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翔二和占部走出医院时,太阳已经落山,迎接他们的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和冰冷的滂沱大雨。
他们跑到停车棚下面避雨,占部拢起被淋湿的头发,嘟囔道:“这下麻烦了。”
从车把上取下头盔,他回头对翔二说:“总之,我们先找找看附近有没有咖啡馆,先进去避个雨。”
“——好。”
翔二点点头,接过头盔。其实他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顾不上避雨。
节子——看到流星马戏团的老年小丑用颤抖的手在笔记本上写下那个名字后,翔二惊愕不已。
叫“典太”的一个孩子在十五年前秋天遭遇车祸身亡。孩子的母亲或许就是出于这个原因离开了马戏团,最后选择留在这座城市。她的名字叫“节子”。
节子,是翔二再熟悉不过的那个节子吗?
“年轻的时候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过,但那个人后来过世了。”昨天清晨,当翔二问她有没有结过婚时,她是这样回答的。脑海中浮现出饭冢节子的面庞,似乎能听到她那隐约有些阴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还有,今早谈到正在住院的小丑时,她说过这样的话。
“因为那个人年纪已经很大了。”节子当时叹息地说道,“也许是强撑着继续扮小丑呢。”
翔二问她是否认识那个人,她微笑着给出“嗯,以前认识”这样模糊的回答,翔二觉得,她的表情里隐约暗含着一丝阴郁。
这么说来,父亲看到流星马戏团解散的报道时,还特意问节子“你知道吗”。会不会是因为知道她曾在那个马戏团工作过,才那么问的?
节子说她是十二年前就开始在津久见家工作,当时翔二正在上小学,有六七岁吧。对于翔二来说,一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节子就像空气一样自然。她总是在家里,尽职尽责地完成各项工作,平易近人,绝不会高声呵斥,不会抱怨,不发牢骚,是个和蔼可亲的阿姨……
但是,对于她过去的人生,翔二一无所知,而且也从没想过要去了解她的过去。
节子以前在流星马戏团工作,丈夫姓“山内”,和她在同一个马戏团里。他们两人有一个儿子,名叫“典太”。丈夫过早离世,留下的孩子“典太”也在十五年前的事故中死亡。伤心欲绝的她辞去马戏团的工作,恢复了自己的旧姓“饭冢”,一个人留在了这座城市。而她的下一个工作地点,碰巧就是位于阿瓦多町的津久见家——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吧。
虽然翔二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大柴老人,但老人只能用笔回答,搞得他也不知道该按什么顺序来提问才好。而且正如护士长所言,老人的记忆和思维都有些不稳定,对于翔二之后提出的几个问题,老人不是无法回答,就是摇头表示不记得了。稍后来看情况的米泽护士长说老人似乎很累了,就到此为止吧,翔二他们这才离开病房。
是否正如目前情况所示,曾在流星马戏团工作过的山内节子和翔二所熟悉的饭冢节子是同一人?倘若果真如此,凶手是节子吗?为了给死于事故的独生子“典太”,即阿典复仇,她残忍杀害了那四个“欺负人的小孩”……
两人乘着摩托车在愈渐猛烈的大雨中飞驰,不久就看到国道出口前方有一家挂着“咖啡&午餐”招牌的店铺。占部毫不犹豫地开了过去,把摩托车停在这家名叫“OZ”的咖啡馆门前。
看到他们两人浑身透湿地走了进来,服务员显得有些畏缩,不过倒也没抱怨什么。店内十分宽敞,只零零星星地坐着几位客人。翔二他们选了一张离其他客人较远的靠窗位置坐了下来。
虽然从医院到这里并不算远,但他们的身体已经冻僵了。翔二把湿掉的夹克衫脱下来放在空椅子上,然后用服务员拿来的热毛巾擦拭脸和脖子。
“刚才那个老爷爷所写的名字。”点完东西后,占部一脸忧郁地朝窗外看了一会儿,缓缓地开了口。
“我记得你家用人的名字也叫‘节子’吧?”
