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贝尔打开柯克家寓所的大门,看见埃勒里·奎因先生站在那儿,微微有些吃惊。后者一手拿着礼帽,一手拿着手杖,满脸友善的微笑。
“有事吗,先生?”哈贝尔问道,他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我是一个粗鲁的人,”埃勒里愉快地说,同时用手杖的金属头抵住门框。“所以我冒昧前来。或者应该说我又一次冒昧前来,哈贝尔。是啊,被主人赶走后我又一次冒昧前来。被赶走。我能——”
哈贝尔似乎很苦恼。“我很抱歉,先生,不过——”
“不过什么?”
“我很抱歉,先生,但是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那是同样老套的借口。”埃勒里看起来很悲伤。“哈贝尔,哈贝尔,‘煮沸,冒泡,辛苦又麻烦……’那些女巫歌都怎么唱的?你想说的其实是我不受欢迎,对吗?”
“抱歉,先生。”
“别这么说,伙计。”埃勒里低语道,轻轻挤过哈贝尔的身边。“给你下的命令只是针对不受欢迎的客人,我来这里是执行公务,你明白吧,所以你不能把我挡在外面。天啊,对伟大的服务阶层来说,人生一定很复杂。”在公寓内大厅的门口他突然停住了。“别告诉我,哈贝尔,你说的是真的!”大厅里空无一人。
哈贝尔眨眨眼。“你想找谁,奎因先生?”
“我不是特别要找什么人,哈贝尔。坦普尔小姐就可以了。你知道,我无法想象我此刻和柯克博士能有什么亲切的交谈。我很害怕一不小心又会被踢出去。坦普尔小姐,伙计,我相信她在吧?”
“我看看,先生,”哈贝尔说,“您的外套和手杖,先生。”
“我说过,我是执行任务,”埃勒里边慢慢地说着,边信步闲逛着。“那意味着你得随身拿着你的外套。如果你是个二流警探,还得拿着帽子。马蒂斯的杰作啊,如果这真是马蒂斯本人画的……哈贝尔,看在老天的份上别光瞪着眼,去把坦普尔小姐找来吧。”
这个娇小的女人很快出现了,她的穿着清爽优雅。
“早安,奎因先生。怎么这么正式啊?我相信你没有带手铐来吧?把外套脱了,坐下来吧。”他们郑重地握握手。埃勒里坐下来,并没有把外套脱掉。乔·坦普尔大气不喘地继续说:“容我致歉,奎因先生,昨晚实在是太糟糕了。柯克博士——”
“柯克博士是老人家了,”埃勒里苦笑着说,“只有傻瓜才会生他的气。坦普尔小姐,请容我赞美你昨晚穿的礼服,那让我想起绣球花还是什么,好像那是中国才有的。”
她笑了,说:“我想,你指的是莲花?谢谢你,先生,这是我来到西方国家后所听过的最好的赞美。西方人对于夸赞女性实在没有多大的想象力。”
“这我就不清楚了,”埃勒里说,“无论如何,我是讨厌女人的男人。”他们相视而笑,之后又都沉默下来,周围什么响动也没有,除了哈贝尔大步走过的声音。
乔把她的小手交叠在膝上,稳稳地看着埃勒里说:“你在想什么,奎因先生?”
“中国。”
他回答得如此突然,她有点儿吃惊。她紧抿着嘴唇,向后一靠。“中国,奎因先生?为什么你聪明的脑子里想的会是中国?”
“因为它一直困扰着我,坦普尔小姐,严重地困扰我。我从没想到这个仅仅是五个字母组成的词会让我这样苦恼,我昨晚还做了关于它的噩梦。”
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继续看着他。之后她找到小桌上的一个雪茄烟盒,打开,拿出一支递给他。烟冉冉上升,他们两个人都没说话。
“所以,你昨晚睡不着?”她终于说道,“很奇怪,奎因先生,我也无法入睡。我一闭上眼就看见那个可怜的人。他在黑暗中足足对我微笑了四个小时。”她微微颤抖了一下。“那么,奎因先生?”
