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穿过寂静的街道,摩托车来到一家沿国道而建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家庭式餐馆。星期五的晚上,店里人很多,但还不至于排队等候。
在靠窗的桌子旁落座后,占部马上点燃一支烟。这已经是今晚的第几支烟了?翔二不禁为占部这个老烟枪担起心来,这也说明他已经有闲心顾及其他事情了。
“第一次坐摩托车,感觉如何?”
翔二实话实说:“有点害怕,但是感觉还不错。套句老话,有一种风驰电掣的感觉。”
“摩托车要翻车的话可就没那么好玩啦,毕竟不像自行车。”
“占部先生翻过车吗?”
“嗯,翻车的次数甚至让我想发誓绝对再也不飙车了。”
占部苦笑着撇嘴,很没面子似的挠挠头。他那装腔作势的表情和动作,让翔二脸上的表情也随之放松了下来。占部推了推眼镜,眯起镜片后的双眼。
“看来你已经走出死胡同了呢。”
“——算是吧。”
“太好了。”
占部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他打开菜单:“那么,我们吃点东西吧。你也得好好吃饭,你这么瘦,再减肥的话身体会垮掉的。”
“占部先生。”
翔二将话题转移到之前一直在意的问题上。
“傍晚见面的时候,你说过想问我一些哥哥的事,是吧?究竟是……”
“那件事啊。”
占部从菜单中抬头,狠狠地咬着叼在嘴边的香烟过滤嘴。
“听了你刚才那番话,某种程度上已经回答了我的疑问。”
“此话怎讲?”
“你说过,你父亲希望伸一君的死以‘意外’收尾。还说家里有人自杀身亡,会是津久见家的耻辱。”
“……”
“独居的年轻人从房间阳台上坠落身亡,一般情况下都会首先怀疑是自杀才对吧?但这件事却被当作‘单纯的意外’而草草结案,当地报纸也只是以‘意外事故’进行了极其简短的报道,完全没有提及‘自杀’一词。”
“难道——”翔二说不出话来,“是父亲从中动了手脚?”
“有这种可能,我从你的话中得到了验证。”
“这……可是——”
“博心会医院的院长,可是这座城市名列前五的名人。也就是说,在这个城市的各个方面,他说话的分量不容小觑。而且,博心会背后还有相里市的宗像家撑腰。”
“宗像?”
“哎呀,你不知道吗?相当有名呢。”
“名字倒是听说过。”
如此说来,母亲贵志惠旧姓“峰川”,母亲娘家相里似乎有姓“宗像”的亲戚。
“相里不是有一所名叫圣真女学园的超贵族高中吗?”
“啊,那所学校我知道。”
“那所学校就是宗像家直接经营的。此外还有很多产业,有宗像家做后盾的企业、团体、政治人脉等。”
“哦。”
“总的来说,宗像家在这座地方城市很有权势。我听说他们甚至能影响到当地警察机关。举个例子来说,他们有能力打通警察高层,对某个事件的搜查施压。所以……”
“——原来是这样啊。”
翔二的低语中混杂着自嘲,又轻声叹了口气:“真烦!”
“没错。”占部附和着,好像很扫兴似的微微耸耸肩膀。
“那么占部先生认为哥哥的死不是意外?正如传闻所说,哥哥的死因果真是自杀吗?”
占部默默地摇摇头:“你不是说影碟机里还放着影碟吗?”
“嗯?啊,是啊。我哥哥房间里的情况吗?”
“没错。《风之谷》的碟片‘SIDE 2’那一面朝上放在里面。”
“这有什么问题吗?”
“据我所知,警察调查公寓房间的时候,发现LD影碟机的电源似乎一直开着,电视也没有关掉。我们可以把这一现象解释为伸一君在事发之前一直都在房间里看片子。”
“——是的。”
“你觉得会有人在看完《风之谷》后产生自杀的冲动吗?”
