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娱乐
首 页
购买会员
联系网站
会员中心
第九章 破局

1


翔二和占部走出医院时,太阳已经落山,迎接他们的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和冰冷的滂沱大雨。


他们跑到停车棚下面避雨,占部拢起被淋湿的头发,嘟囔道:“这下麻烦了。”


从车把上取下头盔,他回头对翔二说:“总之,我们先找找看附近有没有咖啡馆,先进去避个雨。”


“——好。”


翔二点点头,接过头盔。其实他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顾不上避雨。


节子——看到流星马戏团的老年小丑用颤抖的手在笔记本上写下那个名字后,翔二惊愕不已。


叫“典太”的一个孩子在十五年前秋天遭遇车祸身亡。孩子的母亲或许就是出于这个原因离开了马戏团,最后选择留在这座城市。她的名字叫“节子”。


节子,是翔二再熟悉不过的那个节子吗?


“年轻的时候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过,但那个人后来过世了。”昨天清晨,当翔二问她有没有结过婚时,她是这样回答的。脑海中浮现出饭冢节子的面庞,似乎能听到她那隐约有些阴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还有,今早谈到正在住院的小丑时,她说过这样的话。


“因为那个人年纪已经很大了。”节子当时叹息地说道,“也许是强撑着继续扮小丑呢。”


翔二问她是否认识那个人,她微笑着给出“嗯,以前认识”这样模糊的回答,翔二觉得,她的表情里隐约暗含着一丝阴郁。


这么说来,父亲看到流星马戏团解散的报道时,还特意问节子“你知道吗”。会不会是因为知道她曾在那个马戏团工作过,才那么问的?


节子说她是十二年前就开始在津久见家工作,当时翔二正在上小学,有六七岁吧。对于翔二来说,一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节子就像空气一样自然。她总是在家里,尽职尽责地完成各项工作,平易近人,绝不会高声呵斥,不会抱怨,不发牢骚,是个和蔼可亲的阿姨……


但是,对于她过去的人生,翔二一无所知,而且也从没想过要去了解她的过去。


节子以前在流星马戏团工作,丈夫姓“山内”,和她在同一个马戏团里。他们两人有一个儿子,名叫“典太”。丈夫过早离世,留下的孩子“典太”也在十五年前的事故中死亡。伤心欲绝的她辞去马戏团的工作,恢复了自己的旧姓“饭冢”,一个人留在了这座城市。而她的下一个工作地点,碰巧就是位于阿瓦多町的津久见家——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吧。


虽然翔二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大柴老人,但老人只能用笔回答,搞得他也不知道该按什么顺序来提问才好。而且正如护士长所言,老人的记忆和思维都有些不稳定,对于翔二之后提出的几个问题,老人不是无法回答,就是摇头表示不记得了。稍后来看情况的米泽护士长说老人似乎很累了,就到此为止吧,翔二他们这才离开病房。


是否正如目前情况所示,曾在流星马戏团工作过的山内节子和翔二所熟悉的饭冢节子是同一人?倘若果真如此,凶手是节子吗?为了给死于事故的独生子“典太”,即阿典复仇,她残忍杀害了那四个“欺负人的小孩”……


两人乘着摩托车在愈渐猛烈的大雨中飞驰,不久就看到国道出口前方有一家挂着“咖啡&午餐”招牌的店铺。占部毫不犹豫地开了过去,把摩托车停在这家名叫“OZ”的咖啡馆门前。


看到他们两人浑身透湿地走了进来,服务员显得有些畏缩,不过倒也没抱怨什么。店内十分宽敞,只零零星星地坐着几位客人。翔二他们选了一张离其他客人较远的靠窗位置坐了下来。


虽然从医院到这里并不算远,但他们的身体已经冻僵了。翔二把湿掉的夹克衫脱下来放在空椅子上,然后用服务员拿来的热毛巾擦拭脸和脖子。


“刚才那个老爷爷所写的名字。”点完东西后,占部一脸忧郁地朝窗外看了一会儿,缓缓地开了口。


“我记得你家用人的名字也叫‘节子’吧?”


相同的名字和翔二的反应,占部肯定早已通过这些判断出了真相。之前他之所以对此只字未提,是因为考虑到受到这一事实冲击的翔二的心情呢,还是因为他的猜想和推理尚未成形?


自己点的奶茶送来后,翔二捧着杯子暖着双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占部默默地听着,依然满脸愁容。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是同一人,是吗?”


说完,占部疲惫地叹了口气。“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


“饭冢节子为了给十五年前死去的孩子‘典太’复仇而杀了四人。这就是事件的真相吗?”


“……”


真是这样吗?那个性情温和、年过半百的用人,在深夜偷偷地从家里溜出来,到处行凶。


(比如,开着那辆购物用的小型摩托车?)


包括哥哥在内,她杀了四个人。这真的可能吗……


漫长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中间。翔二小口小口地啜饮奶茶,与此同时,混乱的大脑也在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占部又一次将视线投向黑暗的窗外,不停地抽着烟:“看来雨不会停了。”


强劲的雨点敲打在窗户上,占部盯着连绵不绝的雨“啧啧”咂嘴,似乎有些焦躁。


“雨势越来越大,今晚会下一整晚吧。”


“——我要回家。”


轻轻地把喝空的杯子放在托盘上,翔二开口:“回家后,我想直接问问节子阿姨。”


“问什么?”占部挑起眉梢:“‘你是凶手吗’,你打算这样问她吗?”


