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一登躺在床上,听见外头送报纸的摩托声。
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睡没睡着。感觉只不过是大脑停止了思考,挨过了夜间的数个小时,疲惫却仍停留在眼皮背后,跟刚上床时无甚区别。
窗帘泛起微弱的光,一登由此得知外头天已经亮了,他眨眨眼,揉了揉,决定下床。
贵代美在旁边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一登。昨晚他去工作室查网上的消息,回家后也未曾和她说过一句话。开口也不过变成无谓的争执。她似乎对一登的想法很失望,而在一登看来,只能说贵代美还没意识到现实的严峻。
一登在洗漱间搓了把脸,回客厅坐到沙发上。睡在地毯上的曲奇听到动静,睁开眼跑了过来,他于是摸了摸它的头。
多么安静的早晨——他带着感慨和自嘲交织的心情,起身去外面拿报纸。
一登打开玄关的门锁,推开门。他本来还担忧媒体的人会不会这么一大早就已经来了,见外面空无一人才稍微松了口气。但很快他又注意到,脚下的赤陶地砖上好像沾了什么奇怪的污渍,不禁愣在当场。
星星点点的白色物体散落在地面,看来看去才知是鸡蛋壳。他随即意识到,原来地砖上的污渍是蛋黄。
他走至屋外,环视四周,并无人影。
有人朝门口扔了鸡蛋,黏稠的蛋液正顺着门板往下流淌。
自己引以为傲的建筑被人以这样的方式玷污,他怒火中烧。
昨晚离开工作室后,一登重回客厅打开电视看新闻节目,发现除户泽案件的报道外,自己回答记者提问的录像也播了出来。旁白解说道,被害少年身边的数名伙伴下落不明,警方认为或与案件有关,正慎重展开调查。紧跟着就是一登在讲话,剪辑播出了“从昨天开始就失去了联系,我们也在担心”那一段。
如那名记者所承诺般,一登的脸并未播出。代替他上镜的是曲奇。回想当时的情形,他正一心摆脱记者追问,所以语气显得很敷衍。这虽属无奈,可在不知前后因果的普通观众看来,他作为一名或与案件有关的孩子的家长,却对事态的严重性毫不自知,竟还悠哉地散步遛狗。
这段视频好像在傍晚时段的新闻里也播了,网上也有相关讨论。还有许多不知真假的闲言碎语,所针对的对象身份几乎可以确定就是规士。如果有人十分关注这个案子又碰巧生活在附近,根据那些线索找到他家的具体住址并不困难。一登的这些推测忽而化作了心中惊惶。
一登从客厅拿来户泽警察局寺沼警官的名片和无绳电话,坐在玄关的下沉台阶上给警察局打电话。
“这里是户泽警察局。”电话里的声音并非来自寺沼。
“喂,我叫石川,请问寺沼警官或者野田警官在不在?”
“啊,他们还没来呢。”
一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决定先把情况说清楚,哪怕还不知对方姓名。
“我是石川规士的爸爸。刚才正要出门,发现有人朝我家门口扔了生鸡蛋,门附近都脏了。”
“哦……那我把这些转告寺沼可以吗?”
接电话的人自己似乎并不打算处理。可能他想表达的是,这点小事根本不值得出警?一登强忍住想咂嘴的冲动,答道:“是的,请转告他。”
打完电话,他就边看报边等寺沼回复,这一等就是三十多分钟,全无动静,腿都开始麻了。眼下,他最想做的就是把门口的污渍打扫干净。
当初因为规士的失踪找他们时,他们也没当回事,这次即便找警察报案,恐怕也没法让他们出动调查。一登单方面地下了定论,开始清理。他去工作室拿来相机拍了门口一片狼藉的照片,好歹算是留了个证据。然后他将用来浇花的水管接到院里的水龙头上,冲洗了玄关四周,又拿湿毛巾把门擦干净,最后重新打了一遍蜡,抛光。
看到玄关再次整洁起来,一登起伏的情绪也稍微平静了些。可他手上的动作并未停止。他一直如此,房子的打理养护也好,清洁扫除也好,一旦动起手来,不彻头彻尾做一遍决不罢休。赤陶地砖,除门口那片之外,铺在庭院里的部分也全刷了一遍。铁质门柱和邮筒,先拿水冲一遍再涂蜜蜡,光泽如新。
这座房子不光设计,每一处素材他都精心考究,为的就是哪怕十年、二十年后仍能当作样板房展示。除了一些时间越久越有韵味的部分外,他一直凭借悉心护理维持着建筑的崭新。
他如此珍视这栋房子,绝不允许它被来路不明的人以近乎流氓般的行径玷污。我要让别人知道这房子有多出色,让他们不忍心再朝它扔什么鸡蛋——一登心里这样想,专心致志地擦拭镶在门柱上的门牌。
做完这些之后,他又认真地除去了绿植四周的杂草。他每月打理两次庭院,所以其实并没有什么太长的杂草,只不过是一些刚冒出头的小苗。他仔细地一一全拔掉了。
每当有人从门前路过,一登都要抬头看一眼,戒备着是否哪个家伙又找上门来搞恶作剧。不多久,一辆面包车在家门口停了下来。自他开始清扫门口,大约已过了一个小时。
车上下来几名男子,其中一个还拎着摄像机,一登见状便开始收拾工具。
“早上好!请问是石川规士的父亲吗?我们是电视一台的,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记者喊话的音量大到隔壁邻里都听得见。
“我拒绝。你们这是骚扰。”
记者并不理会一登的回答,自顾自道:“我们不拍脸,您只要回答两三个问题就行。”说着便伸脚迈过院门。
“请不要随意进入私人土地!”一登出言阻止其行动,“就因为你们擅自报道,害得有人找上门来搞恶作剧,很影响我们的生活。”
“您是说昨天的采访吗?那不是我们。如果您有什么想说的,我们听着。”
“我没什么想说的。我就想让你们别来烦我。”
“规士还没联系过你们吗?”摄像师已经扛起了机器。
“没有。”
“您担心吗?”