翔二慌忙在脑海中搜寻这部动画片的记忆,好像几年前在电视里的电影剧场看到过。那是一部科幻动画,以因破坏大自然而逐渐走向灭亡的未来世界为舞台,主人公是一个名叫娜乌西卡的少女,还有叫作王虫的巨大虫怪……
翔二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正当他犹豫之时,占部接着说道:
“当然,也不能说没有那种人。不过呢,我认为伸一君不是那种人。他经常和我聊电影和动画,至少我可以肯定一点,伸一君肯定不会认为《风之谷》是一部无可救药的动画片,他不是那种性格扭曲的人。”
“可是……”
“是不是没什么说服力?那我们换个角度分析。”
占部拢拢自己的长发。
“可以肯定,伸一君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我是这样认为的,不管他吃了多少药,喝了多少酒。他其实是一个非常胆小的男人,这样说可能不太好听,但我不认为他有足够强的意志翻越七层楼高的阳台围栏跳楼自杀。”这点翔二完全理解。
哥哥的确是个胆小的男人。而且——“对了,哥哥不是非常讨厌电梯下降时的坠落感吗?”
很久之前,翔二还记得当时哥哥听到某个名人跳楼自杀的报道时,面色苍白地吐出一句话——“为什么会有人选择跳楼自杀的死法呢?”
“也就是说哥哥不可能跳楼自杀。”翔二眉头紧皱,“这样一来,占部先生……”
“等等,之后我会一一说明。在那之前,先把肚子填饱吧。”说完,占部将视线移回菜单。
2
“和你一样,我昨晚旅行回来才得知伸一君‘意外死亡’的事情,是母亲看了报纸后告诉我的,于是……”
把东西吃得精光之后,占部重拾旧题。翔二剩了大概一半没吃完,但相较自己最近的进食情况,这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想想都觉得丢人,自从在京都被女朋友甩了之后,翔二几乎都没怎么认真吃过东西。
“其实我有个朋友,是高中时的铁哥们,他现在是警官,在栗须署刑事课任职。我联系了那家伙,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个案子的详细情况。然后——”
占部停了下来,有些担心地看了看翔二的反应。
“请全都告诉我,我没关系。”
翔二挺直腰背,深吸了一口气。
“不管听到什么,我都能接受。”
占部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说。
“虽然他说过不要将这些话外传,但对象是你应该没问题。他说那并非一场单纯的意外,案发现场有很多可疑之处。”
刚才占部已经断言不可能是自杀。那就说明……
“那么,”翔二轻声说道,“有他杀的可能性,是吗?”
“他原本认为搜查当然会从自杀和他杀两方面展开。但是,案发之后还不到一天他们就接到上级指示,命令他们停止搜查。”
“可是房间里有调查过指纹的痕迹。”
“据说除了伸一君的指纹外,几乎没有其他人的指纹。”
“那所谓的可疑之处是指?”
“首先,是房间的门锁问题。”
说完,占部抽了口烟。
“伸一君掉下去之后摔在国道上,随即被一辆正巧路过那里的卡车轧过,这你是知道的吧?警察正是接到卡车司机的报案才赶往现场的。通过司机的证言和现场情况,警察马上判断出这并不是一场单纯的交通事故,之后警察便得知死者是公寓的住户,并对其房间进行了搜查,但我听说当时房间的门并没有上锁。事故发生在凌晨两点到三点,这个时间段房门却没有上锁,不是很奇怪吗?”
“的确。”
“还有,公寓里其他住户有好几人都在警察推测的案发时间内听到过异样的喊叫声,虽然可以认为那是伸一君在坠落时发出的惨叫声,但据说也有证言称那喊叫声十分古怪。”
假设是他杀,声音有可能是哥哥在遭人袭击时发出的喊叫声。“还有一点,当时阳台门是敞开的,在阳台门前的地板上,有一枚罕见的硬币。”
“硬币?”翔二无意识地反问道。
“硬币”这个词触动了他内心的某个地方。
(……给你!)
“是什么样的硬币?”
“过去的五十钱银币。”
“五十钱……”
(这个给你!)
翔二惊得用手抚上左侧脖颈。
(……一起玩吧!)
“伸一君应该没有收集古钱币的爱好,而且在伸一君的房间里,也没有发现同一种类的硬币——嗯?你怎么了?想到什么了吗?”
是什么?为什么心里如此不安?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翔二烦躁地摇了摇头。
“没有……没什么。”
“是吗?”
占部怀疑地皱起眉头,但很快便恢复到原来的表情,继续说道。
“较大的疑点大体上只有这三点。还有,你刚才不是跟我说过吗?令伸一君烦恼的‘深夜古怪电话’。从目前我们知道的情形来看,不得不让人有所怀疑。”
“你的意思是……他杀?”