“不……我想先向她确认一下她以前是不是在马戏团工作过。”


翔二缓缓地摇着头,继续说道:“我还是觉得凶手应该不是节子阿姨。十几年来,她对我们兄弟俩都很好,我实在无法相信她会是杀害哥哥的凶手……”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如果是想为十五年前的事情复仇,应该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筹划了吧?她一直在津久见家干活儿,下手的机会有很多。”


“这个嘛……”


占部话说到一半,像是突然改变主意似的闭口不言,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翔二觉得他可能是想问“你一个人没问题吗”,可是占部再也没说什么。


“如果问出什么我会联系你的。”


说完,翔二看了看手表,晚上七点十五分。父亲和母亲此时还在相里吧……


“我会叫辆出租车自己回去的。占部先生也回去休息吧。”


“嗯,可是——”


“截稿前期很辛苦吧?看你一直很疲倦,我真是过意不去。”翔二拜托店家帮忙叫了辆出租车。外面的雨实在是太大了,翔二便对占部说:“要不要一起坐出租车回去?”


但是占部淡淡地笑着:“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骑摩托车,都不知被淋过多少回了。”


说完,他轻轻地敲了敲放在旁边的头盔。


2


晚上八点多,翔二回到位于阿瓦多町的家。雨一直未停,也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风势也越发猛烈。


激烈的雨声不绝于耳,整座城市犹如奏起了打击乐。庭院中的树木随着尖厉刺耳的风声大幅摇摆,甚至还能听到轰隆隆的沉闷雷鸣声,颇有暴风雨袭来的感觉。占部骑摩托车没事吧?翔二突然有点担心他。


一下出租车,翔二便穿过大门,一口气跑到玄关屋檐下。母亲的雪铁龙还停在车库里,父母大概是开另一辆车出门了吧。


翔二没有摁玄关的门铃,而是绕到有备用钥匙的后门。现在他不想叫节子出来给自己开门。翔二从屋檐下朝庭院的方向走去。客厅和餐厅的灯都还亮着,讨厌下雨的帕皮似乎缩在狗窝里。


他用备用钥匙打开后门,悄悄进入屋内,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音。“自己这是怎么了?”翔二反问自己。


也许是担心被节子听到?又或者是害怕被她察觉?可是自己明明是为了好好跟她谈谈、是为了确认事实真相才回来的。


翔二反手把门关上,走进家中,来到走廊上。水珠顺着濡湿的头发和衣服不断滴落。翔二有意加重脚步,故意弄出声响,朝着餐厅门方向走去。从那里,豪华吊灯透出丝丝黄色亮光。


节子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看到翔二的身影,她“哎呀”一声站了起来。


“少爷,您回来了!是从后门进来的吗?哎呀呀,怎么淋得这么湿,感冒就糟糕了。来,快点把外衣脱掉,我去给您准备洗澡水。”她的态度和往常一样。翔二脱下夹克衫,搭在手边椅子的椅背上,朝客厅走去。


“打扰一下,节子阿姨。”


说完,翔二在桌子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屋里没有开暖气,冷飕飕的。电视正播放着综艺节目,不时传来阵阵笑声,听上去有一种异样的空洞感。


“节子阿姨,我有些事想问你。”


“嗯,什么事?这么郑重其事。”


节子歪着头表示疑惑,然后坐回原来的位置,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翔二笔直地凝视着她的脸:“今天我去医院了。”


“我去见了在脑外科住院的大柴周吉先生。今早提到过的,在流星马戏团当小丑的那位老爷爷。”


“大柴……啊!”


节子的小眼睛瞪得滚圆,显得很吃惊:“为什么要去见他?”


翔二只答了一句:“因为我有些疑问。”


节子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再次歪起脑袋:“可是,少爷……”


“我听说十五年前发生过一场事故,巡演的马戏团里一个小孩被汽车轧死了。我对那个孩子的事情有些疑问,所以去问了大柴先生。”


“……”


“大柴先生告诉我,死去的孩子名叫‘山内典太’,孩子的母亲名叫‘节子’。孩子去世之后,她辞去马戏团的工作,留在了这座城市。”


节子嘴半张着,一副愕然的模样。


翔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节子阿姨就是那个孩子的母亲吗?”


节子一时语塞。她眯起布满皱纹的眼睛,视线落在翔二的膝盖附近,似乎看透遥远的过往,胖墩墩的肩膀微微颤抖。接着,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像从胸腔最深处吐出一般。


“请不要吓我。”节子语调明快,“我真的吓了一大跳。突然问我这种陈年旧事。”


“果然没错,节子阿姨就是那孩子的母亲吗?”


“……是的。”


“那……”


“我出生在栗须市——将近三十年前的往事了,那个马戏团来市里表演的时候,我和当时表演高空飞人的一个男人走得很近,他是马戏团里的大红人。”


“那个人姓山内吗?”


“嗯。”节子点点头,眯起眼睛。


她轻轻地把一只手放在脸颊上,感慨地继续说道:


“我为了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离家出走了。我负责马戏团团员的伙食和其他杂务,跟着马戏团到处巡演。可是,在我们的孩子——典太出生后不久,他在表演中意外身亡……”


翔二无法附和,只能盯着节子的嘴。


“他去世之后,我和典太一起留在了马戏团。马戏团里的人都很善良。然后——我记得应该是十五年前,发生了那场不幸的事故。典太在外面玩的时候,被医院的车撞了。”


“什么?”


