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
尽管是白天,周围的森林还是有些昏暗……
麻堵,你觉得新老师怎么样?呃——不太清楚。
我觉得新老师长得很像妈妈。
啊?是吗?
嗯,非常像。
实矢你这么觉得……不过,妈妈可比她白多了,头发的颜色也不一样。
小亚,你觉得呢?
……呃。
和妈妈以前的照片很像,对不对?
是吗?
以前那个老师,小亚不喜欢,对吗?
也不是……
她老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还老打听小亚的事情。
她肯定是听见我们说话了。
嗯,她别插手我们的事就好了。
大人们都一样坏,脑子里老想着教训我们。
……我讨厌爸爸。
他这次什么时候回来?
听阿邦说,是后天。
要是一直不回来就好了。
对啊。
孩子们低声交谈着。
他们的呼吸跟随着森林的律动,身体融化在无边的黑暗中。
1
驱车驶过山顶,景观蓦然改变。
一路上,层峦起伏的山脉满是郁郁葱葱的新绿,分外明朗,此刻却突然变得有些阴暗。山上仅有的一片森林中,一棵棵树木开始蠢蠢欲动,不安分地摇曳起来。越是到达这橡树、山毛榉一类的阔叶树,松树等针叶树交错林立的森林深处——植被虽然没有明显的变化——越是强烈地感受到细小山路两旁那越来越重的阴翳感。
或许,只是因为流动的云彩遮住了太阳,投下了巨大的影子,又或许是因为山间的风突然变大的缘故?
总之,那一刻,悠木拓也的心情变得异常奇妙,仿佛自己已经驱车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那里不是司空见惯的山间小路,而是一个与现实世界完全不同的地方——
那里不是日本。
可能是连日语都无法准确描述的一个非常遥远的国度……不过,这个不靠谱的念头只在脑海中停留了一瞬。
关上冷气,拓也摇开半扇车窗。风吹了进来,没有想象的那么凉爽,却也把他中分的长发吹得凌乱。
拓也有些自嘲地想着。
他很想逃离日本,远离现代的喧嚣与嘈杂。虽然这样说有些夸张,但最终还是因为想逃避才来到这里……
(……尽管如此。)
关上车窗,拓也又打开冷气,眯着双眼望向前方转弯处的路牌。
(十多年前来过这里,不记得路也是理所应当吧。)
乌裂野。
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个名字,但是据说这里一度是未来开发的热门土地呢。
其实这里交通并不便利,驱车从东京出发,大概要四个小时。但好像因为某铁路集团的房地产部门想要发展当地经济,曾经想要将这里作为别墅开垦区进行出售。如果当时发展顺利,说不定这里已经成为轻井泽(1)第二,或者已经像清里(2)那样繁荣了。
但是,计划却在执行初期就被中止。具体什么原因,拓也不知道,也没有兴趣追究。他只是很庆幸当初企业做出了如此正确的判断,这里的原始氛围才得以保留。
其实,土地和人类一样,也有自己的秉性与脾气。无论广告的宣传力度有多大,投入多少资金来开发,到头来,乌裂野这片土地还是拒绝了大批都市人群的涌入。
为什么要作这样的比喻?拓也也说不清楚。可能这只是他成年后再次来到这里最直观的——或者说最感伤的——想法而已。
十年前,拓也曾经来过这里。那时他十二岁,是小学六年级暑假的事情了。
舅舅在这一带有一栋别墅。从刚才驶过的乌裂野村落,到还需半个多小时车程的山坳一带,有一个姬乃湖——十年前舅舅、舅妈还没有孩子的时候,曾经带他到湖畔玩耍过。
说起小学六年级,还依稀可回想起自己的身影,但若说是十年前,又总觉得已经遥不可及,非常陌生。
确实,十二岁与二十二岁之间相隔的十年,仿佛一道厚重的墙壁,看起来很透明,实则不然。这其中,被阻挡被扭曲的风景数不胜数。
回忆着以前舅舅载他来这边度假的场景,拓也驱车搜寻着路,不知为何,他有些莫名地心急。他的车是二手黄色大众“甲壳虫”,今年才刚到手。
下坡之后又是上坡,坡不是很陡。不一会儿便驶入土路,两侧的树木极为茂密,枝干一个劲儿地往道路中间压。树影斑驳中,拓也继续前行,周围的阴翳感和压迫感也越来越重。
不一会儿,前方左手边的森林缝隙中,似乎有一道细小的银色光芒闪过。
(那是——)
是湖吧,他想。可能是姬乃湖湖面反射阳光所致。
他放慢车速,循着光芒向前行驶。突然,对面森林又闪过一道亮光,刚好刺入拓也的眼睛。
(快到了吧?)
