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满六岁时的那年中秋,秘守家举行了一场被称为“十三夜参礼”的奇妙仪式,斧高对媛首村的记忆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当时日本深陷大东亚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旋涡,局势日益恶化。不过幸运的是,简称“学徒出阵”1的《在学征集延期临时特例》并未颁布,旨在疏散学童的《学童疏散促进要纲》和《帝都学童集团疏散实施要领》也还没进行内阁审议,更别说对本土的空袭了,一般人连做梦都想不到。
所以,治理村庄的秘守族长——一守家的富堂翁为何不顾非常时期仍执意举行十三夜参礼,也就不难理解了。考虑到村子又地处关东奥多摩的深山幽谷,此举更显顺理成章。因为和都市相比,这里的村民在日常生活中往往不易感受到战时的气氛。
不过,正逢战乱时节并不是唯一的问题。明治维新后,政府确立了祭政一致的国家神道2,致使《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与皇家族谱有关联的神,取代了神社历来的祭祀神。因此各地的氏神信仰和民间信仰被一律禁止,参拜媛神堂原本就极为困难。
况且,虽说媛首村尚未完全被不断逼近的战争阴影所笼罩,但当时自命神国的日本正欲构建“大东亚共荣圈”。再看看周遭,村里亦有不少男子已入伍出征。
能在那种状况下执行十三夜参礼,当归功于仪式本身的特殊性。秘守家的仪式统称“三三夜参礼”,需配合全族子嗣的成长,每隔十年才举行一次。倘若这是针对某种信仰的仪式,而且每年、每月甚至每天都举行的话,恐怕就办不成了。
不过,以上种种外界状况其实与富堂翁毫无干系。因为对他来说,自家能否在秘守一族中维持一守家的地位,比什么都要紧。
“把一守家的荣耀世世代代传于子孙,是咱的责任。”
富堂翁醉酒后,嘴里必定会冒出这句话。
一年前,一守家从八王子的几多家领来了五岁的斧高。如今回想起来,那其实是斧高人生中的一次重大转机。
这件事发生得很突然。
斧高五岁生日那天,白天还很晴朗,天气丝毫没有变坏的迹象,然而从傍晚开始突然下起了雨。雨中的夜晚罕有地来了一位访客。明明下着雨,对方却未撑伞,全身似乎都已湿透。母亲发出了惊讶似的喊声。奇怪的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不知为何母亲却只在门口接待客人。所以斧高没能看到来客的模样,但根据漏出的丝微语声猜测,客人多半是位女性。
客人回去后,大哥问母亲是谁来了。可母亲只是歪着头,不知所云地嘟哝道“不太清楚”。斧高对哥哥说“是个女人哦”,哥哥却反驳道:“不对,我从窗户瞄了一眼,那可是个男的。好看得教人心里发毛,就像娈童……”
结果,直到最后也不知来访者是何方神圣。
全家睡下没多久,斧高被一阵异动惊醒。只见睡在身边的母亲起身坐在被褥上,注视着房间的一角。斧高觉得奇怪,凝神望去,可什么也看不见。然而母亲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片黑暗。
母亲不寻常的模样让斧高有些害怕,但他还是开口问道:“妈妈,你怎么了?”