翔二不禁叫出声来。“医院的车……”


“我觉得事故一半的原因是阿典自己不小心。他在市民公园北侧的大道上,被博心会医院的四轮货车撞了。”


“四轮货车?”


翔二从沙发上弹了起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


节子显得有些惊慌失措,但马上便答道:“我刚才说过了,是十五年前。我记得是十月吧。”


“那之后十五年,马戏团再没来过这座城市,大概是觉得不吉利吧。发生过那种不幸事故的地方,最好还是不要靠近。”


“阿典不是在地藏丘空地上玩耍的时候,被卡车轧死的吗……”


“啊?”


节子茫然地瞪大了眼睛:“少爷,您在说什么?”


“可是我……”翔二困惑不已,“刚才那番话是真的吗?”


“我没有撒谎。”


节子的语气很干脆。的确,她完全不像是在撒谎。


“那孩子是被医院的车撞死的。虽然我的父母已经过世,但我还是辞去马戏团的工作,留在了这座我出生的城市。”


“……”


“了解到我的情况后,当时担任外科部长的津久见老爷帮我安排了工作,一开始雇我在医院干些杂务,后来他问我愿不愿意去他家帮忙。今早老爷也提起过,他小时候十分向往那个马戏团。老爷还说过,十五年前公演的时候他还瞒着夫人偷偷地去看了表演呢。马戏团在魔术表演中当助手的孩子是被自己医院的车撞死的,因此……”


翔二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把双手绕到脑后,精疲力竭地靠在沙发上。屋外狂风暴雨依旧肆虐。大颗大颗的雨珠猛烈地敲打着庭院一侧的窗玻璃。轰隆隆的雷鸣声似乎更近了,隐隐约约传来帕皮的吠声,大概是被雷声吓着了吧。


“少爷真是的,让一个老年人回忆这种往事。怎么会突然对这件事产生兴趣呢?我最近也打算去探望一下大柴先生,他还好吗?”


节子脸上挂着若无其事的笑容,说完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好了,请快点把湿掉的衣服换了吧。我现在就去给您准备洗澡水。晚饭呢?您想吃什么?”


翔二目送着离开客厅去准备洗澡水的节子,陷入沉思。


节子刚才所说的话绝对不是谎言。马戏团的孩子“典太”,十五年前的十月在街上被医院的四轮货车撞死了。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么翔二在地藏丘的空地上亲眼看到的事故——当时被卡车轧死的“阿典”,并非“典太”。


翔二闭上眼睛,回想着那天黄昏,被水泥管边缘切成圆形的世界。


暗红色的天空。暗红色的云。零零散散地站在空地上的五个黑影。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声音,是马戏团乐队演奏的音乐,音调凌乱不堪……


(乐队?)


翔二惊得浑身战栗。


(没错,能听到乐队演奏的音乐声,也就是说……)


如此简单的问题,为什么之前都没有察觉到?


地藏丘那场事故发生在傍晚时分,那时也听到了地藏丘下面传来的马戏团音乐。这说明,当时正是市民公园广场上马戏团公演最精彩的时候,前后时间相差不大。那么,作为魔术表演助手的“典太”,根本不可能在同一时间跑到地藏丘的空地上玩耍。“典太”不可能是那时被大家欺负的“阿典”,就是这么回事。


阿典不是马戏团的孩子。凶手果然不是节子,而是别的什么人,到底是谁……


3


“呀”的一声扯破喉咙般的尖叫从走廊方向传来。


(怎么了?)


翔二吃了一惊,伸手抚摩着上脖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是节子阿姨的声音吗?)


父母现在都不在家。发出尖叫的只能是节子,不会是别人。她怎么了?翔二讶异不已,迅速朝通往走廊的门边走去。尖叫声再次响起,同时听到了某种硬物敲击墙壁的声音。“节子阿姨?”


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节子阿姨,你怎么了?”


感觉情况不妙的翔二打算飞奔至走廊时,从相连的隔壁餐厅那边传来一阵巨响,像是有人在用尽全力撞破门扉。


翔二大吃一惊,回头朝那边望去。


“啊!”这次翔二的喊声回荡在屋内冷冰冰的空气之中。节子卧倒在被撞开的门扉内侧,朝向翔二这边的脸上血迹斑斑。看了这副场景,他的心都揪起来了。


“节子阿姨!”


翔二慌忙往餐厅跑去。节子伸向前方的手臂不停地痉挛着,拼命地想要对翔二说些什么。


“节子阿姨……”


翔二一时之间根本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踉踉跄跄地跑到节子身边,这时,在他面前——


一个浑身裹着灰色雨衣的人跃过倒地的节子,跳进屋内,随即举起手中的金属球棒,毫无预警地朝翔二袭来。


“啊!”


翔二大叫一声,向后躲避,腰部撞到餐桌边缘,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劈下的凶器落空,打在翔二拉出来抵挡攻击的椅背上。


节子就是被这家伙袭击的。她去准备洗澡水的时候,突然被这根金属球棒给袭击了。


翔二想起占部在哥哥公寓阳台的栏杆上发现的痕迹,那块痕迹就像是被某种硬物击打后留下的。还有,对了,凶手杀害畑中、一之濑和榎田的手法,是用钝器打破头部致死……


(这家伙就是凶手!)


被雨水浸湿的雨衣,黑色宽帽檐压得很低,手上戴着黑色皮手套,个头不算太高,戴着一副白色的大口罩,看不到长相。


(这家伙就是……)


凶手是怎么溜进来的?


