
“你认为坦尼尔博士之所以被杀害,是因为使用基因编辑技术培育了蓝玫瑰吗?”
“我只能说——不能肯定世上一定不存在怀有那种想法的人。此前我说过,基因编辑是一种罪孽深重的行为,但那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其实还有另一种解释——既然上帝赋予人类技能,那凭借那种技能实现的东西,也可以认为是得到上帝允许的。我不清楚弗兰基·坦尼尔博士的为人和人际关系。或许只有夺取博士性命的人,才能道出真正缘由。”
“真的吗?”
玛利亚用暗红色的眸子看着他。罗宾轻挑一侧眉毛。
“您的意思是?”
“你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坦尼尔博士吗?”玛利亚正面投下了一枚炸弹,“我听人说,你可能跟博士有关系哦。而且博士还说过,蓝玫瑰不可能自然生成。虽然你口口声声说那是‘上帝的奇迹’——老实说,这些蓝玫瑰究竟从哪儿搞来的?你真的跟博士素不相识吗?”
“——我不打算断言我们从未擦肩而过。”罗宾微笑道,“身为一名牧师和一名玫瑰栽培者,我去过U国各地,一边传授上帝的教诲,一边与当地人探讨玫瑰的培育。当然也曾数次到过C州。我与弗兰基博士,完全有可能在彼此不知道的情况下碰过面。玫瑰也一样。诞生在某个地方的品种,可能会翻山过海,被送到世界各地人们手中。我并不能完全把握此前培育的玫瑰来自何处——反过来说,我培育的玫瑰也可能经由他人之手,辗转去到别的地方,而我也不可能知道那个过程。假设有人知道这一切,那只能是上帝了。”
虽然他的措辞委婉谦逊,但后半部分听起来相当挑衅。
牧师的言外之意是:真要追究起来,弗兰基的蓝玫瑰可能也是他培育的品种——或许含有“天界”基因的玫瑰经过各种途径来到弗兰基手中,才最终成了“深海”,谁也无法断言那种可能性为零。
那是知晓一切的刻意挑衅,还是对真相一无所知,单纯指出可能性?涟无法探明牧师内心的想法。
“哦。”玛利亚恶狠狠地瞪了罗宾一眼,“既然如此,不如去找专家问问那个可能性吧。你知道槙野茜今天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吗?”
※
槙野茜下榻在P市机场附近某家商务酒店内。
从教会驾车行驶约二十分钟后到达,两人径直走进了酒店大门。这里大厅很宽敞,装潢也显得比较高档。
他们在前台借了二楼会议室,在里面等待。十几分钟后,一名女性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她看到涟和玛利亚,吃惊得瞪大眼睛。
“哎呀,怎么是你们!”
涟也难以掩饰脸上的惊讶。原来那人就是他们到C大学拜访坦尼尔教授,离开时在校园里碰到的J国研究人员。
“真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形式见面啊。我可以称呼您槙野博士吗?”
涟听到那个女性名称的J国研究者时,心中确实闪过一个猜测,没想到世界真的很小。玛利亚好像也记得她,很没礼貌地问了一句:“莫非你就是上回那个奇怪的J国人?”还略带反感地看着对方。
“——我研究的是内源性色素……主要是花的色素。”槙野茜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随即用略显生硬的U国语讲述起来,“这次我来U国,是为了参加A州举办的学术研讨会,另外,也为了进行跟蓝玫瑰相关的调查研究。”
“你到C大学去,原来是为了找坦尼尔博士吗?”
看来她跟涟等人时间错开了。
“蓝玫瑰的消息在J国研究者中间也成了重大话题。我有个朋友十分不甘心,说被人抢先了一步……没想到事情竟变成这样,我得到消息后也大吃一惊。这是基因工程学——不,是整个科学界的巨大损失。研讨会现场也骚动难平。”
茜在研讨会上听到弗兰基的讣告,又被涟他们传唤,就急急忙忙赶回来了。前几天才见过的人突然被杀害,她实在很难保持冷静,连声音都变得有点尖利。
“请你说说那天去C大学的事情。你跟坦尼尔博士都谈了什么?”