想到这里,拓也放下心来。他一只手驾车,另一只手去够扔在副驾驶座上的烟。就在这时,“啊——”拓也不禁喊出声来,连忙踩住急刹车。森林中突然蹿出的小人影,让他措手不及。
尘土飞扬中,车子九十度转弯停在马路中央。
好像没有撞到,应该不会出人命吧?拓也背后直冒冷汗。
他慌忙下车。只见距离车子不到几十厘米的地方,一个瘦小的少年正吃力地双手撑地,试图站起来。
“你没事吧?”
少年身穿柔和的黄色T恤,下身是灰色半裤,脚蹬一双白色运动鞋。那瘦弱的手腕支撑着上身,明显地在不停发抖。
“喂,你……”
(森林深处怎么会有小孩?)
拓也跑上前想去扶他。少年有些吃惊,抬头望着拓也,用怯懦的声音说道:
“对、对不起。我……”
“撞着你了吗?有没有受伤?”
“我……我……”
少年柔软的波浪卷,恰到好处地将耳朵遮住。头发与其说是茶色,倒不如说更接近红色,肤色特别白皙,感觉不像是日本人。
“我没事。”但对方却操着一口流利的日语,“只是跌倒,蹭破了皮。”
听到这里,拓也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松了下来。他抓住少年的手腕,将他扶起:
“真是吓我一跳,你就这样突然跑出来。你家在附近吗?”
“呃,嗯,我……”
“是在森林中玩耍吧?”
“呃,呃,是小亚不好。是小亚追我,我才……”
“小亚?”
拓也尽量靠近因胆怯而低下头的少年。“是你的朋友吗?”
“麻堵!”
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发生什么事了?这位大哥哥是谁?”
拓也看到另一位少年从那片树林中跑出来,身材、个子都差不多,穿着一样的半裤,一样的T恤,只不过T恤颜色不同。
“他就是小亚?”
拓也问的时候,少年已经按着膝盖站立起来。
“不,他叫实矢。”
伤口应该很痛吧,但少年咬紧双唇执拗地向实矢走去,实矢则从森林那边快步走来。拓也惊讶地发现,两人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2
叫麻堵的少年膝盖处流了不少血,其他地方倒没什么,头部也没有撞击的痕迹。拓也用手绢简单地帮他包扎好伤口之后,便提出要把他和后来出现的叫实矢的少年一起送回家。
“可是——”
身穿绿色T恤的实矢,挡在麻堵前面。“家里人告诉我们,不能随便坐陌生人的车!”
“但是膝盖受伤,走着回去会很辛苦的。”
听了拓也的话,实矢回头望着麻堵。
“可是……”
“我叫悠木拓也,是个大学生。我舅舅的别墅就在前面,我在东京上学,主攻历史学专业。”
一口气介绍完自己之后,拓也咧嘴笑着。“这样就不算‘陌生人’了吧。”
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麻堵,在实矢后面微微地抿嘴。
“你们是双胞胎吧?”
“不是。”
实矢有些漠然地摇头。
“我们相差一岁呢,不过经常被认错。”
“是吗?我以为你们是双胞胎。”
“经常有人这么说——我叫园城寺实矢,这是我弟弟园城寺麻堵。”
“园城寺……嗯,你们就住在附近吗?”
“是的,就在前面不远处。”实矢肯定地答道。
看上去,两人都是十岁左右。但是,这个叫实矢的孩子讲话的措辞、语调、表情……却与大人无异。而且,两人的长相充满异国情调,(真的很漂亮。)让人感觉就像在大街上看见美女一样,心情非常奇妙。
“这附近的话……嗯,不管了,我送你们回家,来,上车上车。”
拓也透过后视镜看见两个孩子坐上后座后,开始发动引擎。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吗?”
