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眨眼之间,雨势越来越急。
跨上自行车沿着来时的路骑了还不到一分钟,翔二已经从头到脚淋个透湿。他将上半身拼命地向前弯,带着一种在海浪中游泳般的感觉,握紧车把,踩着沉重的脚踏板。没被油润滑过的车链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听起来简直就像自己膝盖骨摩擦的声音。
大颗的雨点打得脸生疼,冰冷的雨滴流进眼睛里,模糊了狭窄的视野。被大雨笼罩的翔二,在得知哥哥的死讯后,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回到位于阿瓦多町的家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离日落的时间不远了。
雨势越发激烈,压得人抬不起头。来不及将贴在前额的刘海捋上去,翔二把自行车速度降到最慢,打算直接冲进门内。
——就在这时。
“啊!”
他惊叫出声,在刹车的同时用力扭转车把。在前院的小路上,他差点撞到迎面而来的行人。
尽管没撞到人,自行车却因紧急刹车而一下子翻倒在地。翔二被甩出,摔到了庭院里的草坪上,右肩和胸口重重地撞到地上。
“没事吧?”有人这样问道。声音有些模糊,是个语调温和的男人的声音:“喂,小伙子!”
喘不上气,喉咙里发出喑哑的声音,像难听的口哨一般。翔二趴在湿漉漉的草坪上,拼命地调整呼吸。他一面咀嚼着蹿入口中的泥土味,一面吐出从昨晚起就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太差劲了!”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这句话,男人跑过来询问:“欸?你说什么?”翔二脸贴在地上左右摇摇头,忍着痛撑起手臂。
“没受伤吧?”男人担心地询问。
翔二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浆的裤子,带着一种想直接融化在雨中的心情回应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对,我……”
“错不在你。”
男人语调平稳地说着,把自己撑着的透明塑料伞举在翔二头顶上:“受伤了吗?”
“……没有。”
翔二站起身来,总算看到了来人的模样。
对方身穿双排扣黑色西装、白衬衫,打黑色领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不,或许更年长一些。偏瘦的体形与翔二很相似,个头却比翔二高出好几厘米。瘦削的脸庞上架着一副无框圆眼镜,略有特色的长发垂落在肩膀,与他的服装完全不搭调。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翔二对此很是吃惊和困惑。他移开目光,不去正视这个一直盯着自己看的男人。
“你是这家的人?”男人开口问道,不顾自己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一个劲儿地给翔二撑伞。
翔二微微抬眼,点了点头。
“是翔二君吗?”
“……嗯。”
翔二走出雨伞,向倒在旁的自行车走去。自行车横倒在地,车把也歪得厉害。
“你是……”
翔二慢吞吞地扶起自行车,转头询问男人:“请问……莫非你是家兄的朋友?”
“朋友?嗯,也可以这么说。”男人答道。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他的笑容看起来有点落寞。
“我叫占部。占部直毅。”
“占部先生……”
“伸一君时常提起你,说你今年刚考上大学。”
几滴雨珠滴落在占部的眼镜片上。看着镜片背后闪闪发光的深棕色瞳孔,翔二再次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似曾相识感。
“我以前是补习学校的老师,曾经教过伸一君。自那之后我们偶尔会聚一聚,一起喝几杯。”
“补习学校的老师?”
“现在已经不干了。”说着,他略微耸了耸肩。
翔二开口问道:“你是来给家兄上香的吗?”
“前些日子我出去旅游了,完全不知道这场意外事故。昨晚回家听人说起,很是吃惊,所以……”
“谢谢你特意过来。”
“别站在大雨里说话了,赶快进去吧,会感冒的。”
“——说得也是。”
“你喜欢喝咖啡吗?”
突然被人这么一问,翔二不由得心生疑惑。对方见状便从早已湿透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一盒没用完的书式火柴,递给翔二。
“在市民公园北侧,有家叫作‘飞船’的咖啡馆,我家就在那里。那家店屋顶是红色的,很好找。”
翔二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火柴盒上,鲜艳的红色外包装上印着那家店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欢迎你随时来玩。有关伸一君,我还有些事情想问你。”
“……嗯。”
“那回头见。”
他轻轻举起拿着伞的左手,从翔二身边离开:“打起精神来!”
他静静地转身,迈步离去。直到对方穿过大门,背影渐渐消失不见,翔二仍伫立在原地,任由连绵不断的雨点打在身上。
(他说想问我关于哥哥的事,到底是什么事情呢?难道他想问的事情和这次的“意外”有关吗……)
翔二轻轻地将手中的火柴盒装进外衣口袋,然后捂着发痛的肩膀,推起沾满泥浆的自行车朝玄关走去。极其讨厌下雨的帕皮打着响鼻,躲在屋檐下等着他。
2
母亲贵志惠已经回到家中。
看到淋成落汤鸡的儿子,她惊得瞪大双眼,大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饭冢节子慌忙去取替换的衣服。
翔二逃也似的跑进浴室,淋了个热水澡。身体完全被冻透,映在镜中的面孔像病人一样苍白。摔倒时撞到的右肩明显青了一块,一碰就隐隐作痛。
冲完澡后,翔二默不作声地上了二楼,躲进自己的房间。
房间是他从小到大的卧室兼书房。在京都上初中时,学校是寄宿制,他只有放假回家才会在这里睡觉和学习。这里有他的回忆,也有让他留恋的东西,但如今不知为什么,这里看起来似乎也成了“异国”的一部分,像几百年无人造访的石屋一样冰冷,唯有空荡荡的空间格外显眼。
他随意地仰卧在床,单手搭在额头上,闭上双眼——好累。身心俱疲,累得一塌糊涂。
晚饭前,就这样一直躺着吧——听着窗外连绵不绝的激烈雨声,翔二这样想。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他坠入了梦乡。
在这短暂而不稳定的睡眠中,翔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暗红色的天空。暗红色的云雾。
吹来的风也是暗红色。然后……
狂乱而喧嚣的音乐声渐渐传来。这里?这是哪里?