面对这种毫不顾及别人感受的质问,一登不愿再多纠缠,转身便走。
记者的话音紧追而来:“一句话就行,请您说一句。关于去世的仓桥与志彦,请谈一句您的看法。”
一登转身瞪着记者:“你凭什么问我有什么看法?满口拿我儿子当罪犯的语气。现在还什么都没查出来呢,你就认定他是凶手了?”
“不是啊,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记者面不改色,轻描淡写地敷衍了过去,“只不过,就在案发前后那段时间里,您家儿子也失踪了,您作为父亲一定很担心,所以想问问您现在的内心感受和对这个案子的看法。”
“那你就应该注意你问问题的方式。我们家孩子说不定也是被害人,你说话时有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那么您这番话具体是指什么呢?”
什么具体指什么——记者这样的说法明显说明他根本就是放弃了思考,唯一的打算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让对方开口。一登对此十分厌烦,再次转身背对众人。
“请您谈一谈,为什么觉得自己的儿子是被害人?是不是有什么情况,是只有身为父亲的您才了解的?”
一登不理会记者的提问,径直回家去了。
早餐只有米饭、味噌汤和咸菜,正吃着,家里的电话响了。
“……哦,早上好!”贵代美接起来后,语气忽然郑重起来,“好的……好的……是的。”她神情顺从地接连答复道。
“星期六晚上走后就一直没回来,昨天警察上家来了,问了我们许多。我们现在对于事情原委也是完全没有头绪……
“嗯,好像是……和初中时候的足球俱乐部的队友一起玩儿的,我也有点感觉,好像是有什么矛盾……
“真是对不起,添麻烦了。是……哦,是吗?知道了。是……非常抱歉。”
一登见她态度越发惶恐,又一直在讲案子的事情,十分好奇电话那一头究竟是谁。待贵代美放下电话他就立刻问道:“谁呀?”
“高中的教务主任,”贵代美答道,“说学校今早接到了警方和媒体的电话,正在开临时紧急会议。”
一登也料到事态迟早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只是一大早就得面对这些,实在太过压抑。
“那边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他们也是临时聚到一起,还得打电话问我们呢,当然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登看着贵代美态度冷淡地回应自己,忍不住说了一句:“无所谓,不过,就算他是学校的人,你下次讲话时态度也别太卑微。”
“什么?”
“你那个态度,让人听着觉得我们已经认定了自己有罪似的。保不准学校那边也会乱想。”
对于一登的这番话,贵代美已不想回应,而是收回视线继续吃起饭来。
“是寺沼警官吗?”
“是,我是寺沼。”
吃完早饭后,一登坐回沙发上又打了个电话。这次是寺沼接的。
“我是石川规士的父亲。”
“哦,石川先生……昨天有劳您了。”寺沼简短地打了招呼后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今天早上,我发现有人朝我们家门口扔生鸡蛋,我给警察局打过一次电话,不知您听说没有?”
“哦,是吗……可能我们这边出了什么岔子。”寺沼答话的语气并没有愧疚,“具体什么情况?”
“我一开门就发现鸡蛋在门口溅得四处都是。看你们也不像要出警的样子,我已经打扫了。”
“是这样啊。既然情况不是很严重,那……只能请您接下来多加小心了。”
情况当然算不上严重,可这种事情叫人怎么小心?对方那样事不关己的语气虽让一登心中不快,但同时他心里又自嘲地认为,为这种事情去找警察本身就是找错了人。他有些迷茫了,不知心中的积愤究竟该向何处发泄。
“规士的事情,之后有什么新的进展没有?”一登定了定神,换了话题。
“眼下还没有什么需要跟您那边报告的情况。”
“之前说可以通过手机的微弱信号定位,结果怎么样?还是不知道他在哪里?”
“抱歉,案情的进展情况,我们无法逐一告知。”寺沼漠然答道。
“你这话说的,如果规士被认定为凶手之一,的确应该这样。可是寺沼警官,之前可是你亲口说的,规士和案子是什么关系现在还不清楚。我的确去你们那儿交了失踪人口申请,但我的理由很单纯,就是因为我儿子失踪了,我很担心,而且是你们劝我的。那么我现在问问情况不是很正常吗?”
一登以稍显强硬的语气逼问,听筒里的回应听上去有些不知所措:“您说得没错,可是……”
寺沼沉吟了数秒后继续道:“好吧,但下不为例。微弱信号我们没能监测到。”
“没监测到?”
“是,”寺沼道,“能想象的状况有很多种,可能性最大的,是原来的SIM卡已经从手机里拔出来了。然后换了别的卡插在手机里……在这种情况下,之前的微弱信号自然也就消失了。”
“是规士自己那样干的?”
“我们并没有下定论。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性。另备一张SIM卡替换掉原来的,是手机防追踪的常用手法。”
“常用手法?那些职业罪犯怎么样我不知道,规士可是个普通的高中生。”
“普通高中生知道这种事情也不奇怪。”
“你是想说,他现在是在耍这种手段躲避警方追踪了?那还不是把他当凶手吗?”一登忍无可忍,语气带着讽刺。
“我话里并没有那个意思,我们的行动需要考虑到所有可能性。”
这就等于是在说,他们已经相当关注规士是凶手这个可能了。他的语气听起来也比昨天冷漠许多。
一登又想到一件事,遂问道:“其他下落不明的孩子的手机是什么情况?”
“这就恕我无可奉告了。”
“也跟我们家一样,监测不到信号?”
寺沼没有回答。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