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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阿尔吉侬·马许


一不留神就过了时间。原本只计划打打高尔夫消磨时间的,最后却变成一场酒精饮料的拉力赛,有人偷偷把酒从私人会所房间的后门传进来。回家之前,得先找个地方买点薄荷口香糖才行,否则要是让他妹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肯定要生气。尽管只是回去过个周末,他的妹夫、那个自命不凡的医生也一定会虎视眈眈地寻找一切可能的把柄,把他赶出去。


阿尔吉侬·马许叹了口气。说到“原本”,原本一切都进行得挺顺利,可后来却出了问题,一切都被搅得天翻地覆。他知道自己有麻烦了。


可那些真的全都是他的错吗?


他的父母早在伦敦大轰炸的第一个星期就去世了,那时他才十六岁。尽管当时他正在离伦敦八竿子也打不着的远方,却时常觉得自己也是空袭的受害者。毕竟大轰炸一夕之间就将他的家夷为平地,从小到大的房间、个人物品、所有的童年回忆全部化为灰烬。后来,他和妹妹萨曼莎搬去和姑姑乔伊斯同住,姑姑是个老姑娘。然而萨曼莎和姑姑的关系简直可以用水火不相容来形容,姑姑和阿尔吉侬也互看不顺眼。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很快他俩成年了。萨曼莎嫁给了那个医生,开始了新的人生。她不仅在塔利拥有自己的房子,还生了两个孩子,四邻都很友好,甚至在地方议会也有一席之地。可是阿尔吉侬的境况却完全相反,为了一场不值一提的争斗,他落得一无所有,陷入无依无靠的悲惨境地,没有任何能够用来证明自己的东西。他曾短暂地和一些伦敦的帮派有过往来——比如“象堡帮”和“布里克斯顿帮”,可他并不是当罪犯的料,于是很快便因在伦敦皮卡迪利区著名酒吧“疯人院”外的一场斗殴被捕,判了三个月的牢狱。出狱后,他做过商店店员、会计、上门推销员以及房产中介,正是在最后这份工作中,他终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


尽管有过去的种种,人们对阿尔吉侬的口碑却很不错。小时候,他曾在西肯辛顿区的一所小型私人学校读书,只要他愿意,就能随时展现出风趣的谈吐和迷人的魅力。那一头打理得十分精致的浅色短发和偶像剧男主角般的俊美脸庞让他天生引人注目,尤其是对那些年纪比他大并且只看脸的女人来说,她们从不在意他的过去。他还记得在高级男装定制店萨维尔行买下人生第一套定制西装的情景,那是自己根本负担不起的消费,但就像那辆车一样,都是一种包装投资。每次走进房间,所有人都会注意到他;只要他开口,人们总乐意聆听。


大轰炸摧毁了伦敦成百上千座房屋,不过这一悲剧却为建筑装修行业提供了大量发展空间。当阿尔吉侬选择房产开发这一前景良好的行业时,市场早已人满为患,而他只是区区无名氏之一。


话虽如此,他还是赚了一些钱,在伦敦上流云集的梅菲尔区购置了一间公寓,并且手里还有一两个不错的项目。后来他发现,最大笔的投资几乎都去了法国南部和一个此前从未听说过的叫作“圣特罗佩”的城市。那里的整条海岸线被开发成了休闲娱乐中心,专供富人享乐。不仅有五星级大酒店、新的公寓住所、各式各样的餐厅、供小游艇停泊的小船坞和赌场,更是完全符合他心里最完美的投资地点的预期:对他的客户们来说足够近,令人安心,但又不至于太近,好让他们搞不太清楚具体状况。阿尔吉侬只花了不到一分钟便决定了自己公司的名字——“阳光仙境控股公司[1]”。他专门为此去了一趟法国,带回几个半生不熟的法语词和一辆轿车,可惜的是,车的驾驶座在右边,和英国相反。他信心满满,打算大干一场。


事情比他预计的还要顺利。目前为止,已有三十位客户为“阳光仙境控股公司”投资,其中一些人甚至投了不止一笔钱。他跟他们保证一定会有五倍乃至十倍的投资回报率,让客户们把心放在肚子里,等着数钱就好。尽管有几个投资人要求分红,但大部分人还是乐于接受以红利换取股权的提议,这样从长远来讲,将是一份更为丰厚的回报。


