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晚了几拍才察觉到筱塚不再使用“小岩井老师”这个称呼了。
“有人自以为人缘很好,朋友一大堆,其实别人都很嫌弃他,这种人在生活中比比皆是,对不对?这就是所谓的‘自我印象误区’。人们心目中的自我形象往往只是假象,与现实有巨大偏差。人们通常也能隐约觉察到这一点,但是没人愿意承认。毫不夸张地说,真实形象与自我印象的落差,就是人类会产生不安心理的根源。这就是人性的弱点。骗子深知人们一心希望虚假的自我印象就是真实形象,于是他们就利用这种心理行骗,而人们十有八九都会上钩。你一定能理解我的这番话。”
我悄悄打量胡麻本,他欲言又止,似乎打算听完筱塚的反馈再做定夺。
“那天的守灵式上,我慰问过老师后他马上把妻子的临终遗言告诉了我。不,应该说还没听我说完,他就告诉我了。他说妻子须磨子弥留之际胡言乱语,大概是做了噩梦,或者分不清幻觉与现实,脑子糊涂了……”
筱塚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双眼却暗淡无光,如同两个洞。
“我当时都听傻了,真的听傻了。这个老头儿压根儿就没想过外孙阿凉和女儿静子的死吗?我立刻心头冒火,虽然我不是他妻子,但也不能原谅这种人。我不想假惺惺地为自己辩护,说是出于一时义愤什么的。但我当时就下定决心,必须给他点儿颜色看看……”
筱塚刚才叫过一次“老师”,现在又变成“老头儿”了。从这混乱的称呼中我也能感受到他对小岩井老师的复杂感情。
“听完他的话,我当即跪倒在他面前,头贴着地板说:‘老师,我对不起您,夫人认为阿凉自杀是您的责任,但这都是误会,全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中途辞去家教,一直陪在阿凉身边的话,他绝对不会做出这种傻事。’当时我哭丧着脸,一遍一遍地道歉,说这全都是我的责任。”
听到这里我已大致明白了事情的走向,不禁毛骨悚然。胡麻本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恐惧。
“我对他说,要是阿凉没做出那种事,静子女士也不会离婚并意外离世,须磨子夫人更不会在弥留之际还对您抱有这种奇怪的误会,死不瞑目。这一切都是我的错。然后,这个老头儿总算意识到妻子可能是在怪他害死了外孙和女儿,但又纳闷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这番心理活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他脸上。他当时的表情真是滑稽极了。于是我又反反复复地再三强调全都是我的责任,老师您没有任何过错。我说了好久,他终于做出了一点点让步,含含糊糊地说他可能也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当然,这也许只是面子话,并不是他的本意,至少当时应该不是他的真心话。事已至此,就差关键一步了。”筱塚竖起食指,指向胡麻本,“千万不要忘记,我们要始终维护对方的自我印象,这是诀窍,也是技巧。像小岩井这种人,如果你想在不知不觉间引发他的罪恶感,让他痛苦到想自杀的程度,一味指责他的过错是没有用的。相反,我们越努力地维护他清白无辜的自我形象,他就越不相信这个形象是真的,然后就会万念俱灰。做到这一步,彻底攻陷对方就是小菜一碟了。具体怎么做呢?无非就是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是其他人误会你,是他们的错。最后我又使出撒手锏,对小岩井说:‘如果阿凉、静子女士和须磨子夫人能够体谅您为了家人的良苦用心,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全家人会快乐和睦地在一起。’”
“就……这些?”胡麻本身体略微后倾,好像有些在意筱塚指向他的那根手指,“你做出了这些暗示,然后就能预测到小岩井老师会自杀?”
“等到他独处的时候,我的话就会在他的脑海中慢慢沉淀。他会越想越不是滋味,然后就会开始自责了。告别的时候我再假装闲聊地告诉他,听说大学里要盖新的基础教学楼了,旧楼明年要拆掉……这样,整个计划就圆满了。”
“不说多余的话,让他自己去想,有助于进一步加深他的罪恶感……是这样吗?”