“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吧,”埃勒里慢吞吞地说,“我听说,中国是个很令人难过的落后国家。”
听到这句话她挺直身体并皱着眉头说:“好了,好了,奎因先生,我们别再愚蠢地兜圈子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埃勒里柔声说,“我很渴望得到一些知识,坦普尔小姐,在这方面,你显然是权威。告诉我一些关于中国的事吧。”
“中国现代化的进程很快,如果你是问这个的话。从义和团事件到现在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就某一方面来看,现代化是出自经济上的需求。随着日本的入侵——”
“我指的不是这个,”埃勒里坐直身子,把雪茄烟熄掉。“我指的是‘倒转’”
“哦,”她说,然后陷入沉默。之后,她叹气道:“我想,我早就该猜到了。迟早都要说到这个的。你想说的话很对。这里确实有些令人惊讶之处——或者我该称之为巧合——如果考虑到中国存在的倒转的现象的话。我不怪你为什么这样拷问我,因为这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倒转的案子,实在太吸引你了。”
“聪明的姑娘,”埃勒里低声说,“现在我们彼此更了解了。你知道,坦普尔小姐,我不知道我该从哪儿入手。这些可能都是绝对的胡言乱语,也许它意味着没有一件事是说得通的。我必须重申,”他耸耸肩。“有关社会、宗教、经济等风俗习惯都纯属观点问题。从西方的观点来看,中国人做的一切都和我们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也许确实是如此,相对于西方人,他们就成了‘反向’的,是这样吗?”
“我想是的。”
“举个例子,虽然对东方的知识我只略知一二,听说在某些地方的中国人——令人好奇的风俗——他们遇见朋友不是和对方握手,是自己握着自己的手。这是真的吗?”
“没错,这是古老的风俗,而且比我们的更合理。因为,你知道,在这背后存在的根本的理念是,你和自己握手可以避免让朋友受苦。”
“为什么?”埃勒里露齿而笑。“是否可以说明白一点儿?”
“这样,你就很难把疾病传染给朋友。”
“噢。”
“这倒不是说中国人对细菌有任何了解,但是他们会观察……”她叹气,顿了一下,又叹气说,“你看,奎因先生,这些事都很有趣,我也不反对你多增加这方面的知识。但是这样探寻虚幻的倒转,不是很傻吗?真的,不是吗?”
“你知道,”埃勒里低声说,“女人真的很奇怪。眼前就有一个独到的例证。似乎昨天你还和我认真地大谈倒转的意义,今天你就称这件事太傻。真搞不懂。”
“也许,”她小心地说,“是我改变了看法。”
“也许不是。”埃勒里说,“算了,我们似乎走进死胡同里了。坦普尔小姐,别介意我的愚蠢,再多告诉我一点,告诉我你知道的所有事情;所有你此刻能想起来的,不管是中国人的习俗还是制度,任何可以解释‘倒转’意义的事,也就是和我们这里正好相反的习俗或制度。”
她凝视着他好一会儿,像是有问题要问他,却又改变了主意。她闭了闭眼把一根烟放进唇间,用极轻柔的声音低语说:“真是不知从何说起。他们和我们在很多方面都不同,奎因先生。譬如说在盖茅屋时,你会发现中国的农民——特别是南方的——常常会先把屋顶放在架子上,然后往下盖,和你们——我们往上盖的方法不同。”
“请继续。”
“我想,你也曾经听过,中国人不生病时,会一直付钱给他们的医生。当他们生病时,他们就不再付钱了。”
“真是聪明的办法,”埃勒里慢慢地说,“没错,我听说过。还有呢?”
