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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完全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阴险的感觉。用“清丽的良家女子”来形容华子明明是很合适的,斧高却总觉得那是她的假面具。


(华子小姐和长寿郎少爷结婚后,某一天她突然脱掉假面具——)


会不会露出令人惊骇的真面目呢?斧高甚至展开了这样的想象。


(不,也许是我故意把她俩想得太坏了。)


因为是长寿郎的相亲对象,所以难免会戴上有色眼镜。但斧高倒是觉得,被公认为素行不端的毬子是三人中最靠谱的一个,往好里说也可视作表里如一的竹子位居第二,华子则排在末席。


(和村里人的评价完全反了。)


关于谁最有可能被选为新娘,村里预测的顺序是华子、竹子和毬子。不过这预测中包含着村民的愿望,同时也能看出华子和竹子之间仅存微小的差距。换言之,人们认为长寿郎会选择华子,但竹子也许会凭借天生的强悍夺走新娘之位。至于毬子,似乎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讨论对象之外。


(因为村里人不太清楚长寿郎少爷和毬子小姐的关系。)


就算听说过他俩和某本杂志有关,也不可能知道那是同人志《怪诞》,且两人通过作品和评论保持着亲密的交流。


斧高扫视着三位姑娘的背影,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好了,到了。这里是祭祀堂。请你们进去准备。”甲子婆扬声道。她的气息还是有点紊乱。


斧高一惊之下,猛然回过神,慌忙跑到四人身前打开了祭祀堂的正门。甲子婆率先进门,目送竹子、华子和毬子进入之后,斧高也跟了进去。


站在三和土1上时,可以看到十叠大的外间左侧有一座屏风,与墙壁隔开了一段距离,放置得很不自然。


(放的地方好奇怪啊。)


但疑惑也只持续了片刻,很快斧高就发现屏风后面坐着长寿郎。


按照规矩,婚舍集会开始前,男方不得与身为新娘候选人的姑娘见面。动身去婚舍也得在三人出发之后。所以到姑娘们更衣完毕离开祭祀堂为止,他会一直如此藏身。


三人似乎在途中听甲子婆说过此事,在进入八叠大的里间时,尽可能不去看自己的左侧。


“你就在这里待命。”


甲子婆一边拉上里间的拉门,一边指着面前的榻榻米说道。大概是因为斧高不能在年轻姑娘更衣时和她们同处一室,也不能和长寿郎说话,所以甲子婆才发出了这样的命令。


斧高面向纸门,端坐在榻榻米上。他朝屏风的方向瞅了一眼,勉强能辨别出同样端坐着的长寿郎的右手和右脚膝盖。看着那纹丝不动的手脚,斧高特别想知道现在他究竟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从里间传出了竹子怒喝似的声音:“竟然要我换上这样的衣服?”


“哎?简直就跟囚衣一样。真土!”然后是毬子的声音,语气中透着一股乐呵劲。


“如果穿上漂亮的和服去媛神堂参拜,淡首大人立刻就会降灾于你们。”


“啊啊,原来如此。这是在说淡媛和阿淡的作祟故事吧。”又是毬子在兴致勃勃地回应甲子婆的解说。


“就算是这样,也不用穿这种……”听竹子的口气,她还是不能接受递到眼前的衣服。


“今天请忍耐一下。谁要是被长寿郎少爷看中,就能穿上华丽的新娘礼服……对吧?”


甲子婆劝解的措辞里似乎含着某种挑衅的意味,就像在说“也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资格”。


“我说……颜色只有这些了吗?”


然而有人轻松躲过了甲子婆的讥讽。令人意外的是,问话的人好像是华子。


“啊……噢,没错。灰色、藏青色、黑色、茶色、紫色……就是这些。”


短暂的犹疑过后,甲子婆如实做了回答。紧接着,怒气依然冲天的竹子,拿华子开起刀来:


“我说,这不是颜色的问题吧。当然,颜色确实都很老土。”


“我觉得要看颜色怎么搭配了,搭配得好还是可以上身的。”


“什么叫可以上身?你——”


“因为我们终究要穿这身衣服和长寿郎少爷见面啊。”


“……”


华子的回答让竹子哑口无言。淡然接受囚衣似的服装也就罢了,更让她吃惊的是,她发现华子竟还在思考如何妥善着装,以便给长寿郎留下好印象。


(果然,华子小姐不像是单纯的温顺。)


隔着拉门听两人对话的斧高,心中一动。


“真是的,这种衣服,我究竟怎么穿才会好看嘛!”