(流星马戏团再度献技!)
滴答。
滴答……水珠滴落的声音。冰凉。
(阔别十五年重临栗须市盛大公演!)
“准备好了吗?”似乎有人在说话。
“……笑啦!”
(阔别十五年的……)
“地藏菩萨,笑啦!”
小小的、白白的手臂环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屏息静气、侧耳倾听……
世界就在那里,被切成圆形。
3
“翔二,你给我好好解释解释。”
母亲恨恨地盯着终于从二楼下来的儿子,用一种像是故意压抑着感情、冰冷的声音说道。虽然她的语调比昨晚电话里的声音冷静了不少,但还是可以听出她心中的怒气依然未减。
“住的地方一直没人,你跑哪里去了?一天两天还好说,你说你出去了多长时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去哪里了?去干什么了?”
晚上八点多,翔二和母亲隔着大型餐桌面对面坐着。
母亲身后——与餐厅相连的宽敞客厅的沙发上,刚刚回家的父亲政信正坐在那里,他一副对妻儿漠不关心的模样,单手托着一杯白兰地,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书。
母亲重复了一遍:“别不说话,给我好好解释!”
翔二抬起头,却无法正面承受母亲射来的目光。他将视线移到斜上方,在那里,天花板上垂下的豪华吊灯正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家里人遇到了多么伤心的事情,你应该很清楚。哥哥去世了,而身为弟弟,守灵和葬礼你都没露面。别人问‘翔二君怎么了’‘翔二怎么没来’,你说我和你爸爸该怎么回答人家?怎么都联系不上你,打了多少次电话都没人接,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些话究竟该对谁说才好呢。你到底……”
“我去京都了。”
翔二看着豪华吊灯的灯光,用含混不清的声音答道。
“上星期五去的,去了一星期。”
“京都?”
母亲皱起细眉,表示怀疑。
“去干什么了?去了那么长时间?”
尽管翔二完全可以编造一个让母亲满意的答案,但他却没有这么做。他并没单纯和愚蠢到认为对父母说谎这种行为就是“恶行”。只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撒谎,有可能让自己的内心更受伤害。
他回答:“去见个朋友。”这绝不是撒谎。
“朋友?”
母亲眉头皱得更紧了。
“什么朋友?”
“高中时候的朋友。”
“叫什么名字?住在京都的哪个地方?”
简直就像刑警在盘问一样——翔二这样想着,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打算表现出一副“我不想说”的样子,但这种举动无疑让母亲大受打击。事事对父母言听计从、没有任何“问题”、不让人操心、成绩优秀且品行端正,一直以来,母亲都对这样“好孩子”形象的翔二很是满意。
“翔二,你……”
母亲颤抖着说到一半,然后大声叹了口气。
翔二再次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你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翔二打断母亲的话,用硬邦邦的语调重复着同样的话。
“对不起,家里出了大事,我却……”
“别责怪他了,贵志惠。”
“啪”的一声把书合上,父亲缓缓地从客厅的沙发上站了起来,拿着酒杯走来,在椅子上坐下。
“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翔二也是个大学生了,独自出去旅行也没什么。但是,逃课的话就不好了。”
“因为考试刚刚结束,基本处于停课状态。”翔二辩解道。
这绝不是撒谎。不过,在九月举行的上半学期考试中,他一科也没好好考。
“是吗?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父亲放下酒杯,从容地抱着胳膊说道。
“不过,翔二,今后如果长时间不回住处,一定要告诉我们你去了哪里。我们这样做并不是想要管束你,你现在还是个学生,而我们是你的监护人,听懂了吧?”
父亲的语气和往常一样温和而没有商量的余地。翔二觉得,父亲对他自己的言行以及支撑着这些言行的价值观怀有绝对的自信,所以才能在任何时候都“温和而不失威严”。
“还有,大学的学业可不能松懈。那边医学部里有很多我认识的教授,但他们不会因为你是熟人的儿子就额外照顾你。我嘱咐他们对你更要严厉一些呢,你可要好好努力。”
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T大医学部的父亲津久见政信,不但是这座地方城市唯一一座综合医院——博心会医院的院长,而且还是一位全国知名的优秀外科医生,许多患者不惜远道而来请他做手术。翔二过去一直很尊敬父亲,以拥有这样的父亲而自豪,曾经想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但是……
“你这孩子脑子聪明,我和你妈妈都相信你。我想你一定不会辜负我们的信任。”
父亲一如既往地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阐述着“正确主张”。可现在,这一切为什么会让自己有种烦躁的感觉呢?这种不可言喻的虚伪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太不争气了。)
(……没了我这个累赘,他们觉得轻松多了。)
刚才在日式房间直视过的哥哥遗像,突然浮现在脑海里。
“哥哥是怎么死的?”翔二突然抬头发问。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哥哥的死因?”
“那件事……”父亲似乎有些惊讶,支支吾吾地说道,“你妈妈应该跟你说了吧?”
“听说哥哥是从公寓的阳台上摔下来的……是场意外?”
“没错。”
他不依不饶地追问:“真的是意外吗?”
父亲紧紧地抿着嘴唇,重复道:“没错。”
翔二看到父亲略白的粗眉毛不自然地抖动了几下。
“问这些干吗?”
“我听人说哥哥有可能是自杀。”
“怎么可能!”
父亲当即否认。母亲在旁边又大声叹起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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