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小说家在作中对某种诡计进行分类的理由之一,是为了创造出新的此类诡计。换言之,其基底存在着这样一种思路:既然读者试图通过检索‘诡计数据库’来识破真相,那只要使用其数据库里没有的诡计,读者就会感到吃惊,感到佩服。”
想一想《如凶鸟忌讳之物》《如密室自闭之物》《朱雀怪》的真相,诚如饭城勇三所言。三津田在这三部作品中使用的诡计,要么不在讲义范围内,要么是讲义中某一项的变种。
但是,《首无》的“无头尸讲义”完全不同,其第一项便揭示了本作最重要的真相——被害者与加害者互换。然而,这个最常见的类别被作中人物干脆地否定了。更绝妙的是,该人物否定这一类别当然不是因为愚笨,而是出于合理至极的考量。前文中曾经提到,奎因为应对“手握诡计数据库的狂热爱好者”,搭建了一种令读者无法使用“诡计数据库检索方式”的小说结构。此处,三津田显然也在做着同样的事。
推理小说迷一看到无头尸登场,可能立刻就会从数据库中调出“被害者与加害者互换”诡计以及讲义中提到的其他诡计。三津田知道这些读者的存在,便主动发表讲义,不仅靠干脆地否定与真相一致的类别使读者产生心理盲点,更利用讲义本身给读者造成了“既然作者敢放出讲义,自然不可能使用讲义中的诡计”的印象,从而封堵了读者对诡计数据库的检索。
进而,三津田通过巧妙选择讲义发起人,使作外作者的意图与作中人物的意图达成了完美的统一,令读者难以指责作者“耍赖”。这是一种非常巧妙的手法,越是资深的推理小说迷,恐怕越会被这个点子击中。
此外,对之前不了解无头尸诡计为何物、初读推理小说的读者来说,讲义又可使他们在读到解答之前,对这类诡计有个了解,并有助于他们领会作品的妙趣。从这个意义来说,三津田对推理小说的初级读者可谓体贴入微。
看到《首无》利用讲义所达成的效果,熟悉奎因作品的读者可能会想到《埃及十字架之谜》。在“如何令读者无法使用诡计数据库检索方式”方面,两作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更耐人寻味的是,《埃及十字架之谜》的核心诡计也与“无头尸”有关。读者诸君若有兴趣,可对两作的手法做一比较。
至此,我对《首无》在推理层面上的精心设计进行了解析。那么我为何要花如此长的篇幅去做这样的解析呢?
长年以来,我一直对如何定位三津田这位作家感到困惑。诚然,三津田在《如凶鸟忌讳之物》《朱雀怪》等作中创造了惊人的诡计,但我不认为他是一台诡计制造机。三津田的作品里总是充斥着丰沛的伏笔;他笔下的侦探总是在解谜前将所有谜团整理成列表,让读者清楚地看到需要对什么进行推理;侦探解谜时的推理总是洋洋洒洒,极尽细致之能事。从这些地方来看,三津田是一个对公平竞赛抱有强烈意识、极为注重逻辑推理的作家。《首无》这部作品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我下意识地感到《首无》是刀城言耶系列乃至三津田所有推理小说中的最强杰作;我下意识地感到真相或诡计并不是这部作品的所有优点,当然它们确实给读者带来了震撼和巨大的快感,但《首无》绝非只有这些。然而,我一直无法理出头绪。
然后,逢坂刚的对“披着黑色头巾的无头人”的批评更是深深地刺激了我。尽管这只是作品中一个不起眼的小谜团,但逢坂刚的评论方式有其代表性,而且是一种极具破坏力的评论方式。关于《首无》,我完全可以想象出下面的这些评语:
“本质上不就是身份替换诡计吗,人家替换一次,你替换两次就比别人高明了?不过是靠数量取胜罢了。”
“作中作也是老手法了,作者中途换人的叙述性诡计也不是三津田首创的呀。”
“第二重解答也太粗糙了吧。感觉就像是拿来凑数的。”
“前面在做讲义时把那种可能性否定了,结果回头告诉我动机就是那个,这不是耍赖皮吗?”
