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首山名为山,其实是一座巨大的丘陵。椭圆的外形犹如向左右(即东西)延伸开去的高耸龟背,而且整个儿都被郁郁葱葱的树木覆盖着,所以还不如说成是广袤的森林地带。
从地表隆起的媛首山,庄严地坐落在村庄的正中央。
在接近山的中心处,人们供奉着媛神堂。通往媛神堂的道路有三条,第一条路在一守家对门的山之北侧,那里有一座祭神用的祭祀堂,人称北鸟居口;第二条路位于山的东侧,与二守家遥遥相望,叫作东鸟居口;第三条路则在与三守家对峙的南侧,叫作南鸟居口。
无论选择哪座鸟居,都必须先登上石阶,然后埋头走过一条蜿蜒曲折的石板参道。不久就会看到一口井——但仅限于走北侧参道时。
东与南则设置着神社中常见的手水舍1。不管是井还是手水舍,一旁都有祭祀祓户神2的祠堂。参拜者在此洗尽污秽后,再穿过前方的小鸟居。
穿过第二座鸟居就到了铺满玉砂利3的媛神堂境内,北侧配有格子门的媛神堂坐镇中心。堂内祭祀着相传是媛首冢的大石碑,和位于其后方的一座名为“御淡供养碑”的小石塔。
两尊祭祀神正是那位可怖的淡首大人的原型,世世代代守护着秘守家,又不断作祟。
媛首冢最早的传说可以追溯到天正十八年(1590年)。据说是年七月,建造在媛神乡的媛神城遭到了丰臣氏的攻击。最终城主氏秀自尽,其子氏定越过媛鞍山,经由西侧的日阴岭,总算逃到了邻国。但紧随氏定逃亡的淡媛,却在山中被丰臣军追兵的弓箭射中头部跌倒,随即被斩首而亡。
关于淡媛此人,历来就有种种奇妙传言。譬如恣意虐杀侍女,生食鸟兽的肉,热衷奇异秘术,只要是男人就拉入卧房——云云。因此,村民为氏定的平安逃脱而高兴时,似乎没人对淡媛的惨死表示哀悼。
然而,媛神城破不久,就开始有人遭遇可怕的事情。
有个烧炭人,在窑场用媛鞍山的原木烧炭时,总觉得窑的情况有些古怪。他心下生疑,透过小窗向窑内凝神望去,见那原木竟似人骨的模样,周围甚至飘起了炙烧人肉的恶臭。
烧炭人吓得几乎瘫倒,这时突然下起了小雨,无边无际的恶寒向他阵阵袭来。他心惊胆战地一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名身披烂甲、满身血污的落难武士——还向他扬起了下巴,像是要他再去瞧瞧窑的内部。因恐惧而浑身颤抖的烧炭人,再次向窑内窥去,眼前顿时出现了惨绝人寰的一幕:一颗女人的头颅被裹在烈焰里,龇牙咧嘴,面带可怕的笑容,在吱吱作响的怪声中渐渐焦烂。
烧炭人惨叫着撇开脸,本应在身后的落难武者已然消失,一个上身鲜血淋漓的无头女正向他逼近。他险险保住性命逃回村庄,但从此高烧一病不起,数日后就去世了。
还有一件事。一个村民在如烟似雾的细雨中赶路,打算自北向南翻越媛鞍山。不知从何时起,他发觉前方有个装束奇异的陌生女子,只有一长串繁复的衣物披在她肩上——这一刻明明无风,衣物却轻飘飘地鼓着。
在山里碰上这种事还真奇怪,村民想着,惧意丛生,遂决定折返而回。不料朝后转身就看到,后方竟也有一个打扮诡谲的女子。头上倒是戴了草帽和头巾,但下面只穿着薄薄的长衬衣,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村民慌忙再转身向前……前方女子的衣物正轻轻扬起……然而衣下空空如也,只有一颗人头浮在半空。那人头正缓缓地把脸转向他,他回身想往后逃,就在此时,身后女子的草帽与头巾刚巧滑脱……其下竟也空无一物,仅存身躯行在半路。前有无躯头,后有无头躯,不断地紧逼过来。