翔二马上有了答案。对了,他从后门进来的时候忘记锁门了。这家伙就是从那里……


如果是这样,那么刚才屋外帕皮的吠声——并不是因为受到了雷声的惊吓,而是因为发现了入侵者才吼叫的吧?


凶手重新握紧金属球棒,再次高高举起。翔二迅速曲起身体绕到餐桌的另一侧,这一次,挥下的凶器打在餐桌上。桌上的花瓶因震动而翻倒,滚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为什么……)


翔二拿起桌上的烟灰缸,瞄准即将展开第三次攻击的凶手,把手中很有分量的陶瓷烟灰缸扔了过去。


(为什么要攻击我?)


烟灰缸命中凶手的胸口,应该还是有些威力的,但对方仅仅露出一闪而过的胆怯,马上又握紧凶器,朝翔二袭来。


高高举起的金属球棒前端碰到从天花板上垂下的豪华吊灯,伴随着一阵巨响,灯泡被划破,黄色的灯光随之消失。趁着凶手躲避从天而降的玻璃碎片的空当,翔二双手举起身旁的椅子,挡在身前。


凶手背对着客厅透出的灯光,看起来就像一个黑影。他挥起凶器直劈而下,濡湿的雨衣随之飘动。翔二用椅子腿阻挡攻击,“咣当”一声,沉闷的对抗震得翔二手都麻了。


他不禁向后倒退,心想,必须用手中的椅子做出反击,但凶手丝毫不给他喘息的空间,再次发动攻击。


金属球棒从水平方向挥了过来,本以为会从正面袭来的翔二猝不及防,勉强闪身躲避,但还是被凶器的前端击中左手手肘。剧痛导致手臂失去力量,椅子从翔二手中飞了出去。


飞出的椅子直接打在朝向庭院的窗户上,撞碎了窗玻璃。本应传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呼啸着从屋外灌进来的狂风暴雨却将其完全抹消。忍着左手肘的疼痛,翔二挣扎着站起身。凶手再次攻击,他拼命地躲避着迎面而来的凶器,打算逃到客厅去。就在这时,翔二不小心踩到散落在地板上的灯泡碎片,只来得及“呜呜”地呻吟着,再次乱了架势。


黑影瞅准时机扑了过来。


翔二迅速伸出双手,抓住凶手挥动着凶器的左臂。凶手控制不住向前扑的势头,朝着翔二的方向倒了过来。两人就这样纠缠在一起,失去了平衡,朝着破裂的窗户方向倒去,撞破所剩无几的玻璃和窗棂,滚落在屋外的露台上。即便如此,翔二仍然没有松开抓住对方手臂的手,凶器从对方手中滑落。两人继续缠在一起,滚落到庭院的草坪上,被强烈的暴风雨所包围。


翔二勉强占了上风,但凶手的力量实在惊人,小小的身躯里怎么会凝聚着如此强大的能量,真令人惊讶。


(简直像疯了似的。)


不一会儿,翔二不敌对方的力量,被对方摁倒在地。


戴着黑手套的双手扼住翔二的喉咙,翔二双手使劲往上推,拼命抵抗,却无法撼动其分毫。


喉咙好痛。呼吸困难。


冰冷的雨蹿进翔二大张着的口中。


(……为什么?)


视线的焦点变得模糊,手脚没了力气。


(为什么要攻击我?)


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之中,翔二发出疑问。


(为什么……?)


(是因为那个时候我袖手旁观吗?)


(那个时候……)


(在水泥管里……)


暗红色——十五年前秋天黄昏的情景,在染上黑暗色彩的心中扩散开来。


被水泥管边缘切成圆形的世界。隐隐约约传来马戏团的音乐声。在暗红色天空的笼罩下,五个人影正在玩耍。“啪嗒”……偶尔会有冰冷水珠滴落在脖颈。


“地藏菩萨——”


他们欢快地喊着,像在唱歌一样。“——笑啦。”


“胖男孩”是“鬼”,他回头后,四个人影立刻停止了动作。


穿着奶油色衬衫、绿色背心、肥大的茶色裤子,小脑袋上戴着一顶红色的棒球帽——阿典照例站在最后,右手低低举起,左脚向前跨出,拼命维持着这个姿势,扭曲变形的笑容僵在脸上……


扭曲变形的笑容。


记忆中的“眼睛”,忽然被这样的笑容所吸引。扭曲变形的笑容。扭曲变形……


嘴唇不自然地歪斜着,绷起瘦削的脸颊,米粒般的眼睛拼命睁大,挤出怪异的笑容。那满脸的皱纹,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欸?)


满脸皱纹,这简直就是……


(这是?)


(……好奇怪!)


(怎么觉得?)


(怎么觉得,简直就像……)


在那遥远的过去,他曾经看过的这张脸、这个神色、这个动作,用现在的认知重新端详它们,突然产生一股强烈的不协调感。


(这是……)


(……不是小孩子?)


(不是小孩子?)


(这是?)


(这张脸是——)


找到与之对应的词汇之后,翔二震惊了。


(——老人?)