“没错。我丑话说在前面,我既不是神仙,也不是魔鬼,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所以我也不能准确断言小岩井是否会步外孙的后尘,反倒是他一觉醒来就把罪恶感抛在脑后更有可能。但我的暗示也并非完全没有化为现实的可能,只是我不能亲自去验证。万一在校园里遇到他怎么办?他可能会问我来干什么,如果我的态度暴露了,他也许就会联想到守灵式上我说过的话,并怀疑我的动机。这种可能是存在的。”
筱塚竟然能算计到这种地步!我听得目瞪口呆,几乎都有些佩服他了。
“所以,你让阿匠去监视……”
“对。正如你刚才所说,我的目的不是希望小岩井老师死掉。他这个人固执己见,在精神上打压外孙和女儿,我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他一点教训就好了。所以我想,就算老师真的打算自杀,阿匠也能阻止他。可是谁能想到……”筱塚拿起信封,手指在上面弹了一下,“老师竟然被杀了呢。”
“啊!你、你说什么!”
就在这一刻,我确认胡麻本输掉了这场对决。在我这个门外汉眼里,他装傻的表情堪称完美,只是反应得过于迅速了。
“被杀?你在说什么胡话?明明有遗书,而且他带了绳子……”
“小岩井老师的确打算自杀,但最终他不是自己跳楼的,而是被人推下去的。”
“被、被、被人推下去的?”胡麻本突然有些口齿不清,“你不能张口胡说啊!”
“你应该知道吧,那天来基础教学楼的三个戏剧部女生,古仁、出水和包枝,就是她们之中的某人干的。”筱塚来回瞪着胡麻本和我,不给我们反驳的余地,“我没问过她们本人,不知道到底是谁,也说不定是全体一起下的手。”
胡麻本和我就像被毒蛇盯住的青蛙一样动弹不得,寒气爬上脊背,全身冰冷透骨。
“我来按照时间顺序整理一下整个事件。二十一日那天,小岩井老师前往基础教学楼,阿匠上楼途中和上到五楼以后都没有看到他,这并非因为老师故意避开你。老师想去的地方当然是五楼的电化教室,他本该坐电梯的,却出于某种原因选择爬楼梯。”
“什么原因?”
“这一点我待会儿再详细说明。总之老师没有坐电梯,而是打算爬楼梯上五楼,这是最重要的关键点,就是他的这个决定引发了后来的悲剧。”筱塚从牛皮纸信封里取出一张折起来的纸,“老师爬到三楼时有些累了,去了一趟厕所,顺便歇歇脚。结果他碰巧遇到了戏剧部的三个女生。”
我想看看胡麻本的反应,脖子却不听使唤。
“在三楼男女共用的厕所里,三个女生看到老师走进来,就抓起气锤和折扇朝他打去。”
“她们为什么要打老师?”
“因为她们认错人了。她们以为老师是你。”筱塚对胡麻本说。
以为老师……是胡麻本?