据说当时村民急中生智,迎着向自己扑来的人头猛冲,在撞中人头前的一刹那,从正下方迅速钻出,飞也似的逃到山的南侧,好歹捡回了一条命。只是打那以后,每天晚上他都会不停梦呓“人头从山里来,从山里来”,一个月后就突然失踪了。
村里陆续有人发生类似的奇异经历。相传村民有心亡羊补牢,找到淡媛的尸首准备安葬时,发现躯干被野兽啃食过,且腐烂不堪,唯独头颅毫发无伤,保存完好。
事已至此,胆战心惊的村民只得厚葬淡媛的尸骨,并竖起石碑,敬其为媛神大人。不知从何时起,媛鞍山被改称为媛首山,没多久,“媛神大人”也自然而然地被记载为“媛首大人”了。
再说另一个御淡供养碑的故事,比淡媛的传说晚了两百年左右。
大约在宝历年间(1751—1763年),趁秘守家的户主德之真有事外出之际,半年前才娶进门的填房阿淡和男仆私奔了。两人从东方出发,穿越媛鞍山逃往西边的日阴岭,正好与二百年前淡媛想走却没能走成的逃亡路线一致,这还真是个诡异的巧合。
不过,阿淡倒是成功翻过了山岭。她和情人手牵着手,从媛首村、秘守家……从丈夫身边逃脱了。
回家后得知妻子与仆人私通的德之真自然怒火中烧。他一掷千金,向四面八方派出人员追查两人的下落,此举果然见效,区区数月便查明了两人的落脚点。然而,或许是因为时过境迁,德之真的心情也发生了变化。他没有把两人强行抓回,反而托人捎话说:既往不咎,总之先回来再说吧。似乎不打算追究两人的丑事。
德之真的口信让二人吃了一惊。商量一番后,最终决定让阿淡独自回去。男仆大概是因为叛主夺妻,觉得事到如今已无颜见主人。
数周后,阿淡乘坐的轿子抵达秘守家。轿子停在正门后,阿淡正要下来。这时,一直藏身暗处的德之真突然举起日本刀,想在阿淡探头出轿的一瞬间,就让她身首异处。
但德之真挥出的刀砍中了阿淡的发饰,没能一击斩落她的头颅。刀身陷入脖颈,阿淡在痛苦中辗转翻滚,直至气绝身亡。
据说满地打滚的阿淡,疯了似的吼叫着:“我一定会降灾于你,到你的孙辈……不,到第七代……”
在德之真的授意下,饱尝痛苦而死的阿淡被葬在了村里的乱坟堆。埋葬尸骨时在场的只有无量寺的僧人和小沙弥。
没过多久,德之真和前妻生下的长子德太郎被橡饼哽住喉咙窒息而死,接着次子德次郎被马蜂蜇中颈项后猝死。此后德之真和新娶的妻子接连生下两个无脑儿,夫人很快就发疯自尽了。此外,家中还不断有人诉说自己的颈部、手腕或脚踝不适4。
德之真彻底陷入了恐惧,他从乱坟堆里挖出阿淡的遗体,厚葬于秘守家的祖传墓地。但怪异现象仍不平息,最后德之真只好在媛神堂内为阿淡修建了供养碑。之所以这么做,或许是因为他已察觉阿淡和淡媛之间非比寻常的因缘,譬如她俩的名字里都有一个“淡”字。据说此后不久,席卷秘守家的恐慌之潮便渐渐平息了。
最初,人们称淡媛(AO HIME)为媛首(HIME KAMI)大人,所以把淡首(EN KAMI)大人的称号给了阿淡(O EN)。但由于发音不顺口,且两人虽然身份有别却都受着供奉,使人萌生了两者同为神灵的意识。于是村民们自然而然地开始把两人合称为淡首(AO KUBI)大人。汉字采用“淡”,多半是因为两人的名字里都有这个字。至于“淡”的读音为什么会选“AO”舍“EN”,除了后者发音不易外,还有两人地位悬殊的缘故吧。
虽说已被奉为神明,但直到现在村民们仍然认为,淡首大人还在不断地给秘守家——尤其是一守家带来灾祸。淡媛头部中箭后被斩下头颅一事,大约发生在四百年前;而阿淡惨遭刀劈距今也有二百年了。然而,任凭岁月如何流淌,关于淡首大人作祟和降灾的传说却从未中止过。
很久以前在媛首村流传的游戏儿歌里,就有这么一首奇妙的童谣:
赢了真高兴呀~花一钱
输了真不甘呀~花一钱
秘守家的少爷 来一下哟