说着,翔二又把手放在脖颈左侧。
(冰凉……)
“房间里的五十钱银币或许是凶手掉的?”
“有可能……有人想对伸一君下手。你有这方面的线索吗?”
“完全没有头绪。”
内心依然烦躁不安,翔二无法保持冷静,遂把视线挪向窗户那边。
“你说过的那张生日卡片呢?放在家了吗?”占部继续问。
“啊,不,我带来了。”
“能不能让我看看?”
“可以。”
翔二拿起旁边座椅上的小包,从里面取出那封信。
“就是这个。”说着递了过去。占部仔细地观察了信封的正反面,然后抽出卡片打开。
“原来如此……三泽千寻啊。”
“你认识这个人吗?”
“听伸一君说过。”
占部把打开的卡片放在桌子上,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他们似乎是在东京的专修学校认识的。她现在好像在做漫画家的助手,同时也尝试着画一些自己的作品,可以说是未来的漫画家。”
“她是哥哥的女朋友吗?”
“不,不是。”
占部平静地予以否认。
“我想他们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只是很谈得来的朋友,偶尔打打电话聊聊天罢了,伸一君是这样说的。听上去他并不像是在撒谎,而且他也没有理由在这件事上撒谎。”
“是吗?”
占部将卡片原样对折后放回信封:“不管怎样,得先和这个女人取得联系,她或许知道怪异电话的具体内容。”
“你的意思是……我们两人来调查案件吗?”
“我们能做的十分有限。刚才我说的刑警朋友——那个叫武藤的家伙——如果去拜托他,或许能提供我们一些帮助,但他也无法光明正大地行动,要是被上头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
“还是说,翔二君你……”
占部盯着翔二的脸不放。
“你想就这么回东京吗?什么都不做就回去,你觉得这样好吗?”
“……”
除自杀外还有他杀的可能性,这肯定早已传入父亲的耳中了吧,然而他却为了保护自己的“面子”,把亲生儿子的死当作“单纯的意外”搪塞了事,是这样吗?
翔二无法容忍。正如占部所指出的——他想要否定自己内心的“肮脏的优越感”,正是这种心理激起了对父母的愤怒和厌恶。现在他承认了这一点之后,觉得更加无法容忍。
也许他也说不清对哥哥的感情有多深。说不定普通的兄弟情义在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但是——
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嘴脸,若无其事地继续过着平静的生活,这无论如何也不能饶恕!死去的哥哥未免也太可怜了,自己也未免太不知羞耻了吧……
翔二再次将视线投向窗边。
透过被黑暗浸染的窗户,对面国道和渐渐驶近的汽车前灯映入眼帘。黑色车体尾部的光线似乎径直朝自己这边射来,翔二被这种光线带来的恐惧所震慑,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就在这时,映在窗玻璃上的一个人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人影是店里的一位客人,他此时正坐在被通道隔开的斜后方的桌子旁。
翔二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转头看向那边。
“怎么了?”占部询问道。
“不,没什么……”
那里坐着三个男人,一个离自己较近,另两个坐在里面,年龄都在二十五岁左右,其中一人……并排坐在里面的两人中的一人——看起来有点眼熟。
那男人是……
不就是在哥哥公寓的阳台上看到的那个男人吗?当时他站在人行道正中央,一直盯着哥哥公寓的阳台。
他穿件白色夹克,戴黑框眼镜。虽说那时没能看清他的五官,但他们绝对是同一人,不会有错。
而且……个头矮小,体形偏瘦,头看起来有点大,短发轻轻贴在秀丽而苍白的额头上——好像很久以前见过这个人似的,翔二觉得他很面熟。
3
“那三人怎么了?”
占部压低声音询问。翔二重新把目光转向他,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哦,所以你觉得那人很可疑。”
占部支起手肘,双手十指交叉,远远地望着桌边那三人:“另外两人你有印象吗?”
听他这么问,翔二再次偷偷地回头看了看斜后方。戴黑框眼镜的男人身旁,坐着一个皮肤白皙的肥硕男子。而靠近自己这边的那个人,留着烫卷的短发,宽宽的肩膀,从自己这个角度看不到他的脸。翔二迷茫地苦苦思索。
“那个比较胖的,我记得那家伙叫榎田。”占部若无其事地说着,这倒让翔二有些吃惊。
“你怎么会知道?”