没多久就传来了竹子发火的声音,但很快又听到甲子婆一边劝慰一边帮她穿上衣服的动静。必须同时照看三个人,甲子婆似乎也很辛苦。


然而,就在八叠间也总算安静下来,一度只微微透出衣物摩擦的响声时——


“什、什、什么啊,这是?”


竹子又叫了起来。这一回,与其说她是在发怒,还不如说是惊呆了。


“哎呀呀,这样一来就更像囚犯啦。”


“那个,在长寿郎少爷面前也要一直……”


在毬子和华子陆续作出反应之后,甲子婆终于高声喝道:


“不戴的人,决不允许踏入媛首山一步!”


里间顿时鸦雀无声。


“好了,希望你们快一点。”甲子婆继续以不悦的语气催促道。


“听好了小斧,现在打开拉门。”


紧接着甲子婆又发出了指令。斧高慌忙拿右手扳住把手,将拉门横向打开——


“啊……”


从里间走出三人,斧高看到她们的模样,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第一位全身藏青色,第二位灰色,最后一位则是茶色。虽然颜色不同,但每个人都穿着土得掉渣的和服。正如毬子所言,她们简直就像即将被带走的囚犯。而且,由于各自披着只能窥到双眼的奇怪头巾,所以一瞬间判断不出哪个颜色是哪个人。从现身的顺序来看,感觉藏青色是竹子,灰色是华子,茶色是毬子。想是这么想,但究竟如何其实并不清楚。


“现在就请各位按照藏青色、灰色和茶色的顺序,依次走向媛神堂。”


从十叠间里侧的拉门到玄关,搁着一列座垫,三个姑娘坐在上面。甲子婆则在长寿郎的反侧坐下,面向她们发出了指示。


“其间,你们一句话也不能说,当然也不能把头巾取下来。到了井边,请洗手然后参拜祓户神。接着进御堂,礼拜祭坛,用你们各自的方式就可以。不过别忘了,你们要抱着谦虚的心态,绝不能对淡首大人做出失礼之举。只有这一点必须格外小心。如果轻视这个仪式就会遭到意想不到的报应。老早以前就有一种讲法,说淡首大人最讨厌一守家继承人的新娘。”


也许是甲子婆有点激动,话至中途竟用起了关西方言。


“呵……”大概她自己也注意到了,于是呼出一口长气,又续道,“参拜完媛神堂,请你们登上荣螺塔再下去,进入婚舍。那时请摘下头巾,悬挂在自己即将进入的婚舍门前。各位出发后长寿郎少爷也会动身,所以进入婚舍后请你们静静等候。”


甲子婆逐渐恢复到标准语,继续向三人进行说明,最后语气沉稳地结束了发言。


祭祀堂的挂钟指向三点十五分时,第一个人率先动身前往媛神堂,五分钟后第二个,又过了五分钟第三个人也出发了。从这里到御堂大约需要走十五分钟。长寿郎终于从屏风后现身是在三点四十分左右,这时最后一位姑娘应该也已抵达媛神堂。


盛装的长寿郎穿着外褂和裙裤,威风凛凛,斧高发现自己心跳如鼓。长寿郎手里捧着一个淡紫色包袱,看起来就像一个带着艰深的学术书籍出席开学典礼的学生。这样的形象非常适合他,斧高甚至感到了自豪。


但是,这激昂的情绪没能长久持续下去。因为他马上想到长寿郎和三位姑娘在装束上的差异如此悬殊,心中隐隐升起了莫名的寒意。也许直到此刻,这扭曲得匪夷所思的相亲景象才让斧高感到害怕了。


长寿郎默默地向甲子婆施了一礼,对斧高也轻轻点了点头,离开了祭祀堂。斧高和甲子婆一起在正门口目送他穿过北鸟居登上石阶,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参道尽头。


“竟然能走到这一步……”望着长寿郎的背影,甲子婆深有感慨似的低语道。从昔日以产婆的身份接生长寿郎直到今天,发生过的种种事情此刻正在她的脑海中回旋吧。


不久长寿郎的身影消失了,或许是完成使命后的安心感催生了倦意,甲子婆在十叠间排好座垫躺下后,立马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该不该跟在后面呢?)