脸上布满皱纹——这是老人的面孔。笨重迟缓、不得要领的动作——这是老人的动作。


十九年前翔二出生的时候,祖父母都已经过世。翔二小的时候身边根本没有“真正的老人”,所以……


(说不定连“老人”这个概念都不清楚)


所以,十五年前的秋天,当时才四岁的翔二无法正确认知和哥哥们一起玩耍、被他们称为“阿典”的人其实是一位“老爷爷”,只是将其理解为“感觉和普通孩子不太一样,有点可怕”。


(啊啊……)


翔二暗自叹息。


(啊啊,竟然会是这样!)


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扭曲变形的笑容,阿典拼命地保持暂停的动作。在对面的坡道上,这时——


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圆形的银色光芒。停在坡道中央的那辆小型卡车的某一部分在发光,那是……


(……后视镜!)


位于车身右侧——驾驶室侧面的卡车后视镜。


“啪嗒”……从水泥管顶部滴落的水滴,打在脖颈左侧,翔二吓了一跳。他一面继续屏息注视着前方,一面抬起右手。突然,卡车驾驶室的车门打开了,里面冲出一个黑影。


(黑影……)


人影穿过道路,消失在“世界”之外。


翔二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到了这一幕——这时,突然……巨大的卡车车身动了起来。


“危险。”


孩子们的叫声响起。“危险啊!”


“逃啊!”


“快逃!”


“快一点!”


漆黑的卡车速度越来越快,从坡道上滚落下来,然后……


(……啊啊)


翔二的意识开始清晰。


必须回忆起来的某些东西——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十五年前尚且年幼的自己还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不是事故!)


冲出驾驶室的那个人影。那家伙就是酿成惨案的罪魁祸首。卡车的手刹并不是意外脱落,而是那家伙故意弄掉的。


(不是事故!)


(是谋杀!)


记忆中的“眼睛”像录像带倒带似的追逐着当时的那一幕。


卡车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一个黑影进入驾驶室。车门紧闭。晃眼的银色光芒。圆形的后视镜中映出那人的脸……


不知道从距离遥远的水泥管中能否看清那人的脸。但镜中的确映出了那人的脸。当时,那块圆形的后视镜中……


意识突然被拉回现实。因为凶手被头顶上方轰响的巨雷吓了一跳,不由得放松了掐住翔二脖子的力道。


翔二重新找回视线焦点,捕捉到了跨坐在自己胸口的身影。凶手戴在头上的帽子在刚才的纠缠中脱落,遮口鼻的口罩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踪影。


(啊,为什么——)


暴露在外的那张面孔,与圆镜中的脸重叠在一起。


(为什么会是这个人?)


震惊和困惑之余,翔二想起昨天下午在占部住处听来的逸事。


“所以,每次去的时候,都能遇到面熟的人。这一点也让我觉得很奇妙。”


那是……没错,是占部在谈到尼泊尔时所说的话。“酷似的人吗?”


“第一次去的时候,在某个村落漫步时遇到了一个人,酷似我故去的外公。外公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去世了……”


今年三十一岁的占部上高中的时候,那应该是在十三或十五年前。那时他还没有搬到现在位于御森町的家。而且,对了,他说过以前就住在地藏丘附近,没错吧?


换言之,占部直毅故去的外公,就是十五年前在地藏丘空地上被大家欺负的“阿典”?


“放手!”


翔二死命攥紧对方掐住自己脖子的手,挤出不成形的声音:“放开我……”


濡湿的头发乱成一团,眼中充满强烈而黑暗的疯狂,那双眼睛正俯视着翔二——这张脸,是占部的母亲——春海。


4


暗红色的天空。暗红色的云。


吹拂而过的风,也呈现出暗红色。


随风飘来的音乐声,也被染上暗红色——十五年前那个秋日的黄昏时刻。


她就躲在那辆被丢在坡道中央的脏兮兮的卡车的驾驶室里。


(车门原本就没有上锁。)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屏息静气,竭力抑制剧烈的心跳,侧耳倾听。


世界就在那里,被切成圆形,在破旧的小型卡车车身上伸出的那块圆形后视镜之中。


……五个红色的人影沐浴在夕阳之中。


他们正在玩名为“地藏菩萨,笑啦”的游戏。阿典从以前用过的手提保险匣中偷偷拿出五十钱银币,以此作为交换,才得以加入他们,但今天他仍然遭受着那四个孩子的欺负。


(……一起玩吧!)(让我玩吧!)


(这个给你!)


“阿典动了。”


“怎么又是你。”


“你总是这么迟钝。”


“笨蛋。”


“蠢死了。”


“不跟你玩了。”


“不笑可不行。”


“喂,笑一个啊。”


“笑啊。”


“笑啊……”


到现在为止,这种情景她目睹过很多次。


父亲近几年的老年痴呆症状越发严重,大脑思维已经退化到儿童时期,像个小孩子一样自称“阿典”。


(他正式的名字叫作“典宗”。)


有时他甚至会叫自己的亲生女儿为母亲……


最近父亲经常晃到地藏丘的空地上,被那里玩耍的孩子们“欺负”。她是某一天偷偷尾随父亲才知道这一事实的,她连站出来呵斥孩子们的勇气都没有,只能躲在暗处看着完全变了样的父亲。


(父亲过去是个多么出色的人啊……)


度过了六十几年漫长的人生,父亲最后沦落到这种险恶的悬崖边缘,无法回头。然而他本人却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真实状态,只是可悲而又滑稽地歪斜着那张苍老的面孔。


背对着无底深渊,不停地跳着舞的小丑,眼前呈现出刹那间的幻象。


(那就是他。)


她左手伸向卡车的换挡杆。


(而且,那也是我。)


要说站在悬崖边缘——她也是一样的。过早地失去丈夫,仅靠一个女人的力量养育儿子,同时还得独自照顾被痴呆侵蚀的父亲。那时,她的心已经筋疲力尽,已经被逼到极限了。


(那既是他,也是我。)


她将变速杆切换到空挡,卡车车身开始微微晃动。


“地藏菩萨——”


当“鬼”的胖男孩大声喊着。“——笑啦。”


在被切成圆形的世界之中,五个红色的人影纹丝不动。


(受不了了!)