“他是伸一君的同学,在补习学校上过课。”
“还有,你之前看到的那个戴眼镜男人,他叫一之濑,是我家附近药店店长的儿子,他还去过几次我家咖啡馆。离我们这边较近的那个人我不认识。”
一之濑,榎田。一个戴眼镜,一个肥硕。药店店长的儿子,哥哥的同学……
这些信息在翔二的心中形成一个小小的旋涡,随着旋涡旋转速度不断加快,沉积已久的记忆被卷入旋涡之中。
(……一之濑史雄。)
(我知道。)
(……榎田胜巳。)
(不只是那个眼镜男,叫作榎田的胖男人我也认识。那两人我以前都见过,那是——那是……)
“我们走吧,翔二君。”
占部拿起账单站起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翔二慌了手脚,然而占部并未走向收银台,而是朝三人落座的桌子方向走去。
“嗨,好久不见。”
占部抬起一只手,爽快地和他们打招呼。“你是榎田君吧?”
在愁苦氛围中一直窃窃私语的三人,动作一致地抬头看向占部,至少榎田和一之濑的脸上都露出一副被人突然打扰后的惶恐神情。
“我是占部,曾经在升学教育学院教过英语,不记得了吗?”
“占部老师?”榎田一脸困惑地微微点头,“啊,是的,你好……”
“你现在好像是在初中教日语吧?”
“对,你知道啊。”
“听津久见君说的,听说你和他从小学到高中都在同一所学校?”
“津久见……”
看着自己教过的学生吞吞吐吐的样子,占部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知道伸一君已经去世了吧?”
榎田当即慌乱地垂下眼帘,他身边的一之濑和对面的鬈发男子,也做出相似的反应。
占部转头看着翔二,用下巴向他示意:“来这边。”
“晚上好。”翔二微微低头行礼,观察着三人的反应。
很明显,突如其来的事态变化似乎让他们有所顾虑,他们频频抬眼望着翔二。这种目光——翔二觉得他们的目光和哥哥面对自己所流露出的胆怯眼神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是翔二君吧?”
榎田用和他的体形截然不同的尖细嗓音,故作轻松般爽朗地大叫:“哎呀,都长这么大了。我记得你应该上大学了吧?”
“嗯……”
“哎哟,不记得了吗?小时候我们还经常在一起玩呢。”圆圆的脸上堆满僵硬的笑容。
“喂!”一旁的一之濑用手肘杵了杵榎田的侧腹。榎田立刻中断这个话题,转而压低声音:
“你哥哥的事真是太突然了。”
“真没想到他就那样走了。”
不仅仅是榎田,这个名叫一之濑的男人也是哥哥的朋友?以前的同学?那个鬈发男子也是……
翔二仔细观察第三个男人的长相,男人也正盯着他看。
脸盘较大,皮肤略黑,眉毛又浓又粗,小眼睛微微上挑。鼻子下面蓄着少许胡须,不过感觉与他不太相称。
“听说他是喝醉后失足摔下去的?”男人开口问道,声音沙哑,口气有些粗鲁。
“其实是自杀吧。”
“喂喂,畑中。”一之濑责备他,“怎么能这么说呢!”
(畑中……)
翔二立刻发现自己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畑中志郎。)
“请问……”翔二毅然发问。
“诸位是哥哥以前的同学吗?我不太记得了。”
“是啊,没错。”
一之濑推了推眼镜框:“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同班,之后……初中和高中也同校。”
“不过我高中中途就退学了。”畑中粗鲁地补充了一句。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三人忐忑不安地互相窥视着对方的面孔。占部则一言不发。翔二两只手拿着小包和头盔一动不动地站着,心神不宁地等着有人先开口说话。
一之濑、榎田、畑中。眼镜男、胖男人,还有……
翔二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他感觉脚下的地板正在缓缓波动起伏,头顶上的灯光忽明忽暗,而且还在慢慢旋转。
心底某处——遥远记忆的深处,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笑啦!)