虽然我知道这些评论存在谬误,但我很难做出反驳。直到有一天,我读了饭城勇三的《埃勒里·奎因论》,看到了他对奎因创作理念的论述,看到了他对“诡计数据库检索方式”的批判,终于豁然开朗。是的,既然我认为三津田是一个对公平竞赛抱有强烈意识、极为注重逻辑推理的作家,那自然应该用分析奎因作品的眼光去分析三津田作品。因为奎因作品是最讲究公平竞赛、最注重逻辑推理的。
用全新的眼光去分析《首无》中的三重解答,我终于看清了这部作品的伟大之处,也能对那些评论做出反驳了。两封奇异的挑战读者书、两层真相、利用讲义阻止读者检索诡计数据库、意外的推理……《首无》融汇和发扬了奎因创作侦探小说时的主要技巧,同时又具备了奎因稍有欠缺的“意外的真相”,更有“最终线索本身亦令人震惊”这一巨大亮点。说《首无》是现代日本最优秀的本格推理小说,绝对当之无愧。
作为一个热爱三津田作品的读者,我的观点可能有偏颇之处。但我还是急切地想把自己的心得与喜悦分享给各位,所以才写下了本解说最为冗长的第二节。
三、关于新版
2011年,吉林出版社首次出版了《首无》的简体中文版,翻译所使用的是原书房的单行本版。这次的新版——千本樱文库版——则以讲谈社的文库本版为底本,重新做了修订。因此,新版与老版有以下两点不同:
1)讲谈社文库本版在原书房版的基础上做了一些修改,并更正了几处错误。新版也照此做了更改。
2)新版本加入了按讲谈社文库本版绘制的插画。如此一来,原本仅靠文字描述难以把握的案发现场和奇异建筑的样貌,都得以清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如上所述,原书房版中存在几处错误,有些甚至影响了推理的正确性,其中较为单纯的错误(如人名错误)在吉林版时就已做了修改。但是,只有一处时间上的矛盾,因未能就修改事宜与作者取得联系,只能将错就错地按原文翻译。令人欣慰的是,在讲谈社文库本版中,这个错误被更正了。具体情况请看下表。
由于《前言》执笔于某年的十一月,按高屋敷妙子所说的“一次连载两章——也包括单设《幕间》的情况”进行推算,《幕间(三)》应写于第三年的一月。进而,高屋敷妙子在《幕间(三)》向读者征集意见,并明言“下一期杂志的连载会暂停一次,所以有足够的时间”。由此可知,《第二十三章 来自读者投稿的推理》的执笔时期绝无可能与《幕间(三)》一样,也是一月。老版在时间上出现了矛盾。另按“从执笔到杂志刊登,之间会有两个月延迟”的说法,《幕间(三)》将会刊登在《迷宫草子》3月期上,而必须在5月期上发表的《第二十三章 来自读者投稿的推理》,其执笔时间不得晚于3月。因此,作者在新版中将月份改为“二月或三月”,消除了时间上的矛盾,并添加了“红薯幼苗”这一新线索,供作中侦探和作外读者推理。
此外,讲谈社文库本版还修正了若干事实细节上的错误。这些错误不影响推理过程和真相。比如,《第十六章 搜查会议》提到“雄鸡社推理丛书”名下有七位作家,江川兰子做证说“雄鸡社推理丛书的七本书是她以前发送给长寿郎的,里面还包括一个叫小栗虫太郎的作家,共计八本”。在文库本版中,“七本”和“八本”分别被改为“八本”和“九本”。这是因为其中一位作家“小岛政二郎”的作品较长,出版时分了上下两册。相应地,《第二十四章 刀城言耶先生的推理》中的“日本作家一人一作共出版了八本书”也改为了“日本作家一人一作共出版了九本书”。这类无伤大雅的小错误得到修改,也体现了作者和出版社的严谨态度。
对了,借这次为新版《首无》撰写解说之际,我还想披露一个在翻译上动的小心思。本书开头有一首童谣,倒数第四行是“女娃是长寿啊 一守家绝后”。“女娃是长寿”的原文为“女は長生き”,这个“長生き”可以有很多译法,比如台湾版就译作“女孩长命百岁”。最初我为与上一句的“男娃死得快”对应,打算译作“活得长”,但最终选用了现在的译法。因为我觉得这样可以增加一个伏笔——女孩是长寿(郎),也算是为我所喜欢的作者尽了绵薄之力吧。当然我必须承认,这个伏笔非常牵强……
四、木秀于林,必成栋梁
《如首无作祟之物》未摘得任何桂冠;虽然在当年的各大推理榜单上均名列前茅,但也没能排到第一名。
然而,是金子总会发光的。2016年,值“本格推理BEST10”榜单创办二十周年之际,榜单运营方举办了名为“20年本格推理小说BEST OF BEST”的评选活动。《如首无作崇之物》夺得107分,被评为第一名,比第二名高了25分之多。
整整八年后,《如首无作祟之物》终于获得了其应有的地位,这也足以证明本作在广大读者心目中的地位和经久不衰的魅力。此外,自2010年由讲谈社发行文库本版以来,本作至今已再版8次。最后一次即第9版的印刷册数之多,还令作者本人小小地吃了一惊。
至于十多年前某位评委的言论,如今都付笑谈中。
张舟
2020年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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