“你爸爸,回来了……”
母亲的意思是本应在南方从军的父亲竟然在深夜回了家。随后,她的态度突然变得十分奇怪。
不久,睡在隔壁房间的两个哥哥和姐姐起身过来。大哥问母亲“怎么了”,二哥和姐姐问斧高“出了什么事”。
但母亲还是重复着同一句话:“你爸爸,回来了……”
斧高则身子簌簌发抖,一味摇头,完全不知所措。当时三人想必是一愁莫展。
两个哥哥和姐姐无可奈何,朝母亲所凝视的房间一隅再三细看。但他们和斧高一样,哪里都看不到父亲的身影——三人面面相觑,脸上浮现出惊惧的表情。
然而,母亲指着房间的黑暗处说道:“看不见吗?你们看,爸爸就在那儿啊,没了头的爸爸……”
说完,她微微一笑。
斧高第一次见到母亲这惨不忍睹的笑容。
几天后,传来了父亲战死的消息。或许是早有心理准备吧,不过在斧高看来,更接近麻木不仁——总之母亲完全不为所动。以至于四邻纷纷赞扬:真不愧是前线将士的遗孀,令人肃然起敬。然而,母亲的举止让斧高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生疏感。躯壳是母亲没错,但内中似已成别物……
翌日,邻家主妇发现了母亲和三个孩子的遗体。四人皆为镰刀割断喉咙而死,众人推断是母亲带着孩子全家自杀。除了丈夫战死之外想不出别的动机,但熟识母亲的邻居们似乎还心存疑惑。但是,很快这件事就被视为“非国民”3之举,当局担忧会给民众带来不良影响,迅速遮掩了真相。而称赞过母亲的左邻右舍也翻脸无情,向几多家投去鄙夷的目光。
不知为何,在这桩诡异的集体自杀案中,只有幼子斧高幸免于难。听说当时母亲、两个哥哥和姐姐浑身是血,横尸于被褥,而斧高则抱着双膝蹲在房间的角落里。任谁问他发生了什么,他都紧闭双唇,一声不吭。
大人们把这归结为打击过度而引发的自我封闭,其实不然。那时斧高的大脑完全被一个疑问所占据。这疑问好似旋涡在他的心中不停盘绕。
(那天晚上来访的是什么……)
斧高感到那是一切灾祸的开端,是元凶。不是“什么人”而是“什么”,它的到来令几多家陷入了悲剧。
最终,斧高没有把神秘来客的事告诉任何人。因为他无可抑制地相信,如果说出口,下一次灾祸会决不容情地降临到自己身上。每念及此,他就背脊发凉,浑身战栗,这种感觉直到如今还记忆犹新。
事情过后,大人们之间谈了些什么,斧高一概不知。他既没有被父亲或母亲那边的亲戚收养,也没有被送往孤儿院,回过神的时候,他已转乘火车和木炭巴士4,稀里糊涂地坐上了一辆颠簸摇晃的马车。目的地是媛首村的秘守家,还是同宗的头号地主一守家。
据照管斧高,人称甲子婆的藏田甲子所言,一守家和几多家原为主仆,因这层关系才把斧高领养过来。
如此这般,斧高来到媛首村后,过去了将近一年。
当然,斧高并非完全不记得这一年在秘守家度过的日子。只是因为年纪才五六岁,加之从八王子的几多家迁至媛首村的一守家所带来的环境变化,或许还有父亲战死、母亲与兄姐离奇死亡的影响吧,那些记忆犹如蒙上了薄薄的皮膜,变得朦胧不清。反倒是八王子老家的那段懵懂时光,还历历在目。
对斧高来说,日常的记忆就是如此淡漠,唯独十三夜参礼中发生的变故,化作异常鲜明的影像,深深地印入了他的脑海。就像斧高的自我意识在那一晚终于苏醒了似的。
原本是祭拜中秋名月的大好时节,那一晚却是一个罕见的月黑之夜。或许是甲子婆感到这对即将举行的仪式来说绝非吉兆,她屡屡停下仪式的筹备,仰望天空低声念叨:
“这阴天真讨厌!再这样下去今晚看来是不会出月亮了……月神啊,您就不能露个脸吗?一会儿也行啊。”
不久甲子婆的恐慌也影响到了年幼的斧高。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吧?仪式能不能顺利完成呢?会像传说的那样有灾祸降临到一守家的继承人长寿郎身上吗?不祥的念头接二连三地向斧高袭来。
此外,昨天突然告假外出的女佣铃江讲述过的一段匪夷所思的“经历”,也令斧高不安。他完全不懂其中的含义和原委,但当时却产生了某种强烈的畏惧感,仿佛被告知他一向敬若神明的对象,其实是一个不祥的妖魔。