(这样就能解脱了!)


黑色火焰在她心中熊熊燃起。松开手刹的同时,她打开驾驶室的车门冲了出去,穿过道路,跑进树林。失去支撑的车身因自身的重量开始缓缓移动,然后……


孩子们大喊着东逃西窜。从坡道上滚落的卡车把拼命维持不动姿势的他卷入车轮之下。


最让她意外的是,孩子们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就跑回家了。内心反复挣扎之后,她最终还是作为“事故”的发现者叫了辆救护车。在那之前,她确认过父亲已经断气,并把自己可能会留在卡车驾驶室和车门上的指纹擦得干干净净。


之后,警察仅仅从停在坡道上的卡车车主是否有过失的方向进行了调查,车主似乎是住宅区开发计划的相关人员,但因证据不足,无法予以指控。警方根本没有怀疑她,当然也没注意到当时有小孩在附近玩耍之类的线索。最后呢,曾经刊登在报纸角落的“老年男子不幸去世”一事也逐渐被人们所淡忘。然而——


那天黄昏,让她产生时间仿佛静止般错觉的那一刻,为她以后的生活蒙上了黑暗和沉重。


没了父亲这个累赘后,她搬到现在的住处,如愿以偿地开起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咖啡馆。“飞船”这个店名的由来和儿子直毅喜欢的摇滚乐队有关。


店里的生意还算兴隆。直毅考上京都的大学后离开了这座城市,但儿子还是很关心自己。漫长的学业结束后,直毅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偶尔还会在店里帮帮忙。


十五年来,日子看似过得顺心如意,其实在内心一角,不,或许是整颗心始终都在强烈地诅咒着自己那天黄昏时分所犯下的可怕罪行。


(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父亲。)


(是我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是我……)


长年累月下来,她的神志开始逐渐扭曲。


难以容忍的罪恶感终于让她产生了一种疯狂的念头:她不愿去承认自己曾经犯下的可恶罪行,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扭曲的想法,她开始认为错不在自己,而是当时欺负父亲的那四个孩子。


“我没有犯下任何罪行,他之所以会惨遭不幸,都是他们的错,父亲的死是他们造成的,是他们杀了他。没错,就是这样……”


今年九月,流星马戏团阔别十五年再度来到这里。市里到处都贴着海报,市民公园的广场上还搭建起帐篷……马戏团奏响的熟悉音乐声逼得她快要失去平衡的心终于失控,她的内心中掀起一股疯狂的风暴,成为诱发一连串事件的导火索。


十五年前是他们杀了父亲。然而那四人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在这座城市里活得逍遥自在——不可原谅。知晓他们罪行的自己,必须代替死去的父亲实施“复仇”。于是她行动了。


她知道那四人的名字。十五年前那场“事故”之后,她委婉地问遍了周围的邻居,得知了这些信息。


津久见伸一、畑中志郎、一之濑史雄、榎田胜巳。连他们现住何处、在做什么工作她都彻底调查过了。


这其中有两个偶然。


一是津久见伸一曾是直毅担任补习学校讲师时的学生。二是一之濑史雄是同一街区药店老板的儿子。


她先从直毅的记事本上查到津久见居住的公寓电话号码,在深夜给他打电话。


“一起玩吧!”


她用手帕捂住话筒,伪装出酷似老年人的模糊声调,低语着。“让我玩吧,好吗?”


电话那头的津久见大吃一惊,惊慌失措。这种反应令她十分满意。


他还记得,他还记得十五年前自己犯下的罪行,现在,他正在因跨越时空回荡在耳边的这个声音、这些话语而感到胆怯……


那之后她每隔一天就打两通内容几乎一模一样的电话。并在第二通电话的最后加上“你没有忘记吧”这句话。接下来——


“复仇”的时刻到了。


九月二十九日深夜,整理完店面之后,在无法抑制的疯狂意念下,她心潮澎湃地骑上轻型摩托车前往津久见的公寓,身穿父亲生前十分喜爱的灰色雨衣,从父亲遗物的手提保险匣中拿出一枚五十钱银币塞进口袋,从储物间里找出直毅小时候用过的金属球棒揣在怀里。


在公寓附近打了通电话,确认津久见在家之后,她去了津久见的房间,把带来的帽子压低戴在头上,用口罩遮住面部……


(复仇!)


她俯视着从阳台围栏翻落后摔在地面上的津久见的身影,对自己强调。


(这是复仇!)