——小孩的声音?令人怀念的声音、令人恐惧的声音。
这究竟是……
(地藏菩萨,笑啦……)
“走吧,翔二君。”占部率先打破了沉默。
翔二如梦初醒,不停地眨着眼睛。
“再见,有机会再聊。”
和三人说完再见后,占部冷淡地转身离去。翔二跟在占部身后,能感觉到三人从背后射来的胆怯目光。
4
占部什么也没问,径自把翔二送回了阿瓦多町的家。
离家时的激愤情绪早已消退。和占部的一番交谈,至少让他从之前那种不知如何是好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一味自责的心情也有所缓解。
一想到要回父母在的地方,他就心生厌恶,现在已是凌晨三点,想必也不会和他们打照面。如果他们没发现儿子已不见踪影的话,现在应该已经酣然入梦了。
翔二想,首先得感谢占部,而且他还想和占部多聊一聊。
气冷式双缸发动机的尖锐轰鸣声划破深夜的寂静,逆风行驶中,翔二仿佛听到风中混杂着自己的心跳声。他用力抱紧驾驶摩托车的占部,全身因陌生的急速前进而有些僵硬,但不可思议的是,此刻的心情却无比舒畅。
“安全到达!”
把摩托车停在门前,占部掀起头盔上的防护罩:“有钱人家的少爷坐在车上,还真让人紧张。”
“谢谢你送我回来。”
翔二从双人座上下来,摘下头盔,低头鞠躬。
“今天唐突造访,实在是……”
“可是我们聊得很愉快哦。”占部满不在乎地眯起眼睛。翔二把占部借给他的风衣脱下,放在头盔里递了过去。
占部接过后挂在左臂上,重新握紧车把:“今天再来我家一趟吧。”
“我想先查一下东京三泽千寻的电话号码,并与她取得联系,你觉得怎么样?”
“就这么办吧。”
翔二缓缓地用力点了点头。
哥哥为什么会死?真的是他杀吗?如果真是他杀,究竟是谁杀的哥哥?
翔二认为必须查明真相,现在不做点什么的话,他一定会后悔一辈子。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至少要弄清楚哥哥是怎么死的,这不敢说全是为了哥哥,其实也是为了自己。
“我们约个时间吧。下午一点怎么样?”
“我想应该没问题。”
“很好。如果出不来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我明白。”
“晚安。”
占部抬手把防护罩放下,猛踩油门。
翔二目送着摩托车远去后,朝大门走去。
帕皮听到声音后跑了出来,这时候如果进来的是陌生人,就算是悠闲度日的帕皮大概也会狂吠吧。不过,奇妙的是,它似乎早在看到人影之前就知道是翔二。它轻轻地坐在小路正中央,摇晃着毛茸茸的白色尾巴。
“怎么还没睡?不对,是我把你吵醒了吧。”
见翔二跟它搭话,帕皮马上轻轻地打起响鼻回应翔二。翔二开始走动,它也慢腾腾地跟在后面。
翔二绕到后门,用备用钥匙打开门。蹑手蹑脚地向二楼走去,所幸似乎没有惊醒任何人。
当晚入睡后,翔二做了一个梦。
在暗红色……黄昏的笼罩下,世界被切成圆形。
5
占部直毅和津久见翔二离去后,坐在桌旁的三人又一次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中。
一之濑史雄用不安的目光盯着他俩离去的背影,直至他们走出店门。榎田胜巳用湿毛巾擦着蒜头鼻上冒出的汗珠,双腿直打哆嗦。畑中志郎望着旧友们的各种反应,皱着眉头点燃一支烟。
三人中只有畑中抽烟。
畑中毫无顾忌吐着烟雾,一之濑明显露出不快的神色,那神情仿佛在说“如果以后患上肺癌,都是你这家伙害的”。
畑中心里很不爽,今天晚上突然打电话把他叫来的就是一之濑,也不管他不想见到其他人,几乎是强行把他叫了过来。明天可是久违的周六休假,为什么非得在这种时候和这帮无趣的家伙碰面,有什么乐趣可言?
(真受不了!)
畑中在心中暗暗咒骂。
(为什么事到如今……)
很久都没见过其他两人了,有五六年了吧。至少在高中退学之后,大家都没有这样聚过了。和津久见伸一的关系也是如此。
和他们三人早已断绝了联系,所以在听闻津久见死讯时,虽然有所惊讶,但还不至于太受打击。更何况他根本没想过把此事和那件往事扯上关系,但是……
“翔二君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好像也不太认得我们了。”
“毕竟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一之濑压低声音回应道。
“那时他还没到上幼儿园的年龄呢,就算忘了也没什么奇怪的。”
“希望他以后也不要想起什么……”
“所以你别说些不该说的话,没必要特意跟他说我们过去经常在一起玩吧?”