正是因此,斧高想要保护长寿郎。虽然他做不了什么,但还是希望能有所助益。在这个家里,唯一对他亲切的人就是长寿郎。长寿郎一有空,就会给斧高讲各种有趣的故事。其中尤以少年侦探团5的事迹最让斧高心潮起伏。虽然名侦探明智小五郎也时有登场,但对斧高来说,少年侦探团团长小林芳雄才是英雄。可能在他的心目中,有着苹果般红润脸蛋的少年小林,已不知不觉地和长寿郎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虽然事实上他们并不是团长和团员的关系,而是主仆关系,长寿郎是斧高的主人之一……
长寿郎和妃女子,这对外貌与性格截然不同的孪生兄妹,就是小斧高的主人。在旁人看来,这两位主人也正当稚龄,但在斧高看来,他俩已是像模像样的兄姐了。而且甲子婆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斧高,这对兄妹——不,是哥哥长寿郎——对一守家有多重要,所以斧高怎么也没法把他们当孩子看待。
六岁起就在一守家工作的铃江说,双胞胎出生前,家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氛。
据说在进一守家之前,铃江是以八王子为据点的天升杂技团的成员,是一个捡来的孩子。虽然从小接受走钢丝、人体大炮等技艺的训练,但身为团长的养父断定她缺乏才能,早早将她送来别家帮佣。也许是因为羞于启齿,她不怎么愿意提起老家的事。斧高也是听年长的女佣管家谈到,才知道有天升杂技团这回事。
压根儿没想到自己的身世已然暴露的铃江,略显得意地告诉斧高:“当时,二守家已经有两个可当继承人的男孩。纮弌少爷和纮弍两兄弟,一个七岁,一个五岁。”
这些事想必她是从资深女佣那儿听来的。
“相比之下,一守家还没有一个男孩呢。”
所以,当得知儿子兵堂的媳妇富贵终于第二次怀孕时,富堂翁欣喜若狂。
“可生出来的不一定是男孩啊。而且,也有可能像第一次那样,好不容易生下一个男孩却死了。对了,富贵夫人是十九岁时过的门,很快就生了个男孩,可没到一岁就死了。而二守家的长子已经出生了,所以原本喜气洋洋的一守家乐极生悲……”
说到这里,她用略带慌张的口吻叮嘱斧高绝不能在兵堂和富贵面前说漏嘴。
“所以呢,老太爷就特地从关西把接生过自家三个儿子的产婆,后来又把给老爷带得有模有样的奶妈甲子婆叫回来了。”
富堂翁对藏田甲子就是那么的信赖。而且对兵堂来说,妻子生产时有自己儿时的乳母在旁照应,一定是倍感放心。
“在关西也做产婆的甲子婆,据说当时就赶来了。”
至于重归一守家的甲子婆如何干劲十足,铃江已经说过好几回,但斧高每次都听得很入迷。因为其中包含着与情节奇妙的童话或传说类似的趣味性。
甲子婆回到一守家后,在别栋里特意挑选了一间又小又简陋的屋子做产房,接着又施行了生育所必需的种种咒术——主要是念咒。至于那是什么样的法术,斧高在甲子婆心情舒畅的时候,从本人口中也听到过一些。当她说起自己是怎样彻底驱除世世代代降于秘守家的灾祸时,语调中蕴含着平日所没有的热情。和听铃江讲述相比,别有一番乐趣。总之,甲子婆万事俱备,只等富贵的产期。
“别栋呢,只有甲子婆才能进去。老太爷不愧是老太爷,坐在客厅那边稳如泰山,可老爷就不行了,在别栋前的走廊上来回折腾,就是静不下心来。不过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本来家里的气氛就和往常不一样。”
看来当时尚在幼年的铃江,也切实感受到了那种如箭上弦的紧张空气。
“经甲子婆鉴定,得知夫人怀的是双胞胎。所以,没准一下子就能得到两个男孩。这么一来,就能抗衡二守家的两兄弟了。当然也可能两个都是女孩。老太爷也好,老爷也好,想必都很焦虑吧。”
当时铃江还悄悄地从主屋窥视别栋。其实不只是她,很多用人都在偷窥别栋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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