“当他们想要凉快些,就喝热的饮料。”
“太奇妙了!我开始对你的中国人越来越有兴趣了。我自己也早就发现,升高身体内部的温度可以令外界的温度变得可以忍受。继续,你讲得很精彩。”
“你在嘲笑我。”她突然说。然后她耸耸肩,继续说:“请原谅。当然,你听过中国有一种风俗,就是到别人家做客时,席间可以尽可能大声地吃东西及肆意打饱嗝,以表示对饭菜的满意?”
“我明白,是为了让主人知道饭菜很可口。”
“的确如此。还有……让我想想,”她的一根手指放在她美丽的下唇上,沉思着。“哦,对了,一个中国人会用热毛巾来使自己冷却——你看,和喝热饮是相同的道理——一条湿餐巾可以把汗擦干。天知道那里有多热。”
“可以想象。”
“他们走路是靠左侧,不是靠右——但是不仅东方,很多欧洲国家也是如此。还有,他们的前门通常有一堵矮篱笆墙,防止邪灵。因为他们认为邪灵只能直线移动,所以,在前门,他们沿着墙设计了蜿蜒的小径,这样可以有效地把恶魔隔阻在外。”
“多天真啊!”
“很合逻辑,”她反驳道,“我看,一谈到东方,你就显出很糟糕的西方至上的心态,这是白种人的负担——”
埃勒里的脸一红。“说得很对,还有别的吗?”
她皱着眉。“还有数以千计的事……女人穿裤子,男人穿像裙子一样的长袍。中国学生在教室大声朗读——”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为什么啊?”
她露齿而笑。“这样老师才能确定他们真的在读书。还有,一个中国人一生下来就算一岁了。因为他们认为从受孕那一刻生命便成形了。也因为这样,一个中国人不管是在一年中什么时候出生,都只在新年才庆祝自己的生日。”
“老天!这样不是简单多了,不是吗?”
“才不容易,”她笑着说,“因为中国的新年一直在变。因为它的计算基础是隔几年会出现一次十三个月。所以我的朋友一年只还两次债,一次在第五个月份,另一次在新年。这样还债舒服多了。他们只要在时间快到时躲起来就行了。可怜的债主就得大白天在大街上提着灯笼去讨债。”
埃勒里很惊讶。“为什么要点着灯笼?”
“因为虽然已经过了新年,但是债主拿着灯笼的事实表明新年还没有过,还是新年的前夜!这主意如何?”
“高!”埃勒里轻声笑着说,“我看我已经彻底把自己的头脑倒转了。像这样的主意,可以拿到西方世界来用以获利。中国的剧场呢?有没有和倒转有关的?”
“不尽然有。当然,他们的舞台上没有什么道具,奎因先生,就是像伊丽莎白时代的那种。他们的音乐大同小异,都是小调,所有的中国人都用假声唱歌。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就替自己挑好棺材和寿衣。他们理发和刮胡子不是在店里,而是在街上。最了不起的复仇方法是到你的仇人的家门口自杀——”
她猛地住口,闭紧双唇,并且用她那犀利的目光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低头看自己的手。
“真的?”埃勒里柔声说,“那真是太有趣了,坦普尔小姐,你真好,还记得这个,我可以问在这种小小的仪式中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她低声地说:“这等于是向全世界揭露了一个秘密——你的仇家是有罪的,要让他永远带着这个公开的耻辱。”
“但是你自己——呃——死了?”
“但是你死了,是的。”
“很特别的哲学,”埃勒里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事实上,这非常不同寻常。很像日本的武士道精神。”
“但是,这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和这起谋杀,奎因先生。”她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哦?我没说有关系,当然没有。”埃勒里拿下夹鼻眼镜,开始用手帕擦镜片。“那中国橘子呢?坦普尔小姐?”
“什么?”
“中国橘子,你知道的——就是橘子。这和倒转有什么关系?”
“倒转?嗯……但那不是真正的橘子,奎因先生,在中国,橘子比较大,比这里的好吃多了。”她轻叹了口气。“老天,你肯定没吃过真正的橘子,又大又甜又多汁……”她突然唱出一个字,吓得埃勒里的眼镜差点儿掉了。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