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是条皋月鳟啊。”
那是一条不到十厘米的鳟鱼,应该是夏初时放下的鱼苗。细小的鱼体上排列着漂亮的斑纹,点缀有红点。
“皋月鳟可是很难钓的,你钓得不错。”一登表扬了儿子。
“我放下渔竿,碰巧它就上钩了。”规士得意地笑着,手里捧着鱼,仿佛那是一颗宝石。
“不过,这鱼还是放它回去吧。”规士的手已伸到了桶旁,听一登这样说,脸色立刻阴沉了。
“为什么?”
“因为它还小。它岁数可能和你差不多大。抓它太可怜了吧?”
规士似乎很不舍,但又认可了一登的话,点头道:“好吧。”
“用手托着轻轻放到水里,直到它游走。”
一登教他放生的方法,规士照办,打算将鱼放回去,但是鱼却躺在手上没有动弹。
“它是不是死啦……”规士忐忑的话声刚落,小小的鳟鱼就好像回过了神似的扭动起身子,游回了河里,“太好了!”
规士说着,开心地望向一登。看他那副样子,一登也很欣慰。他觉得,自己的建议很有意义。
之后规士再钓鱼,就不像之前那么热情了。看起来他心中似有许多想法。
“爸爸,”临走时,他问一登,“鱼被钓上来时,是不是很疼?”
颇具童趣的发问让一登莞尔一笑,同时思考着该如何回答。
更小的时候还无所谓,等到规士和雅都到了小学高年级的年龄,不管他们的问题多么幼稚,一登都尽量认真地回答。他不想用哄小孩的答案去敷衍。
当时他也想出了一个正经的答案——鱼嘴没有痛觉,所以感觉不到疼痛。鱼上钩之后的抵抗,只不过是试图摆脱渔竿的控制。鱼的挣扎,是本能地想要争取自由,而不是因为疼痛。而人类呢,则凭借智慧和技术去捕捉那些鱼。钓鱼就是一场人和鱼之间的比赛。
这番话应该能够充分传达鱼的勇敢和钓鱼的精髓,他觉得不错。
可是,规士放生小鳟鱼时温柔的表情留在了他的脑海,那一刻,他想要认真地对待那份温柔。
“如果你是鱼,会怎么想,如果鱼钩挂在了你的嘴上?”
“我才不愿意呢。好痛。”规士说着,又是笑又是皱眉。
“鱼可能也是一样的想法吧。”
听了一登的话,规士感慨颇深地望着放在冷藏箱里的鱼,同情地说道:“鱼真可怜。”他的表情还是那样温柔,一登觉得自己选择了正确的答案。
在那之后,他没有再和规士去钓过鱼。主要原因是上初中后规士就因为足球队的练习而起早贪黑,但一登也觉得,或许当初二人的对话也有着不小的影响。一登曾打算过如果规士央求,就再带他去钓鱼,但规士并未给他那样的机会。
不过一登并未因此而认为当初的回答错了。直到现在他仍十分满意,所以才一直记得。
小时候的规士就表现出了善良的一面。
仅仅过去了四年,那样一个孩子就变了,居然参与了一桩致人死亡的案件?
人的想法会随着成长而改变。步入成年之后,不可能只靠那些漂亮话生存下去。
不,改变的不仅仅是人。猛兽即便在幼年时被人驯服,成年后仍会流淌野性的血液,眨眼间即可向人亮出獠牙。这些都是本能层面的问题。
进入青春期后规士就变了。所以一登当然也明白,现在的规士已不是小学生时的规士了……
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些和此次的案件关联起来。
这完全是两码事。
找不到出口的思考使一登疲惫,他发出叹息。一抬眼,曲奇已跑到河岸的草丛边四处转悠,正打算找地方大便。看着它那副全不顾及人类烦恼的模样,一登连叹息都变得无力起来。
“请问……”一登打扫完曲奇的粪便刚起身,就听见背后有人怯声怯气地打招呼。
他回头,发现一名大约高中生年纪的女学生正手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他意识到那就是今天不久前在家门口遇见的女孩。她身着蓝色连衣裙,脚穿一双略显朴素的球鞋。黑色短发,眼睛好像是内双眼皮,透着温柔,一眼便给人留下印象。
“刚才我在规士家门口见过您,您是他父亲吗?”