相同的名字和翔二的反应,占部肯定早已通过这些判断出了真相。之前他之所以对此只字未提,是因为考虑到受到这一事实冲击的翔二的心情呢,还是因为他的猜想和推理尚未成形?
自己点的奶茶送来后,翔二捧着杯子暖着双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占部默默地听着,依然满脸愁容。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是同一人,是吗?”
说完,占部疲惫地叹了口气。“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
“饭冢节子为了给十五年前死去的孩子‘典太’复仇而杀了四人。这就是事件的真相吗?”
“……”
真是这样吗?那个性情温和、年过半百的用人,在深夜偷偷地从家里溜出来,到处行凶。
(比如,开着那辆购物用的小型摩托车?)
包括哥哥在内,她杀了四个人。这真的可能吗……
漫长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中间。翔二小口小口地啜饮奶茶,与此同时,混乱的大脑也在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占部又一次将视线投向黑暗的窗外,不停地抽着烟:“看来雨不会停了。”
强劲的雨点敲打在窗户上,占部盯着连绵不绝的雨“啧啧”咂嘴,似乎有些焦躁。
“雨势越来越大,今晚会下一整晚吧。”
“——我要回家。”
轻轻地把喝空的杯子放在托盘上,翔二开口:“回家后,我想直接问问节子阿姨。”
“问什么?”占部挑起眉梢:“‘你是凶手吗’,你打算这样问她吗?”
“不……我想先向她确认一下她以前是不是在马戏团工作过。”
翔二缓缓地摇着头,继续说道:“我还是觉得凶手应该不是节子阿姨。十几年来,她对我们兄弟俩都很好,我实在无法相信她会是杀害哥哥的凶手……”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如果是想为十五年前的事情复仇,应该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筹划了吧?她一直在津久见家干活儿,下手的机会有很多。”
“这个嘛……”
占部话说到一半,像是突然改变主意似的闭口不言,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翔二觉得他可能是想问“你一个人没问题吗”,可是占部再也没说什么。
“如果问出什么我会联系你的。”
说完,翔二看了看手表,晚上七点十五分。父亲和母亲此时还在相里吧……
“我会叫辆出租车自己回去的。占部先生也回去休息吧。”
“嗯,可是——”
“截稿前期很辛苦吧?看你一直很疲倦,我真是过意不去。”翔二拜托店家帮忙叫了辆出租车。外面的雨实在是太大了,翔二便对占部说:“要不要一起坐出租车回去?”
但是占部淡淡地笑着:“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骑摩托车,都不知被淋过多少回了。”
说完,他轻轻地敲了敲放在旁边的头盔。
2
晚上八点多,翔二回到位于阿瓦多町的家。雨一直未停,也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风势也越发猛烈。
激烈的雨声不绝于耳,整座城市犹如奏起了打击乐。庭院中的树木随着尖厉刺耳的风声大幅摇摆,甚至还能听到轰隆隆的沉闷雷鸣声,颇有暴风雨袭来的感觉。占部骑摩托车没事吧?翔二突然有点担心他。
一下出租车,翔二便穿过大门,一口气跑到玄关屋檐下。母亲的雪铁龙还停在车库里,父母大概是开另一辆车出门了吧。
翔二没有摁玄关的门铃,而是绕到有备用钥匙的后门。现在他不想叫节子出来给自己开门。翔二从屋檐下朝庭院的方向走去。客厅和餐厅的灯都还亮着,讨厌下雨的帕皮似乎缩在狗窝里。
他用备用钥匙打开后门,悄悄进入屋内,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音。“自己这是怎么了?”翔二反问自己。
也许是担心被节子听到?又或者是害怕被她察觉?可是自己明明是为了好好跟她谈谈、是为了确认事实真相才回来的。
翔二反手把门关上,走进家中,来到走廊上。水珠顺着濡湿的头发和衣服不断滴落。翔二有意加重脚步,故意弄出声响,朝着餐厅门方向走去。从那里,豪华吊灯透出丝丝黄色亮光。
节子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看到翔二的身影,她“哎呀”一声站了起来。
“少爷,您回来了!是从后门进来的吗?哎呀呀,怎么淋得这么湿,感冒就糟糕了。来,快点把外衣脱掉,我去给您准备洗澡水。”她的态度和往常一样。翔二脱下夹克衫,搭在手边椅子的椅背上,朝客厅走去。
“打扰一下,节子阿姨。”
说完,翔二在桌子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屋里没有开暖气,冷飕飕的。电视正播放着综艺节目,不时传来阵阵笑声,听上去有一种异样的空洞感。
“节子阿姨,我有些事想问你。”
“嗯,什么事?这么郑重其事。”
节子歪着头表示疑惑,然后坐回原来的位置,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翔二笔直地凝视着她的脸:“今天我去医院了。”
“我去见了在脑外科住院的大柴周吉先生。今早提到过的,在流星马戏团当小丑的那位老爷爷。”
“大柴……啊!”