这种加速失控的疯狂已无法停下,就像从坡道上滚落的那辆卡车一样,她只是为了完成“复仇”这一目的而一味地横冲直撞。


第二个目标是畑中志郎。她事先埋伏在停车场,轻而易举地将他杀害。


虽说直毅和伸一的弟弟翔二对津久见伸一的“意外死亡”心生疑惑,但事已至此,怎能中止“复仇”计划。他们将津久见的事件与十五年前的事故联系起来,试图追寻事件真相的行为更是加快了她复仇的脚步。


昨晚,在直毅他们乘摩托车出门之后,她去了药店,为的是观察一之濑史雄的动向,而且还碰巧听到那通电话的对话内容。当她判断出一之濑史雄的通话对象是榎田胜巳之后,接着展开了下一次“复仇”行动。


当晚相继将榎田和一之濑杀害后,她的“复仇”结束了。十五年前他们犯下的“罪行”终于赎清。她心中的那股疯狂理应就此平息。


然而,今天——


当听到津久见翔二在店里对直毅说的那番话之后,阴暗的骚动动摇了她的心。


“我觉得还有什么。”


用大拇指按住太阳穴,翔二陷入沉思。


“十五年前的记忆。当时,在水泥管里的我好像看到了什么……圆形的……那是……”


昨天傍晚隐约听到一点翔二和占部的对话之后,她才知道,十五年前翔二似乎在什么地方看着哥哥们玩“地藏菩萨”的游戏,而且,当时那段模糊不清的记忆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让他十分在意。当然,知道这些后,她相当不安和害怕——


他说过,在水泥管里看到了。而且还说,从水泥管里目击到了什么“必须记起的东西”。


十五年前的那个时候,映在卡车后视镜上的情景。在五个红色人影后方,有几根堆在一起的水泥管,翔二肯定就在其中一根水泥管里。也就是说——


说不定被他看到了。当时自己冲出驾驶室的时候,说不定被他看到了。


但是,这种恐惧感马上被另一种疯狂的念头所代替。因为,对“被看到了”而感到恐惧恰恰说明她承认了当时自己犯下的罪行。


这孩子同样有罪。这就是她在疯狂中定下的结论。


这孩子同样有罪。这个当时在那里默默地看着父亲被欺负的孩子,和他们四人一样,也是罪人。


刚才——其实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之前的事情了——直毅往店里打了一通电话。


“再过一会儿就回去,现在被大雨困在外面,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她用一种有点像“你现在在干什么”的口气刺探他,“你和翔二先生在一起吗?”


对于她的问题,直毅回答:“没有,他一个人回去了。”在听到这个答案的瞬间——


她想起白天翔二在店里说今晚他父母都不在家。


她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碰巧在门外隐约听到一点。


已经疯狂的意志促使她下定决心。她穿上“复仇者”的装束,骑上轻型摩托车冲入连绵不绝的大雨之中,前往位于阿瓦多町的津久见家。她从敞开的后门偷偷潜入屋内,把冷不防撞见的用人打倒在地……


她不知道这个女人会在家。


于是,现在——


最后一个“罪人”的性命就掌握在她的手中。再过一会儿——只要再过一会儿,只要集中“复仇”的意念继续掐住他的脖子,一切就会结束了。就会结束了。


5


“住手。”


翔二死命攥紧占部春海掐住自己脖子的手,挤出不成形的声音。


“放开我……”


然而,她那溢满疯狂意念的眼神始终黑暗而冰冷,丝毫没有放缓掐住翔二脖子的力道。翔二在痛苦中挣扎,意识再次逐渐远去,朝向把过去、现在、未来——所有一切都吞噬抹消的漆黑深渊中坠落。


不行了。已经……翔二闭上眼睛,在逐渐稀薄的意识角落里自言自语——就在这时。


暴风雨中传来“汪”的一声,那是充满了愤怒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什么人的呻吟声。一度让翔二呼吸停止的疯狂力量消失了。


(哎……)


翔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开双眼。跨坐在自己胸口的凶手不见了。


翔二微微晃了晃脑袋,摩挲着一阵阵刺痛的喉咙,挣扎着撑起上半身。


她仰躺在距离翔二脚边两三米远的草坪上,一团纯白色的巨型物体压在她身上。


“帕皮……”


翔二用嘶哑的声音大喊:“帕皮——”


“汪!”帕皮又开始狂吠,白色的毛已经被雨淋湿。它颤抖着巨大的身躯,回头看着坐起身来的翔二。


她躺倒在地,一股乌黑的液体从她脖子上流出,那是帕皮咬的。血量十分惊人,看上去她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帕皮,停下!”


说完,翔二朝她所在的方向走近一步。帕皮听话地停止攻击,从她身上离开。讨厌下雨的帕皮在原地坐下,望着翔二,像是在问“没事吧”。


翔二又朝她走近一步。她用手捂着受伤的脖子,痛苦地呻吟着。翔二俯视着她满是血水和污泥的扭曲的脸庞,沮丧地伫立在雨中。


——就在这时。


一阵仿佛划破风雨、仰天长啸般的摩托车排气管的声音传来。


(占部先生?)


翔二回头看去,一道白色的前车灯灯光正从前院向这边靠近。


(占部先生……啊啊!)


穿过院里的树木,冲过湿润的草坪,占部骑着摩托车来到翔二身边,连引擎都没有熄灭就从车座上跳了下来。


“妈妈!”


占部边喊边跑到母亲身旁。他摘下头盔扔到一旁,跪在地上想把母亲抱起来。


“啊啊,妈妈!”


翔二制止了喉间咕咕作响的帕皮,站到占部面前。


“占部先生。”翔二说,“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阿典是我的外公,十五年前你看到的是个昏聩的老人,不是小孩子。”


大雨中,占部用痛苦喘息般的声音吐出这些话,软弱无力地摇了摇头。


“昨晚和武藤说话时,你不是对‘阿法’这个名字反应很奇怪吗?当时我还没起疑心。但是,我们去了地藏丘,你钻进水泥管后讲述了回忆起来的往事,我听了之后……”


“你发现了什么?”翔二不由得质问占部,“你昨晚就知道真相了吧?”