面对她的提问,一登点头“嗯”了一声。几乎同一时间,对方也低头行了个礼,并自我介绍道:“我是规士的同班同学,叫饭冢杏奈。”
这名字似乎有些印象。雅和贵代美口中议论的规士的女朋友就是她。
“我联系不上规士。给他发LINE消息总也不显示已读,打电话全是已关机的提示,我担心他所以就来……”
一登心想,她口中的担心,应该也包括昨天的事。她来家里看看情况,结果门口站着许多人扛着摄像机,明显不正常。她正犯愁该如何是好,碰上自己出门,她就跟了上来。
“谢谢你担心他,”一登应道,“他前天夜里就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电话我们这边也打不通。”
饭冢杏奈似乎有些失望,沉默了一会儿。
“我看了昨天泽商高中的与志彦的新闻,规士曾说过和他关系不错,所以我很担心……只是最近,我跟规士之间很难沟通……不过我总觉得不放心……”她还是道出了心中苦恼。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一登说完,杏奈摇头说了一声“哪里”。
“那小子在家里几乎没跟我提起过他的朋友,我什么都不知道,正犯愁呢。就连与志彦那孩子是他的玩伴,我也是在出事之后才头一次听说。”
“好像他初中时就跟规士在同一个足球俱乐部里。他球踢得不怎么样,一直在二队、三队里训练。不过他本人性格幽默,在队里大家也常常拿他开玩笑,都挺喜欢他。”
“既然这样,为什么他还会遇害呢?”一个单纯的疑问划过一登的脑海,他脱口而出。
“这我也不清楚,”杏奈答道,“也许他出卖队友,或者违背约定,遇到这样的事情,哪怕之前的关系再好……或者,正因为之前的关系好,所以才不可原谅。”
“正因为关系好……”一登轻声重复着这句话,又问杏奈,“在你看来,规士遇到这种情况,是不是那种无法宽容、冲动行事的人?”
杏奈有些犹豫,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开口道:“那种事情也分时间跟场合,我说不好。”
一登本希望她坚决地否定,但她并没有,可硬要面前这名少女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无济于事。一登带着如鲠在喉的心情,换了一种问法:“平时跟规士一起玩儿的朋友们,除了与志彦之外,其他人也都是足球俱乐部里的队友吗?”
“足球队的队友有四五个人吧,剩下的应该都是各自带来的朋友。那几个队友现在也都不踢球了……规士说过,大家就是因为都闲得慌才聚起来。”
“原来他真是因为不踢球了,才结识了那些人。”一登觉得果然不出所料。
“关于他膝盖上的伤,他在家里说过什么吗?”杏奈问。
“什么叫‘说过什么’?”