“嗯。”榎田抖着下巴上的肥肉,“大家都不说话,所以我才……”
“不过话说回来,他俩怎么凑到一起了?而且还是在这个时候。他们以前就认识吗?”
“谁知道呢。补习学校的时候,津久见就和占部老师的关系不错,还经常去‘飞船’。”
“飞船?”畑中插嘴道,“那是什么?”
“我家附近的咖啡馆。”一之濑答道。
“开了大概有十年了吧。”
“没听说过。”
“那里就是占部的家。”
“他不是补习学校的老师吗?”
“他好像只做了一两年的老师。店是他母亲经营的。听说他也不工作,成天游手好闲。”
“你知道得真清楚。”
“都是听来我家药店的主妇们说的。”
“唉。”
畑中重新跷起二郎腿,单肘支在桌子上,看了看手表。
已经凌晨三点多了。
“差不多该散了吧,该说的都说完了吧?”
畑中边说边瞪着他们,那两人满脸不安地互相看了看,却一句话也不说。
“你们想得太多啦!”畑中烦躁地一吐而快,“津久见的死只是一场意外,不然就是自杀。我觉得是自杀,他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听说他被赶出家后就堕落了,不去工作,只知道喝酒,听说还嗑药呢。哼,说到药,一之濑,该不会是你给他的吧?”
“胡说什么……”一之濑脸色苍白,脸颊抽动着。
“不过是偶然兴起随口说的话,搞不好真让我说中了。”
畑中心想,嘴里却嗤笑着:“我要回去了。”
“有什么好在意的,瞧把你们给吓的。事到如今,那家伙——是叫阿典吧——那家伙,难道是那家伙的鬼魂来找我们复仇吗?蠢透了。”
看着两人的表情明显僵硬起来,畑中决定无视他们,独自站起身来。
“喂,畑中!”一之濑欠身叫住了他。
“那件事——当时发生的那件事,绝对不要告诉别人,对任何人都不能说。”
“小时候就约好了要守口如瓶的嘛。”
畑中故意开玩笑似的说道:“我心里有数,别摆出一副可怕的表情。要不是你们提起,那种陈年旧事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
“那再见啦!下次再叫我出来的时候,可要找个有趣点的事情哦。”
6
开着爱车RX7行驶在回家的路上,畑中数次被强烈的困意侵袭,每当困意袭来,他就慌忙甩甩头,重新握紧方向盘。
(太累了。)
他打开车窗想吹吹风,但飘进来的却是前面长途卡车排出的废气,便又关上了车窗。
“千万不要疲劳驾驶。”
他提醒着自己,将车内音响的声音调大。
今年夏天,他工作的地方——车站后面的一家小型汽车维修公司——一位年轻同事就因为疲劳驾驶出了车祸。听说是在休息日去海边游完泳回家的路上,连刹车都没来得及踩,就撞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卡车。开车的同事奇迹般地捡回一条命,坐在副驾驶和后座上的两个朋友却当场死亡。
(撞上卡车……)
想象着当时的情形,他不由得放慢车速,与前方的卡车拉开一定的距离,卡车的尾灯在黑暗中扩散。与遥远的那一天的夕阳之色重叠在一起……
(暗红色的天空……)
心不在焉地回想着那天——十五年前的那天发生的事情,畑中不痛快地咂咂嘴。
事到如今,他本不愿忆起那桩不吉利的事。明明早已将它抛诸脑后,却因为津久见死得有些蹊跷,而又去翻旧账……
十五年前——
一之濑史雄、榎田胜巳、津久见伸一,还有畑中志郎。他们四人当时不过八九岁,上小学三年级,又都是同班同学,放学后和休息日经常在一起玩。当时经常在学校和公园这几个地方玩耍,偶尔也会跑到名叫“地藏丘”的小山丘的空地上去玩。
那天,那家伙出现在他们面前。那家伙——就是“阿典”。
(阿典吗?)
刚才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一之濑和榎田一个个都表情僵硬,脸色苍白……真是的,那两人干吗那么战战兢兢的啊。话虽如此,其实十五年前的那段记忆被烙上某种恐怖色彩,也一直盘踞在他心底。
那天,那个时候,那个瞬间——
(……笑啦!)