节子的小眼睛瞪得滚圆,显得很吃惊:“为什么要去见他?”
翔二只答了一句:“因为我有些疑问。”
节子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再次歪起脑袋:“可是,少爷……”
“我听说十五年前发生过一场事故,巡演的马戏团里一个小孩被汽车轧死了。我对那个孩子的事情有些疑问,所以去问了大柴先生。”
“……”
“大柴先生告诉我,死去的孩子名叫‘山内典太’,孩子的母亲名叫‘节子’。孩子去世之后,她辞去马戏团的工作,留在了这座城市。”
节子嘴半张着,一副愕然的模样。
翔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节子阿姨就是那个孩子的母亲吗?”
节子一时语塞。她眯起布满皱纹的眼睛,视线落在翔二的膝盖附近,似乎看透遥远的过往,胖墩墩的肩膀微微颤抖。接着,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像从胸腔最深处吐出一般。
“请不要吓我。”节子语调明快,“我真的吓了一大跳。突然问我这种陈年旧事。”
“果然没错,节子阿姨就是那孩子的母亲吗?”
“……是的。”
“那……”
“我出生在栗须市——将近三十年前的往事了,那个马戏团来市里表演的时候,我和当时表演高空飞人的一个男人走得很近,他是马戏团里的大红人。”
“那个人姓山内吗?”
“嗯。”节子点点头,眯起眼睛。
她轻轻地把一只手放在脸颊上,感慨地继续说道:
“我为了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离家出走了。我负责马戏团团员的伙食和其他杂务,跟着马戏团到处巡演。可是,在我们的孩子——典太出生后不久,他在表演中意外身亡……”
翔二无法附和,只能盯着节子的嘴。
“他去世之后,我和典太一起留在了马戏团。马戏团里的人都很善良。然后——我记得应该是十五年前,发生了那场不幸的事故。典太在外面玩的时候,被医院的车撞了。”
“什么?”
翔二不禁叫出声来。“医院的车……”
“我觉得事故一半的原因是阿典自己不小心。他在市民公园北侧的大道上,被博心会医院的四轮货车撞了。”
“四轮货车?”
翔二从沙发上弹了起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
节子显得有些惊慌失措,但马上便答道:“我刚才说过了,是十五年前。我记得是十月吧。”
“那之后十五年,马戏团再没来过这座城市,大概是觉得不吉利吧。发生过那种不幸事故的地方,最好还是不要靠近。”
“阿典不是在地藏丘空地上玩耍的时候,被卡车轧死的吗……”
“啊?”
节子茫然地瞪大了眼睛:“少爷,您在说什么?”
“可是我……”翔二困惑不已,“刚才那番话是真的吗?”
“我没有撒谎。”
节子的语气很干脆。的确,她完全不像是在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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