疲惫不堪呀来不了
秘守家的媳妇 来一下哟
脖子痛痛呀来不了
算啦 算啦 你要哪个娃
要男娃
男娃去得快啊 女娃好不好
女娃是强壮啊 一守家难保
算啦 算啦 你要哪个娃
要男娃
男娃来不早啊 女娃好不好
女娃是长寿啊 一守家绝后
算啦算啦 你要哪个娃
商量商量吧 问问那个孩子吧
就这么办吧
孩子们一边唱童谣一边做“花一钱”式的游戏。他们把“男娃”和“女娃”替换成小伙伴的名字,分成两组玩换人游戏。
细观歌词,可以看出秘守家的女孩比男孩强壮长寿的意思。只是男孩“去得快”“来不早”这些词语义模糊,教人摸不着头脑。据说其实是因为原先的歌词被改掉了。在原来的歌词里,“去得快”是“活不长”,“来不早”是“死得快”。另外,“疲惫不堪呀来不了”的原词是“弱不禁风呀来不了”,“脖子痛痛呀来不了”的原词是“首灵怕怕呀来不了”,至于“问问那个孩子吧”,原词则是“问问首灵大人吧”。当然此处的“首灵”指的都是淡首大人。但这么一来,毕竟对神明有所冒犯,所以自然演变成了如今的歌词。
媛首村人的这种想法——不,应该说是畏惧吧,绝非无凭无据。村里人都知道一个不争的事实,即秘守家的男孩很少能平安长大。所以这首让人毛骨悚然的童谣,才会在孩子之间无意识地传唱开来。
秘守家在历史上有很长一段时间,由当代户主的嫡长子继承家业,延续家族香火。虽然后来分为三家,各使用一守家、二守家、三守家作为屋号,但依旧遵循这个规矩。“一守家的长子会成为秘守一族之长”是秘守家传下的不成文规定。
然而,处于风口浪尖的一守家偏偏养不出男孩。男孩大多都在幼儿时期夭亡。即便能长成少年或青年,也会疾病缠身或不断受伤。偶尔出一个可以始终健康成长的男子,也照样消除不了弱不禁风的形象。倒是女孩,据说就算放任不管也能平安长大。可见用人们在暗地里针对长寿郎和妃女子嚼的舌根,还有村民的那些关于妃女子命名的说法,绝非单纯的揶揄、戏言或信口开河。
假如一守家生养不出男孩,就要在二守家和三守家的长子中挑选继承人。一旦大权落入二守家之手,两家的关系就会完全逆转。换言之,过去的二守家将使用一守屋号,而原来的一守家则降格为二守。三守家之子若能成为族长,亦如此。
但事实上在秘守家族的漫长历史中,权力宝座替换的好戏一次都没上演过。虽然多次面临后继无人的危机,但每次都如履薄冰地保住了一守的地位。体弱多病但依然健在的富堂翁也许就是最好的证据。当然兵堂也是。
为把一守的权位世世代代平稳地传于嫡子,有一样“工具”起了很大作用,那就是被称为“三三夜参礼”的一系列仪式。
这是秘守家独有的仪式。孩子出生,以及满三岁、十三岁,成年以后满二十三、三十三岁时的中秋,需祭拜媛神堂,祈祷自己能够平安长大。仪式对象没有男女之别,二守家和三守家的孩子也同样要参加。所以就某种意义而言,这是全族共有的仪式。不过受恩惠最多——或者说最需要恩惠的,无疑是一守家的嫡子。仅凭下述事实就能清楚地证明这一点:女子大多只举行三夜参礼和十三夜参礼;二守家和三守家的长子也只到二十三夜参礼就结束了;唯有一守家的继承人必须执行三十三夜参礼,完成整套仪式。
然而,即便对淡首大人礼至于此,也难保一守家的男子不会在哪天突然暴毙。明明在二十三夜参礼举行的那一刻,就已自动完成了家业的继承,为何又有三十三夜参礼呢?可想而知,历代继承人对于突然而又不可理喻的死亡,抱有怎样充满现实感的恐惧。他们内心的战栗可谓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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