“听说那天你们排练的那个短剧讲的是圣诞节那天,一群孩子把假扮成圣诞老人的小偷打退的故事。气锤和折扇就是武器。”
我能听到身旁的胡麻本像濒死之人一样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听说当时你们还没准备好戏装,恐怕那三个女生看到老师走进厕所,误以为是你随便穿了一件衣服扮成小偷和她们闹着玩,她们也就假装发起攻击。三个女生把这当成彩排,一切行动都是照着剧本进行的。”
那时,我检查完五楼的各个教室,返回电梯厅的时候,正好听到从楼下传来欢呼声。她们吵吵闹闹,好像很快乐的样子……然而,没想到竟然是……
“阿匠以为你们开始读剧本了,所以并没有在意,但事实并非如此。你们应该是在三楼的小教室里排练,也就是教室区那边,声音再大,位于五楼电梯厅的阿匠也很难听到,至少不会听得那么清楚。可是他清晰地听到了动静,这是因为三个女生当时在厕所。”
胡麻本的呼吸声变轻了。
“我猜测,小岩井老师在受到频繁击打和惊吓过度后昏倒了,这时三个女生才发觉搞错了。她们认定是你,下手毫不留情。如果是你的话,被扇子敲几下确实不会怎样,可是年老体弱的老师就不一样了。他踉踉跄跄地倒下时头部大概还撞到了墙壁、地板或小便池之类的硬物……”
胡麻本的呼吸又粗重起来。
“以三个女生的年龄看,应该都不知道小岩井老师曾在这所大学任教,不过她们知道自己认错了人,闯了大祸。她们吓得魂不附体,也顾不上检查老师是否还有呼吸。你听到她们的哭声后赶到现场,觉得必须做点什么,不然就坏事了。然后你忽然想起刚才看到了阿匠。”
“不……那个……”胡麻本慌慌张张地偷看我一眼,与脖子终于能转动的我面面相觑。
“你是这样想的。把老师从楼上扔下去,伪装成跳楼自杀的样子,并让阿匠成为目击者,这样还可以掩盖老师头上的伤口。另外,如果能伪装成老师从五楼,而不是三楼坠亡,警方就更加不会怀疑你们了。当然,你们不知道老师本来就打算自杀,他的手提包里有遗书和绳子,只能说你们走了狗屎运吧。对了,电化教室出入口的门锁被换掉也算你们幸运。”
说到这里,筱塚皮笑肉不笑地看了我一眼。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后来才想到他可能是想说,胡麻本也许还打算,万一警方怀疑小岩井老师之死是他杀而非自杀或意外的话,那么当时在五楼的我就会顺理成章地变成嫌疑人。
“你心里想,刚才阿匠说要去五楼,他已经上去了吗?你不知该如何确认。这时古仁想起她们往基础教学楼走来的时候,看到五楼走廊上好像有人。”
的确,当时我和古仁的视线交汇了一瞬。
“你知道阿匠之后要去打工,十一点半左右会离开大楼,你决定抓住这个机会。你们耐心地等待阿匠回到一楼,他一出楼门,你们就齐心协力把小岩井老师从厕所搬到教室区,抬着他瘫软的身体,从三楼齐胸高的走廊围墙上推了下去。”
胡麻本移开视线,不再看我。
“我不知道你们各自扮演了什么角色,但我猜测有三个人负责把小岩井老师扔下楼,还有一个人同时坐电梯上到五楼,把老师的手提包和拐杖放在电化教室出入口前的走廊上。我不知道执行这一任务的是你,还是其他女生,但这肯定是你的主意。戏剧部的四个人里只有你可能知道小岩井老师以前在电化教室上课。然后这个人走楼梯回到三楼,所以电梯最后是停在五楼的。”
筱塚慢慢展开那张折起来的纸,我看到上面的内容后差点儿叫出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可是关键人物胡麻本似乎无动于衷。
“发现老师坠楼后,阿匠赶忙跑去教务处报告。听说警察赶来时你正在三楼电梯厅用拖把拖地,你解释说一个女生从三楼走廊看到老师坠楼的样子后吓吐了,对吧?我不能断言你在撒谎,可能真的有人吐了,但是你拖地肯定还有其他的理由。比如你们把老师从厕所搬出来时,他的血流到了地上。”
胡麻本恼羞成怒,眼角赤红,他气势汹汹地正要开口,却被筱塚从容地拦住了。
“我知道你已经等不及想要反驳我了。你是不是想说,我的所有推理都是建立在小岩井老师没有坐电梯,而是爬楼梯这个前提下才能成立的?如果我不能给出合情合理的理由说明他为什么这样做的话,一切都是纸上谈兵,对吧?”
说到“纸上谈兵”时,筱塚就像在念台词一样咬字尤为清晰,在我耳边久久回荡。这种刻意感引发了我的生理性厌恶,几乎让我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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