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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记忆


对弟弟的奇异误解,鹤子是这么想的:


“阿正是想和父亲一起回日本吧,被这个愿望催化后的结果。”


小夜子则是对姐姐的话全盘否定:


“我们才不会追随那个人离家呢。磨磨蹭蹭的话,就会被那些最后关头参战的露西亚人杀掉。”


事实上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日本战败以后,被称作“王道乐土”的满洲大地已化为地狱。政府说是武装移民输送来的在乡军人,到各地招募农家的次子和三子集体迁来的分村移民,只有普通的开拓团还不满意,他们还以“满洲开拓青年义勇队”之名将十六至十九岁的青年送入训练所或寄宿学校,其实就在那一刻,此地便已沦为禁忌之地。


无论是学生还是移民,危险常伴左右。而且,原以为是乐土的大地一入冬便冻至零下二十度,开拓艰辛一言难尽。进而,随着战局的恶化,下至十七岁上到四十五岁的男子纷纷被征召。在满洲生活长达十数年,因战败而归国者捧回的唯一物品不过是家人的遗骨或遗发,这样的例子决非罕见。当时,只要能活着踏上日本的土地,就已经欢天喜地了。


正一他们也是如此,辗转抵达归国船出港口附近的收容所之前,当真是艰难困苦连绵不绝。母亲还带着三个孩子,想必十分辛劳。不过,周围与他们相似,身背乳儿、手携幼子的母子很多,所以并非只有宫木家情况特殊。


途中,几度与日本军队擦肩而过。每一次,母亲们都会不住地低下头请求“当兵的大哥,请救救我们吧”,“只救这孩子也行……拜托了”。然而,从他们那里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请努力坚持”。


日军的目的是要迎击突然参战的苏军,只是能从这项任务活下来的又有几人呢?


不只遇到日本士兵。还有……立场各异的势力接二连三地在他们的归途中出现。


最坏的还是露西亚人,虽说这不过是正一的个人印象。总之,从牛马羊、粮食,到贵金属及日用品,那些家伙不由分说就把眼前的东西一抢而光。而且,还对女人欲求旺盛。因此,妙龄女子和年轻已婚妇女都故意弄脏衣服,也不洗脸,导致疥疮和斑疹伤寒蔓延开来。相比露西亚人,中国共产党则军纪严明。求取物品时,也会提出用适当的价格交换。那位只有十来岁而已,穿藏青色棉衣的八路军革命战士的凛然身姿,正一至今都记得真切。


不过对小夜子来说,完全没有区别。即使在长大后说起满洲的事,她也总是啐道军人和战争的残酷。


正一虽然觉得姐姐的意见大体没错,但有一个场景让他不能忘怀。


在没有路的道上走着走着,就见一支日军小分队分乘三辆破卡车,沿视野良好的军用公路行驶,从后边超过了他们。前方能看见无数队伍,军服上沾有泥污的是八路军。卡车一放慢速度,就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兵纵身跳了上去。他接近日本兵时心怀什么想法,已不得而知。但至少看不出有敌意。


不料,有个看起来三十不到的日本兵,突然打了那个中国共产党的少年兵一巴掌。少年的身后,挤满了他的无数同伴。那个日本兵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正一屏气凝息注视着这一幕,就见那少年兵说了什么。态度十分平和。下一个瞬间,日本兵身子突然一紧,立刻面露愧色,一言不发地取出烟递给对方。少年兵似乎想还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微微一笑,摆摆手下了卡车。


那时少年兵对日本兵说了什么,实已无从知晓。但正一想,他的话中肯定含有此意——战争已经结束,我们年轻一代不必再互相仇视了。


小夜子一定会数落他“说什么天真话呢”。正一在路上倒是见过除了八路军以外的其他势力向逃亡的败军索要金银的事。所以觉得姐姐的一概而论倒有几分道理。但他坚信,至少留存在记忆中的那两位少年不同。


在烈日下行进十分辛苦。即便结伴而行,只要稍稍落后队列,立时脚上的鞋子就会被难民抢去。此外,每次被其他势力叫住,大家就商量着送些礼物。反复多次以后,身上的携带品少了,同伴之间就开始疑心生暗鬼——是不是有人还藏着什么东西吧?