“是的。”实矢点点头,“马上就能看到我家了。”
“是吗——果然在舅舅的别墅附近啊。”
说起来,十年前来这边度假的时候,好像随舅舅去过一个地方。那是一栋又大又气派的别墅,宽阔的庭院、雪白的墙壁、阁楼上的窗户,还有……
“伤口很疼吗?”
见坐在实矢旁边的麻堵一直低头不语,拓也有些担心。麻堵抬起头来,朝他摇摇头。
“小亚怎么办?不告诉他一声就走掉好吗?”
拓也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就随口问道。麻堵用为难的神情望向实矢,实矢则悄悄地摇头。弟弟像得到指示一般,又开始沉默。
实矢和麻堵——虽然相差一岁,但模样真的像极了双胞胎,两人瘦小的身躯蜷缩在宽阔的座位上,甚是可爱。拓也时不时地从后视镜中捕捉两人的表情。
(真漂亮啊!)
拓也再次发出感叹。
迄今为止,他从没觉得这个年龄段的小学生——尤其是男孩,可以用漂亮来形容。虽然见过很多年龄更小一些,长相可爱的孩子,但要知道,可爱和漂亮其实有本质上的差别。
然而,就在刚才,他遇到的这两个少年,真的是非常漂亮。用翩翩美少年来形容,或许他们还尚显稚嫩,但就算如此称呼也毫不夸张。尤其是哥哥实矢那凛然的面孔,有一种远离尘嚣的超凡脱俗之美。
或许,就是因为太过美丽,才会显得不自然。一阵莫名的骚动涌上心头,拓也有些心绪不宁。他的心似乎也被一种莫名的东西奇妙地牵引着。
“大哥哥。”实矢突然开口,“大哥哥去那栋房子做什么?”
“那栋房子……啊,你知道我要去的别墅吗?”
“嗯,因为很近。”
“是吗?”
拓也握着方向盘,故意大幅度地耸耸肩。
“为了准备毕业论文。”
“毕业论文?”
“嗯,类似大学里的作业。我就是为了完成作业才来这里的。”
“哦,是来这里学习吗?”
“对对,可以这么说。”
不久,汽车便驶出丛林茂密的小路,眼前的视野顿时变得开阔。七月的骄阳炎热炽盛,在它的照耀下,景色又恢复明朗。
“就在那里。”实矢指着前方说道,“那栋白色房子。”
拓也顺着实矢的手指望去,目光瞬间被这栋洋房夺走。
(果然是记忆中的那栋房子。)
十年时间虽然能抹杀很多记忆,但第一眼看到洋房,拓也便感觉那道墙已然透明许多。
朦胧记忆中屡次出现的,就是那栋洋房。那栋建在森林缝隙中的白色洋房……
3
“爸爸的车!”
只见宅邸宽广的前院里,停着一辆白色奔驰车。弟弟麻堵首先认出车来,立即从后座起身。
“实矢,爸爸回来了。”
“——嗯。”
“不是说……”
“谁知道啊。”
拓也对两人的谈话感到奇怪。他大约猜出那辆奔驰车属于两人的父亲的,但奇怪的是竟然丝毫觉察不到两人的兴奋,反而觉得两个孩子似乎不太欢迎爸爸。
“你们的父亲平常不住在这里吗?”
两人略微点头。
拓也窥见两人脸上的不安,边打方向盘边问道:“平时父亲住在哪里呢?”
“东京。”实矢回答道,“我们也住在东京,只是学校放假的时候才来这边。”
原来这栋白色洋房是园城寺家的别墅啊。听到这里,拓也之前的疑惑总算有了解释。毕竟,这样的孩子住在森林深处总是有些奇怪。
可能是主人听见了陌生的引擎声,车刚驶到大门处,拓也准备手动停车的工夫,大门便打开了。一个穿着桃粉色连衣裙的女人走出来,花枝招展,却骨瘦如柴。
“家里有人出来接你们了。”拓也回头望向两人,“是你们的妈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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