那家伙在畑中身后几米处停下,露出扭曲恶心的笑容,然后微微抬起右手,踏出左脚,失去平衡的身体向斜前方倾斜,眼看就要摔倒。
(地藏菩萨,笑啦……)
那家伙拼命地保持平衡,绽开笑容。然后,那里……
“啊,想起来了。”
畑中嘟囔着,再次下意识地放慢车速。
“是卡车!”
没错,是卡车。那辆车,也是卡车。那辆脏兮兮的小型卡车停在坡道中央,那辆车……
不知自那之后“阿典”怎么样了。也许死了,也许只是受了点伤。可是,怎么可能会在十五年后的今天……
“不会吧!”
手臂上不禁冒起一层鸡皮疙瘩。
畑中一边咂嘴,一边将音响的声音调得更大。在一个十字路口转弯后,前方的卡车没了踪影,畑中脑海中的黑影却始终挥之不去。
开到自家门前时,已是凌晨三点四十分了。这栋钢筋结构的旧公寓位于城西,建在博心会医院旁边,他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将近四年。畑中的父母在他上初一的时候离了婚。其实在父母离婚之前,因为父亲事业不顺,他们全家已从阿瓦多町的豪宅搬到了郊外狭小的出租屋,这似乎也是父母经常争吵的原因。离婚后,母亲离开了这座城市,把唯一的儿子丢给了丈夫。
自那之后过了三年,父亲再婚了。父亲事先根本没和他商量,就突然带回一个陌生女人,并对他说“这是你的新妈妈”。父亲再婚后,他一心只盼着能早点离开这个家。高中没上多久就退了学,其中大半原因其实是想借此反抗父亲和那个女人。
放弃学业之后,他也没有去工作,一直游手好闲。有段时期曾走上歪路,堕落到堪比暴走族和小混混的地步。他成天惹是生非,给父亲添了很多麻烦。在被警察抓走过几次之后,二十岁那年他离家出走了。离家出走后,他一直不停地打零工,后来经由亲戚中唯一关心他的伯父介绍,就职于现在的公司。就职之后他一直踏踏实实地工作,连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
虽然没有和今晚见过面的那两人说,但其实畑中现在交了个女友,并打算近期结婚。女友在畑中公司旁边的外卖店工作,比畑中小一岁,他们交往已有一年多了。想到以后能够和女友一直在一起,总是加班的工作也不觉得苦了。完全不同于为讥讽父母而游手好闲的那段时光,现在,他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充实感。
今天下午他约了女友。最近两人都很忙,好久都没有悠闲地约会了。如果天气好的话,他打算去稍远一点的地方,去乌裂野附近兜兜风。
当年父亲还驰骋商界,父母的关系也没恶化之时,他们家在乌裂野的森林里有一栋别墅。虽然那里除了一片小小的湖泊外也没有什么,但或许是小时候常常被带到那里去玩的缘故,那块土地上的风景作为难以忘怀的另一个“故乡”,一直保留在畑中的心中。总有一天,他要凭借自己的本事,在那片湖的湖畔买一栋别墅——这个心底的梦想他从未跟别人提起。
他把车子开进公寓附近的月租停车场,从后备厢里拿出汽车防护罩套在车身上。虽然把防护罩固定在车身的各个部位很麻烦,但他还是每次都这么做。因为如果真有人使坏将车身划伤,那他就后悔莫及了。今年年初他刚刚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来RX7,其重要性仅次于女友。
他仔细地盖好防护罩,拍打着手掌上的灰尘起身——
这时,一个人影突然从停在旁边的丰田吉普车的阴影里冒出来,畑中吓得胆战心惊。
(这家伙怎么回事?)
身穿一件灰色雨衣,头戴一顶黑色帽子,帽檐压得很低,而且还低着头,无法辨认出相貌。
畑中虽觉可疑,但谁也没规定不允许有人在这个时间段穿成这样出现在这里,说不定这人是要把自己的车开出来呢。畑中决定无视他,打算离开……
“等一下。”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响起。
“啊?”畑中吃了一惊,停下脚步。
对方缓缓地靠近他,将插在大衣口袋里的左手抽出:“这个!”对方伸出手,手上戴着黑色的薄手套。
“你是什么人?”