“宫木夫人,你家应该有更多值钱的东西吧。”


母亲不止一次被一个像是同乡的老妇责难过。由于纠缠过甚,小夜子终于怒吼道:“都被露西亚人拿走啦!”


途中若有人死去,年轻人会在地上挖坑掩埋。随即就有难民掘出,顷刻间剥走死者的衣物。此情此景诉说了一个事实——因战争受害的永远都是普遍民众,即使是战胜国的国民。


到了晚上还会坐上货车。每当四周山里闪出机枪扫射的火舌时,就得停车,但用不着走路还是很开心的。只是,车内拥挤不堪,闷热得简直能让人昏死过去,婴儿的啼声接连不断,不是一个能好好休息的处所。尤其是在门的附近和车钩一带,总是飘荡着屎尿的恶臭,让呼吸都困难起来。


总之,离家以后,对正一而言,过于刺激的体验接踵而来。即便如此,一步步向故国行进的他们,或许还是幸运的。因为别说归国了,还有逃出开拓村之前就被卷入战乱,即便自卫也几乎招募不到男子,因分村移民团团长的一言决定,全村约一百五十口人用炸药集体自尽的例子。当初自夸精锐的关东军此时也悄悄南下,招募开拓民完全成了对他们的补充。许多男子连自己的家人都无法守护就死了。


此外,在艰难到达收容所前,有大量儿童因营养不良导致的衰竭而夭亡。当妈妈的也是。随处可见抱住倒毙的母亲的胸、背、手臂的幼儿。


明天也许就会轮到我……


受到如此恐惧的纠缠。尽管受着母亲和姐姐们的保护,正一始终感到害怕。难怪,懵懂渐开之际,展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被暴力、恐怖、死亡支配的世界。他能保持心智正常,完全得益于姐姐们的付出。


“我们能努力起来,也许是因为有母亲在。”


有一次,小夜子突然这么咕哝道,正一问她是什么意思。


“唔……怎么说好呢?”姐姐侧着头继续道,“那时的母亲好像大彻大悟了一样。露西亚人闯进来,躲到阁楼里的时候也是。我和鹤姐都觉得坏了,母亲却不可思议地冷静,就好像有得救的自信似的……”


话至此处,小夜子少有地支吾起来:“其实啊,从离开满洲的家到抵达日本的期间,母亲……尤其让我害怕得不行。”


如此说来,母亲的样子是有些反常。但是,正一对满洲家中的事没有像样的记忆,所以无法拿日常生活中的母亲做比较。而且,考虑到是在战祸残存的异国他乡,带着三个孩子逃难,多少有那么一点异常言行亦属自然。更何况,小夜子本人也承认,母亲并没做出什么可疑的举动。


“可是,母亲是很怪啊。”


从“怪”的意义上来说,正一其实也有过一段难以释怀的回忆。母亲一边在祈祷孩子们平安无事,另一方面却对离开满洲犹豫不决——好几次涌出了这样的感觉。话说回来,也不觉得母亲对那方水土特别眷恋。既然如此,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不管怎样,有一点毋庸置疑,宫木家四口能一个不缺地登上归国船,这事近乎奇迹。那时离战争结束已有两年。


归国用货轮的所有空间都被细细分隔,直到船底都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终于能回到日本的兴奋,令船内的气氛异常高涨。然而,一旦启航开始漫长的海上旅途,船内立刻显露出阴暗沉郁的气息。因为恶劣的环境和匮乏的伙食,加之关于故国的种种飞短流长,渐渐夺走了人们的希望。


“听说日本被投下新型炸弹,全都毁灭了。”