“几乎都是关于研究的话题。比如翠雀素的具体分子结构、钾通道基因的萃取元等……博士还说,J国研究者有关牵牛花的论文让人很受启发。”
玛利亚皱着眉,好像没太听懂。
“当然,我也请博士让我参观了蓝玫瑰——好像被命名为‘深海’是吧。‘让人背后一凉’,这句话说的就是那种东西吧。最后,我跟博士聊了一点私人话题,不过基本上都是我在说话。”
“你们见面时,博士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我感觉有点古怪,但由于不知道坦尼尔博士平时是什么样子,所以说不出是否存在奇怪之处……我只知道,博士是一位十分优秀的研究者。”
这跟涟他们的印象基本一致。这样一来,他们也就打听不到博士是否怀有工作或生活上的烦恼了。
“我听说你昨天还去见了罗宾·克利夫兰牧师。”
涟淡淡引出正题,茜爽快地回答“是啊”。
“其实那才是我这次来U国的主要目的。那天我打扰了很长时间,应该给牧师添了不少麻烦。”
她十七时许乘坐出租车到达教堂,参观了温室里的“天界”,采访期间还得到了牧师的晚餐款待。随后,她一个人用光学显微镜观察样品,大概花了三十分钟——牧师帮她叫来出租车返回时,已经过了二十一时。这跟罗宾的证词一致。
“你还专门把显微镜带过去了吗?”
“说起来真不好意思,因为我实在坐不住了。如果站在分子生物学研究者的立场上,问我坦尼尔博士的‘深海’和克利夫兰牧师的‘天界’哪个更有意思,其实答案是‘天界’。用基因编辑技术创造蓝玫瑰,打个比方就像乘坐宇宙飞船到火星旅行。虽然十分困难,但只要技术发展到一定程度,完全有可能实现。
“只是,完全没有经过基因编辑,只靠杂交和变异培育出蓝玫瑰……这就好像连氧气罐都不带,只身潜入世界最深的海沟最底部。在专家眼中,那是绝不可能实现的东西。然而,那样的蓝玫瑰却在现实中出现了。‘上帝的奇迹’甚至不足以表达它的神奇。”
“那你的调查结果如何?”
“那是真的。”茜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那只是用显微镜观察的结果……花的色素其实只存在于花瓣表面第一、二层的细胞中,内侧则是无色细胞。只要观察花瓣断面,就会发现只有周围一圈表皮有颜色。我也观察了‘天界’的断面,确认到只有表面细胞存在蓝色色素。如果使用蓝水染色的花,色素应该会一直渗透到内侧细胞中。当然,花瓣表面也没有发现涂料痕迹。我要回到学校后才能解析基因,但目前看来,并不存在怀疑其真伪的要素。”
这番话印证了涟昨天做出的外行判断。
“你用显微镜观察花瓣的过程都是单身一人?”
“是的——不过途中牧师来找我说过话,还给我泡了茶,我也没有独处整整三十分钟……真正独处的时间,最长也只有十几分钟吧。”
茜的表情仿佛在说:如果条件允许,她真想花上一整天观察样品。看来她真是个热情的研究者。
罗宾说他让茜一个人研究了三十分钟,涟本来对此有些怀疑,但从茜的话来判断,他并没有完全丢下她一个人待着。
“你现在身上有克利夫兰牧师给的样品吗?”
茜点点头,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长方形盒子。
打开盒盖,里面有块透明玻璃板——载玻片。上面放着天蓝色花瓣的切片,还盖着薄薄的盖玻片。与教堂温室中盛开的花朵相比,这份样品少了几分水灵,但从花瓣颜色来看,无疑就是“天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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