畑中的疑问没有得到回答,对方将紧握的拳头伸到畑中的胸前。
“这个!”对方操着含混不清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有意掩饰嗓音。
莫名其妙!搞不好是从博心会精神病房跑出来的病人。虽然有一瞬间畑中心中冒出这种怀疑,但他还是顺着对方的话,将右手抬起。
黑色的拳头张开,一个冰凉的小东西落在手掌上:“这个给你。”
这句话和这个东西——银色的硬币,畑中花了数秒才想通它们之间的联系。
(……给你!)
(这个给你!)
(……一起玩吧,好吗?)
“难道……”
强烈的战栗贯穿全身。
(不会吧?)
畑中抬眼向上望去,几乎与此同时,第一波攻击袭向畑中。
“让我玩吧!”
伴随着模糊而含混的声音,对方从怀中抽出凶器,迅速劈下。别说抵抗了,畑中连闪身避开的机会都没有。凶器命中他的额头,随着一声闷响,皮肉绽开,骨头碎裂。
“喂,让我玩吧!”
畑中低声呻吟,双膝跪地。
(这……)
他双手碰触额头,刚才那一击不是幻象。
(这种事……)
剧烈的痛楚,流出的鲜血,微温的触感,都是那么真实。
“喂,笑啊。”毫无起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畑中仰望着,对方的脸隐藏在帽子下方,白色大口罩覆盖了口鼻。微暗之中,俯视着自己的双眼中闪现出冰冷的光芒,昭示着此人不同寻常的意志。
(这家伙疯了。)
“慢,慢着。”畑中喘息道,伸出沾满鲜血的双手,“等等,你到底是……”
“笑啊!”
(喂,笑啊!)
耳边传来空气被割裂的声音。畑中心中呐喊着“快躲开”,然而身体却无法自如地行动。第二波攻击从头顶袭来。
(笑啊!)
(不笑可不行!)
畑中像被弹开般向后倒去,呈“大”字形横躺在柏油路面上,他想抬起手臂护住头部,却只能做到颤抖指尖的程度。
耳边响起“咚”的一声脚步声,畑中微微睁开眼,站在身旁的人影模模糊糊地浮现在眼前。
(难道,我……)
连痛得打滚的力气都没有,有如微弱电流穿过般的麻痹感,渐渐扩散至全身。
(我要死了吗?)
(就这样死了吗?)
(死在这里吗?)
(死得这么乏味……)
下午还要和女友约会呢,久违的约会,如果天气好的话,就去乌裂野——去那片令人怀念的森林里兜风。明明都计划好了的,究竟为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笑啊!”
凶手再次重复着这句话,第三次举起凶器对准瘫倒在地的他,毫不留情地向他的脸部攻去。鼻子破烂,门牙也断了几颗。
“笑啊。”凶手说完,又补上一击,“你们都是坏人。”
血沫在黑暗之中飞溅,落在周围的地面上,落在凶手的雨衣上,落在刚才畑中亲手盖好的防护罩上,血渍点点。
“你们……”
他已然丧失说话和睁眼的力气,十五年前那天黄昏的风景在他的脑海里扩散开来。
(地藏菩萨,笑啦!)
小孩子的声音,一动不动的四人,扭曲的笑容,大大的黑影渐渐逼近……
(……笑啦!)
(……危险!)
(危险啊!)
畑中拼命地想要抹掉那可怕的一幕,以儿时在乌裂野湖畔玩耍的身影取而代之,最后他的意识沉入死亡的黑暗之中。
“这个给你!”他伸出手,手里握着一枚银币,“让我一起玩吧。”
他们惊讶得面面相觑,因为那不是他们平常司空见惯的硬币。“这是什么啊?这个硬币真奇怪。”
其中一人从他手掌中拿过银币,表示不解。
顿了一小会儿,他答道:“这是过去的钱币。”
“是吗——”
“是真的。”
另一人盯着伙伴的手指出:“你们看,上面还写着五十钱呢。”
“哦,真的呢。”
“这东西很值钱的。”
“好棒。”
“也让我看看。”
“我也要看。”
孩子们眼中闪烁着光芒。
他得意地挺起单薄的胸膛:“让我一起玩吧,好吗?这个给你。”就这样,他和他们之间建立起单纯的“交易”关系。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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