最为震悚人心的传言是原子弹投放的事。只是,消息极其暧昧,有人说毁灭的是两个地方城市,也有人坚称大半国土都化为了灰烬,无人不忧心故国的安危。


划给正一他们的是最下方船舱的一角。即便是这等场所,想到是自己一家人的生活空间,就不由得能松上一口气。在他看来,这狭长的区域倒比满洲的家更像自己真正的家。


他们和隔壁的佐用一家很快就熟稔起来,想必是缘于亲切感吧,因为母亲很高兴,他们和自己的一位故人名字相同,而且年轻的佐用夫人也是一人带着四个男孩。母亲在方方面面都悉心照料,甚至有几次忍着自己不吃,也要从贫乏的食物中拿出给四个孩子吃的份。


船中也陆续有人死亡。很多是病故,由坐上归国船之前所经受的,而且仍在持续中的严酷环境所致。好不容易登上得以回国的船却又死去的人,该有多遗憾啊。若要说好的方面,那就是船上的亡者均为水葬,所以不必担心死后衣物被扒个精光吧。


然而,海上的死并不只有病故一种。正一偶然中得知,另外还存在着更为可怕的死法。


那天晚上,小夜子带他去甲板上的厕所。就在面对摇晃的便池解完手,睡眼惺松地出来时——


“啊,不许看!”


突然被姐姐紧紧地抱住了。正一条件反射似的一拧身,瞧见了她不想让自己看到的某物,虽然只是一瞬间。


漆黑的山,比船更高。明明在海上,却有一座黑乎乎的大山突兀地耸立在海面上。面对那黑色的山,一个女人正向前伸出双手。看她的姿态,既像在迎接从海上来的巨大黑山,又像在恳求对方把自己带走,这景象着实奇妙。而且,那山——


“不要看!”小夜子用低沉而又严厉有力的语声呵斥他。


“回去了。好了,快点!”她立刻紧握正一的手用力拉拽,慌慌张张地离开了甲板。


回到船舱的分配区域,小夜子带着一股兴奋劲,跟母亲耳语了几句。母亲静静地听着,不久以同样方式在姐姐耳边低声回话,就见小夜子身子猛地一颤,随后露出悲伤的表情。


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正一想问,但当时的气氛让他问不出口。当晚他一夜都没合眼。


翌日午后,小夜子把他拉到空无一人的甲板角落处,说起了前一晚的事。


“我不知道你看到了多少,总之那女人是佐用阿姨。”


“在做什么呢?”


“往海里扔婴儿。”


“哎……”


“母亲说了。阿姨因为营养不良,奶水出不来。”


说起来,最小的宝宝几乎都没哭。也就是说,已衰弱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因为从妈妈那里得不到充足的母乳。


“以前不是流传过日本被投下新型炸弹的说法吗。阿姨好像跟母亲说过,至少也要让上面几个孩子回到故国。”


“那么,那宝宝……”


小夜子轻轻摇头后告诉他,有大批父母在辗转抵达收容所和归国船之前,就遗弃了自己的孩子。


漆黑如粘汁一样的东西,瞬间充斥了正一的内心。许多父母并不是为了让自己获救而弃子的吧。她们想着就这么带走只枉送孩子的命,才哭着留下孩子的吧。即便如此,孩子仍是被抛弃了,念及彼时彼刻父母和孩子的心情,正一就觉得如坐针毡。他又细品了如今与母亲和姐姐们在一起的幸福。


“对佐用阿姨和男孩子们都得和气相待哦。”


小夜子教诲似的说完这话,正一见她要走,就问了那个比女人更让自己在意的东西:“那座黑色的,奇怪的山是什么?”


“山?”


“就在船的边上……在海上……大大的……黑漆漆的山……”


“正一,海里是不会有山的。”姐姐发出愕然的语声。


“可是,真的有座奇怪的山……”


“日本还在很前面很前面。就算经过了什么岛,也不会在有可能触礁的地方行驶吧。”


“不是岛啦。那个是山……唔,像山一样的……”


“正一,我说你啊——”


“可不能吵架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