十年前十三夜参礼当晚发生的事,突然浮现在斧高的脑海中。顺带一提,长寿郎吩咐过不必担心二十三夜参礼,所以他才留在了祭祀堂。况且当时还有富堂翁、兵堂和甲子婆等人的睽睽众目,根本不可能跟过去。


但现在的话,就没有任何障碍了。不过问题在于斧高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想目送长寿郎到媛神堂,还是想去看一眼婚舍内部。


(但是,既然十三夜参礼时有过危险,那么婚舍集会也……)


看来最终就会变成以保护长寿郎为名尾随其后。斧高感到这是自欺欺人,但他别无选择。


(好啦,如果情况有变,御堂里面——)


也进去看看吧——斧高这样想。他留心着不吵醒甲子婆,蹑手蹑脚地走出了祭祀堂。


然而在鸟居前行过一礼,登上石阶,步入参道……来到境内时,斧高突然止步不前了。他的视线从眼前的媛神堂移到荣螺塔,再游移到婚舍,脚却一步也向前不得。


(婚舍集会……)


正因为知道这仪式对一守家,对长寿郎来说有多重要,不知不觉中,不可妨碍仪式的想法压过了守护长寿郎的念头。而且刚才斧高完全忘了,面前的境内铺着玉砂利。相比夜晚,白天时的森林十分吵闹,就算发出轻微的脚步声大概也不要紧。当然话虽如此,谁都不能保证绝对不会暴露行藏。


斧高无可奈何地转身,开始沿参道往回走。但是当走到石阶顶端,重见鸟居的时候,他又向境内奔去。不过他绝不尝试踏上玉砂利。此后他反复做着同样的事。如此往复多次后,就在他又一次回到石阶时……


“喂,斧高!”


突然被人喊了一声名字,斧高吃了一惊。由于声音从下方传来,所以他低头看去


“巡、巡警先生……”从石碑后现出了高屋敷的身影。巧的是,那里正是十年前斧高藏身的地方。


“您是在巡视吗?”


“是啊,和二十三夜参礼的时候一样,入间巡警和佐伯巡警分别在东鸟居口和南鸟居口巡逻。”


入间是今年春天二见巡查长的继任被调离后,新来东守派出所任职的巡警。佐伯和高屋敷一样,战后仍在南守派出所工作。当警察的,调职本是常事,但斧高好几次听妙子说,他俩每次照面都会叹息一句“看来我们是要长眠于此了”。


“那你呢?是不是又在守护长寿郎君?”高屋敷沿石阶走了上来,问道。


“不、不是,唔……”斧高支吾着低下了头,尽管对方的口吻中绝对没有咄咄逼人的质问之意。


“你的担心我能理解,但我们正在三个鸟居口巡视,所以不用担心哪个冒失鬼会偷偷潜入这里。不会有问题的。再说婚舍集会毕竟是相亲,所以……嗯,也就是说,你可不能去妨碍人家哦。”


虽然斧高认为高屋敷的话里没有那种意思,但还是觉得自己想要窥探婚舍的念头已被看穿,不禁涨红了脸。还好他面朝下方,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过嘛,在参道上来回巡逻之类的,没问题。”


“啊……”


斧高刚吃惊地抬起头,高屋敷就笑着催促起他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与警察同行,多少还是有点迟疑。


“来吧,我们走。”高屋敷说着,以极为舒缓的步伐率先走上了参道,因此局面自然而然地演变成了斧高也跟在他后面。


“怎么样,在斧高看来谁会夺魁?三个人里,哪个看起来适合做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