占部默默地点了点头,手仍然放在母亲的肩膀上。


“令堂就是凶手,这一点你也知道了吗?”


“这……”占部说不出话来。


“……我还以为你肯定也觉察到了。昨晚——出了餐厅之后,你说钥匙圈不见了,我们不是顺路绕到我家来了吗?那时……”


“那时?”


没有正视翔二费解的视线,占部继续往下说。


“妈妈的轻型摩托车不见了。可能你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轻型摩托车……”


“深夜时分,雾又这么浓,她到底外出去了哪里?后来细细一想——我想起来了,前一天晚上送你回去后回到家里也没有看到那辆轻型摩托车。当时我没多想,还以为她是去便利店买东西了。”


昨晚那间平房的屋檐下没有轻型摩托车——自己应该注意到这一事实的,翔二想。


那时他看到了,在摩托车灯光的照耀下,粘在墙壁上的圆盘反射出银色的光芒。而且,那个圆盘粘在平房入口处右手边的墙壁上,那辆轻型摩托车正好停放在圆盘的正前方。因此……换言之,那时候之所以会看到银色光芒,和当时那个圆盘前方没有轻型摩托车遮挡有着直接联系。但那时翔二的注意力完全被与那片圆形银色光芒产生共鸣的十五年前的记忆所吸引,没有注意到这一事实。


“那之后我又一次把你送回家。当我返回自己家中的时候,仍然没看到轻型摩托车的踪影。”


占部说话的声音十分空洞。


“又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身上就穿着这件雨衣。”说着,他无力地把目光落在母亲身上。


“这件雨衣是外公的遗物——昨晚我彻夜未眠,跟你说是因为把截稿日弄错了,那是骗你的。因为我不想让你起疑。”


“啊……”


“今天早晨,我一个人先去了一趟图书馆。”


“去图书馆?”


“我去查阅那些报纸缩印版,确认有没有哪一本刊登了报道——外公致死的那场事故的报道。因为我不想让你看到,所以和你一起去图书馆的时候,我先把有问题的那一本拿走了,故意让你查看其他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


当时在图书馆里被女图书管理员搭话的占部,想必相当焦急。“占部先生,又来查东西吗?”当时她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她知道占部曾经来查过东西吧。当她看到占部又重新查阅了一次十五年前同样的报纸,才会表现出那么吃惊的反应,问他“您到底在查什么”。


“从图书馆回来后,趁她在店里的时候,我悄悄潜入她的房间调查了一番——发现这件雨衣被塞在壁橱的角落里,上面到处都沾着血迹。而且,我还在那里找到了沾满血渍的金属球棒。”


“……”


“我不愿相信,然而却不得不信。我脑子乱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总之我不想被你知道。在你说出马戏团孩子的事情时,我明知不是那个孩子,还跟你一起去了医院……”


在去见大柴周吉之前,还有在医院得知那个孩子名叫“典太”的时候,占部始终都在烦恼,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在得知“典太”母亲的名字叫“节子”之后,翔二判断错误,开始怀疑饭冢节子会不会就是凶手。在那期间,还有,在后来走进名为“OZ”的咖啡馆的时候,他一直都在烦恼……


“……刚才我回到家中,发现店门紧闭,轻型摩托车也不见了。我觉得可疑,就去看了看壁橱,发现雨衣和球棒都不在里面,所以……”


占部说不出话了,望了望在连绵不绝的雨中引擎不停鸣响的摩托车,接着再次把目光落在母亲身上,询问她:“不要紧吧,妈妈?”


翔二看到占部搭在母亲血淋淋的肩膀上的手,正在微微地颤抖。


“救护车。”翔二说完便返回了散落着窗玻璃碎片的露台,“我去叫救护车。”


“等一等,翔二君。”占部叫住了他,“等一等。我——我……”


他到底打算说什么?想说些什么?翔二不得而知。把手从母亲肩上抽离,占部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步、两步地靠近翔二。


——这时。


刚才还躺倒在地,不断低声呻吟的占部母亲,猛地站了起来。紧接着,也不知道她那受到重创的身体从哪里冒出如此大的力气,她捂着不停淌血的脖子,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势头跑了起来。


“妈妈,你去哪儿……”


占部慌忙追了上去。制止住发出嗥叫的帕皮之后,翔二也迅速跟在他们后面。


“妈妈!”


占部虽一度追上了她,却脚下一滑,狼狈地摔倒在濡湿的草坪上。翔二将他扶起。


在连绵的大雨之中,穿着灰色雨衣的占部母亲,逆着刚才占部骑摩托车前来的路线,朝门的方向跑去。


“妈妈!”占部大喊。


“妈妈……”


她头也不回,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似的继续奔跑,左摇右晃的身体似乎马上就要瘫倒在地。


穿过从玄关延伸出来的小路,她冲出门外。占部和翔二紧随其后,然而,就在这时……


恰巧有一辆小型卡车驶了过来。沐浴在卡车前灯射出的灯光中,她简直就像十五年前的阿典那样,一下子停了下来。


尖锐的喇叭声,还有急刹车的声音——


在终于到来的死亡面前,占部跪倒在道旁的水洼中放声大喊,肆虐的狂风暴雨将他的喊声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