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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夕鹤九号列车上的人


“谁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吧。她一直很喜欢开玩笑的。”


“是啊。”宪子也说。


6


那天夜里,吉敷并不想在盛冈投宿。除了那封信的因素外,他也并不认为通子还在盛冈。所以,他搭了当天二十一点三十分盛冈开出的下行列车“初雁二十一号”,再度回到青森。到达青森的时候,是二十三点五十四分。


旅馆的大门都已经关上,灯也熄了。吉敷在新町路走了很久,才看到一家专门给情侣投宿的旅馆,他经过一番请求,才住了进去。虽然通子在信里叫吉敷不要找她,但是吉敷实在不能不去找。吉敷认为钏路那边一定出了什么事:把通子卷入麻烦事件的导火点,一定就在钏路。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了,怎么可以不去追查一下呢?


他事先调查过,知道上午七点三十分,有一班青函联络船会从青森开出,所以第二天一早就起床了。这艘联络船到达函馆的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


吉敷的眼睛看着联络船窗外的波浪,脑子不断在思考和通子有关的事。当他看到津轻半岛时,船开始缓缓往后退。


通子的信里面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信里写着:“我是有病的人……我想你是知道这一点……”还有,“我不会有问题的,即使孤身一人也能够处理所有的事情,所以,请你不要找我。”


吉敷从胸前的口袋里把信拿出来,从头又看了一次。既然知道自己有病,还可以“孤身一人也能够处理所有的事情”吗?身为警官的自己,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有病的女人独自在日本全国逃亡吗?


有病?说到通子的病,吉敷倒可以想到一二。不,可以想到的太多了。通子这个女人确实和别人不太一样,自己和她一起生活了六年,到了最后还是不能完全了解她。那些吉敷不能了解的部分,如果通子称之为“病”,那确实可以说是“病”。因此,通子说自己“有病”,那倒所言非虚。


那是刚结婚不久之后的事吧?吉敷带回一套从百货公司得到的女性化妆品的样品。是新产品,由一打小瓶子组合而成。小瓶子的形状都非常可爱,吉敷认为喜爱镀金工艺的通子一定会喜欢这样的东西,所以虽然是一个大男人,他仍然去百货公司取回了那套样品。


回到家后,他一边说自己带回来好东西了,一边将那些小瓶子拿出来,一个个地摆在被炉桌上。但是不知道为了什么,通子的脸色却变了。吉敷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只是纳闷通子为什么突然发脾气了,完全没有想到通子的怒气和那些小瓶子有关。


第二天晚上,吉敷下班后,快回到家时——因为当天是收垃圾的日子——在放垃圾的地方发现一个好像是通子拿出来丢的纸袋子。他随意看了一下袋子里的东西,赫然发现昨天带回家的化妆品样品的小瓶子全部被通子扔掉了。


吉敷虽然不愉快,但是也没有特别生气,他只是很想知道理由。回到家里后便问通子原因,通子立刻沉下脸来,也不管炉子上还在煮的食物,就冲出家门。吉敷只好慌慌张张地关掉煤气,拧紧水龙头,随后追了出去。


通子像小孩一样,是个爱闹别扭的女人。不,应该说她根本就是个小孩。她跑出家门后,便去附近的小公园荡秋千。那个公园很小,四周都有大楼围绕,整个公园就像被群峰环绕的低洼山谷,无论什么时候都晒不到太阳。所以不管是白天去,还是晚上去,都给人一种潮湿的印象。通子知道吉敷追来了,却不管他,任凭吉敷站在秋千旁问了不知多少次“怎么了”。在心情平静下来以前,她总是闷不吭声,一句话也不说。因此吉敷经常想,是不是因为是独生女,被宠坏了,所以她的个性才会变成这样?