“比如为什么受伤。”
“嗯……他只说是训练赛时受的伤。”
杏奈方才的语气让一登感觉此事另有隐情。
“我也不知道这事该不该说……”她首先表露出一丝犹豫,随后又开口道,“那是二年级学生故意干的。”
“啊?”她斩钉截铁的话语让一登不知所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所谓的练习赛,就是队内分成红白两队的对抗赛。我当时是足球队经理,那场比赛我看了。规士是踢过少年队的,所以很受老师器重,一年级学生里就只有他进了一队。然后就是那场比赛,导致规士受伤的那个铲球是一个二年级学生干的,他跟规士一样踢后腰位置。他在规士背后铲球,行为十分恶劣,老师当场就让他下去了。”杏奈说着,她的眼帘低垂,面颊有些抽搐,似是回忆起了当时的场景,“这本是一次严重的事故,规士因此不得不动手术,不过对外却没有闹大。那些高年级学生里也有人偏袒犯规的人,说最开始是规士先上来逼抢的,说不上谁对谁错,最终也就不了了之。”
一登不知道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只得皱起眉投以询问的眼神,杏奈则轻轻摇了摇头。
“规士确实也铲球了,但那只是普通的铲球,绝对不会被吹犯规。如果因为那样就说规士有错,那我觉得太委屈他了。”
一登明白了,应该是有高年级学生仗势欺人,不讲理。
“不过,那个让规士受伤的二年级学生去跟他赔了罪,也接受了惩罚,所以就没有人再继续追究了。我想,规士当时可能还以为,对方做出那样的动作是因为比赛太激烈。所以手术过后他才那么拼命地做复健,想尽快回到球场。”
真要说起来,确实在职业选手里,负伤后通过积极复健重返赛场的太多了。一登原来只以为规士退出的原因是伤病,现在看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并不是受伤了就一定得退出,放弃身为足球选手的生涯,一定还关系到一些情绪上的问题。
“老实说,后来的事情可能我也有错,”她面容痛苦地说道,“只怪我听到了那个让规士受伤的学长跟另一个二年级的队员说:‘就因为石川太抢风头,所以才要毁他前途,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我要是把这些话都放心里就好了,但是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全告诉了规士。”
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又抽搐了。
“他嘴上说其实早知道是这么回事,强装冷静,但我觉得他还是受了打击。害他受伤的那人的品行就不用说了,周围那些高年级学生居然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主持公道,这也让他很失望。还在复健期的他渐渐不来看比赛了,还说起了或许会退出的话。”
日头渐沉,杏奈脸上的阴影更深了。曲奇本急着散步而一直拽绳子,现在也坐在原地,似是放弃了。
“不过,我觉得,他虽然嘴上那样讲,可足球就是他的一切,他一定还有重新复出的想法。之所以最后那点想法也没了,是因为暑假开始后出了件事,害规士受伤的那个二年级学生让人给打了。”
“啊?”
“我没听他本人讲过,只听别人说那人是在球队训练结束后回家的路上,让几个人给堵了,腿也被那些人拿金属球棒给打断了。的确,从那以后再也没见他参加过队里的活动。”
“这说明什么?”一登不知道这些话究竟该如何解释了,“这跟规士的受伤有关?”
他仔细一想,这个疑问并没什么意义。她之所以讲这些,就是因为她觉得有关系。希望它们之间没有关联,只不过是一登的一厢情愿。
“我问过他,他说他不知道。但有一件事很可疑。”
这孩子究竟想说什么呢?——一登严阵以待,眼下他只能看到对方神情忐忑。一登的沉默让一切得以自然地进行下去,她继续开口了。
“出事的那天,规士约我去星巴克。就在那之前的两三天吧,他打电话问我球队活动的结束时间。我本想见面之前先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就问他七点左右见面怎么样,可他说晚上还有别的事,希望我这边一结束就见面。我还想着,那干脆另找一个时间充裕的日子再见面就好,可他执意要求在那一天,只一个劲儿地问我球队训练几点结束……”
飘浮在她话语间浓烈的复仇气息,让一登感觉喘不过气来。
“而且出事之后,二年级的学长们很快就相互议论,说石川跟那事有关。我当天跟规士见过面,就反驳了他们。结果他们说那肯定是为了做做样子,他们已经知道了,堵人的都是石川的朋友。这让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如果那件事早有预谋,那么这个预谋也太过敷衍,太昭然若揭了。
“我找规士问了。他还是像我刚才讲的那样,说他不知道。可是,他回答的时候样子怪怪的……总让人觉得他有什么事瞒着,我也不知道究竟该相信哪边了。”她低下头,艰难地呼吸着,“就算他真的参与了,我也不怪他……当然,那不是好事,可是我理解他的心情。如果他事先找我商量,告诉我他无论如何都要那样做,或许我也会认同,还会想办法帮他。但他只说事情不是那样,什么也不告诉我,那留给我的选择就只有相信或是不信了。我也知道,自己只能选择相信,也打算那样做,但是我做不到……对不起。您是他父亲,我不应该不顾及您的感受,说这些好像在怀疑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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