吉敷默默地站在秋千旁,通子却突然从秋千上跳下来,跑到公园一角的另一个游戏区,那里并排放着几个凸出地面的半圆形轮胎。通子在那些轮胎上跳跃着,并且欢欣雀跃地问吉敷:“你会这样吗?”这让吉敷哭笑不得。她的不愉快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吉敷无法理解通子,老是被她作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当然也不能了解她离去的原因。是因为自己不够了解她,让她想离开自己?还是自己赚的钱太少,只能让她住在狭小的公寓里,让她不高兴?抑或是作为丈夫的自己每天都因为工作而太晚回家了?吉敷能想到的原因不算少,但是从不认为通子是因为不爱他了,才要离开他。心情已经好转的通子,挽着吉敷的右臂,一起从公园里走出来。在回家的路上,她说:“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还说,“全世界没有一个老婆比我更爱自己的丈夫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通子说要离婚时,才会让吉敷觉得有如晴天霹雳。


通子的情绪总是难以捉摸。有一次,她说:“我讨厌小的东西。”然后就拿下天花板上的灯罩,拆掉黄色的小灯泡,拿到玄关敲破了。还有一次,因为不喜欢吉敷买的小酱油瓶子,竟然拿一公升装的大瓶子来代替。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吉敷觉得通子有“小瓶子抗拒症”的倾向。通子使用的化妆水之类的化妆品,都不是装在小瓶子里的。她对小瓶子里的东西,以接近神经质的态度予以排斥。


不止化妆品,她拥有的所有东西,完全没有类似小瓶子的形状。吉敷对这样的情形只是觉得奇怪,却不曾了解原因为何。虽然他也想过是不是该找医生询问看看,却一直没有付诸行动。如果早知道这会成为离婚的原因,无论如何都应该去找医生询问一下的。


即使在盛冈的老家,通子也有怪异之处。老家的房子现在好像已经卖掉了。通子的娘家在盛冈算是有来历的大地主,所以有一栋气派的大房子。那栋房子里只住着通子的父母,房间却有很多。大概有很多是用人的房间吧。


那栋大房子里,有一间是通子绝不愿意进去的。问她为什么,她就回答:“那个房间里住着小孩的幽灵。”对通子而言,那个房间和那栋房子里的其他房间不同。可是,在吉敷的感觉里,那栋房子的采光不好,整栋房子看起来很阴暗,而那个房间则和其他房间一样阴暗,并没有比其他房间更显古怪之处啊!


吉敷也曾针对这个问题请教过通子的父母,他们则说:“也不知道为什么,通子从小就害怕那个房间,别说不愿意进去那里,连经过那个房间前的走廊都不愿意。”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吉敷曾经进那个房间观察过数次。房间里确实很阴暗,只有一扇位于北边的小窗户。但是房间的天花板上垂挂着电灯,打开电灯时,它看起来就和普通的房间完全一样。不过,因为房间北面的墙壁上有一个女鬼的面具,所以,若说这里令人不舒服,还真的会不舒服。


吉敷觉得通子的说法有些可笑,因此曾经硬要拉她进去那个房间,结果通子弓着身体,双脚抵住地板,怎么也不愿意进去。吉敷带着点闹着玩儿的心态,拼命想把通子拉去那个房间,没想到通子却哭了。当时通子的哭法完全不像一个大人。她像小孩一样号啕大哭,丝毫没有难为情的顾虑。她那一哭,让吉敷十分惊讶。


阴森森的房间固然可怕,但是通子的反应却让吉敷更害怕。这时他才第一次发觉通子有点奇怪。没错,通子还有其他古怪之处。吉敷的心里一旦有了这种想法,便很容易想起通子其他异于常人的行为。


通子讨厌飞蛾,尤其对那种小小的蛾子更是恐惧到接近病态。讨厌飞蛾之类的昆虫并不稀奇,奇怪的是她并不害怕蟑螂或老鼠,就算厨房里的蟑螂在她的脚旁跑来跑去,她也不会特别惊慌或大叫。


夏天的时候,如果有小飞蛾从开着的窗户飞进来,在电灯下飞来飞去,她一定会惊恐得大叫“杀死它”。此时如果吉敷稍有犹豫,她会立刻关掉电灯的电源,直到蛾子飞出去了,才会安定下来。这确实可以说是“病”吧?而且还可以说是相当严重的“病”吧?


吉敷搭乘十一点二十分函馆开出的特快列车“鸿”,到达札幌的时间是十五点四十六分。然后再换搭十七点零三分开往钏路的快车“天空七号”,其间有一个多小时的等待时间。他想起牛越。以前——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因为蓝色列车“隼鸟号”的幽灵女事件,吉敷去北海道时,曾经受到札幌警局的牛越的照顾。牛越是个举止优雅,有着奇特魅力的人物。


既然来到札幌,又好久不见了,能够见上一面也好。于是吉敷走到红色的公用电话亭,想打个电话给牛越。但是,他才拿起听筒,又放下了。太仓促了,所以吉敷只在车站内的咖啡馆内喝了一杯咖啡,就上了天空七号。


因为是正月初二,列车内相当拥挤。车厢内大多是穿着和服的女性乘客,有四个剃着五分头的男子正在玩纸牌。纸牌玩腻了后,他们就拿出碗和骰子,开始掷骰子。看样子,他们赌得很大。吉敷不想看他们,他坐在走道旁的座位上,偏着头看着窗外的雪景。但是,那几个人喝了酒,声音很大,实在让人难以忽视他们的存在。骰子在碗内跳跃的声音,让吉敷想起一件事。


那时吉敷和通子刚刚结婚不久,还是个新刑警,继中村之后,与他搭档的是一位叫做金越的中年刑警。中年、身材发福的金越,剪的也是五分头,有一张圆脸,夏天的时候总是穿着前胸大大敞开的衬衫,让人看到已经掺杂了白色胸毛的胸膛。在吉敷的印象里,他好像随时都在擦汗,一靠近他的身边,就会闻到汗臭味或劣质酒的臭味。吉敷之前的搭档是中村,他也是吉敷和通子的媒人。当他听说吉敷的下一个搭档是金越时,曾经皱了皱眉头。当时吉敷不了解中村是什么意思,而一旦和金越开始合作,他便立刻明白中村皱眉头的原因了。


在东京的警视厅里,金越那样的老刑警已经越来越少了。眼前的人越是软弱无助,他就越表现出威吓的神态。面对嫌犯时,即使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他也会毫不顾忌地把人拉进审问室,拍打着桌子,大声逼问。但是,别以为他那是办案认真,他那样不过是为了向上司讹诈出差的机会,拿点出差费去喝酒。


吉敷曾经和他一起出差,看到他只是简单调查一下之后,就钻进便宜的小酒店里喝酒。对他而言,犯人的作案目的是什么,他心中早有定论。他常说:“审问就像插在咖喱饭上的小旗子,不过是点缀而已。”可是,他所认定的犯人,有一半以上是无辜的。


他的酒品也不好,吉敷有好几次都因此觉得他很讨厌。有一次他们一起出差,列车还没有开动,金越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喝威士忌,列车离开东京车站时,他已经醉了。记得还有一次是去松滨吧,金越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是要去上厕所,结果却一去不回。等了半天不见人,吉敷只好到隔壁的车厢找,却看到他好像遇到了品行不良的朋友,三个人占据四人座的座位,正在旁若无人地掷骰子。


别的乘客都和他们保持距离,离他们远远的。那时金越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身上还在冒汗,可见当时是夏天。车内的人也像今天一样多。他们吆喝着,对着碗掷骰子,口吐粗话的行径完全是流氓的模样,而其中最像流氓的人,竟然就是金越。吉敷当时只好无奈地回座位。


过了一阵,金越擦着汗回来了。他看了一眼吉敷,突然说:“喂,借我五千块。”


金越红着脸,眼睛里还有血丝,吉敷完全了解他当时的状态。他不只醉了,还处于某种兴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