阿尔吉侬之所以来德文郡看自己的妹妹,不是因为他俩有多亲近,而是为了妹妹的大房子,必要时,可以让他离开伦敦避避风头。他和一些生意伙伴闹僵了,另外一些最好暂不见面为好。一旦有需要,他就会立刻跳上车逃到西南边来。阿尔吉侬并不喜欢水上的塔利,觉得那里贫乏又无趣。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在这里找到这辈子最大的金主,可命运往往就是这么出其不意。


经人介绍,他认识了当时刚买下月光花酒店的梅丽莎·詹姆斯。起初,他也觉得受宠若惊,竟能有幸见到这么大名鼎鼎的女明星,可很快他便回过神来,提醒自己,这不过又是一位钱多得没处花的富婆而已。能够清醒得如此迅速,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两人很快便成了生意伙伴,接着又成为朋友,再后来更生出些别样的情愫。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说服了她,让她相信投资“阳光仙境控股公司”会比演电影获得更丰厚的回报,尤其是梅丽莎本来已经决定放弃演艺事业。


他此刻再次南下,便是为了梅丽莎。几天前,阿尔吉侬在自己位于伦敦梅菲尔区的公寓里接到了她的电话。


“亲爱的,是你吗?”


“梅丽莎,亲爱的,真是惊喜,你竟然给我打电话!你好吗?”


“我想见你。你能来一趟吗?”


“当然。只要是你,我随叫随到。”阿尔吉侬顿了顿,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我想跟你谈谈投资的事……”


“公司运作相当良好……”


“我知道,你一直能力出众。正因为一切良好,我才决定要出售我的股份。”


阿尔吉侬闻言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你不是开玩笑吧!”


“不,我很认真。”


“可再过六个月你的钱就可以翻倍了。我们马上要开新酒店,很快卡弗拉的别墅也要竣工了……”


“我明白、我明白,但我觉得现在赚的钱也够多了,所以你带上材料来一趟吧。能见见你也是一件好事。”


“没问题,亲爱的,就听你的。”


就听你的!要是说服不了她,他就得想办法依约凑齐十万英镑的巨款付给梅丽莎,这是她以为的投资回报。他踩下油门,飞驰的轿车碾过一个小水坑,水花四溅。明天他要去见梅丽莎,希望到时候只有他俩在。只要她的丈夫不在,说服梅丽莎就容易多了。


现在几点了?阿尔吉侬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钟,皱起了眉头。五点过二十分。难以置信,他竟然真的在桑顿高尔夫球场喝了一下午的酒。


再抬起头来时,他只见到挡风玻璃前,一个人影越来越近。


来不及了!他心里“咯噔”一下,就在刚才低头看时间的几秒钟内,车偏向了道路一侧。坐在车里,也能感觉到前轮碾过草地的摩擦力,那是一片将车道和旁边灌木篱墙隔开的草坪。那个男人就走在上面。他看见他不断靠近的脸,双目圆睁,嘴巴因恐惧而张大,一定是在尖叫。他猛一打方向盘,绝望地祈盼着能够避开行人,然而那是不可能的,汽车正以五十五英里每小时的速度飞驰。


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盖过了男人可能发出的一切声音,然而迎面撞击产生的闷响绝对是阿尔吉侬这辈子听过最可怕的声音——如此清晰,仿佛响彻天地。他拼命踩刹车,那个男人却不见了,仿佛魔法般凭空消失。当车子终于嘶鸣着停下,阿尔吉侬努力平复气息,试图说服自己相信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想,他撞上的并不是人,而是野兔或者野鹿之类的。可那一切实在太清晰,根本无法自欺欺人。他的胃里一阵恶心,酒气翻腾。


因为急刹车,轿车斜着停在路中间,他半晌才回过神来。雨刷还在吱吱呀呀地摇个不停,他伸手摁下了停止按钮。该怎么办?他握住变速杆缓缓倒车,慢慢停在车道边的草地上。他感觉泪水正逐渐涌上眼眶,但那并不是为那个被他撞到……或者撞死了的男人流的,而是为了他自己——首先,他喝了酒;其次,前段时间因为在伦敦海德公园角和警车剐蹭,他被吊销驾驶证一年,根本不能开车。这下他该如何是好?要是那个男人真的死了,他说不定又会进监狱的!


他熄灭引擎,打开车门。雨水欢快地冲过来,拍打着他的脸颊和身体。手里还捏着那支香烟,可他已兴致全无,把烟顺手扔进了草丛。这是哪儿?刚撞到的男人又在哪儿?他为什么会独自一个人在荒郊野外的一条交通干道旁行走?正想着,一辆车疾驰而过。


必须振作起来,他想着,鼓起勇气下了车,沿着车道往回走了一段距离。很快他便看见那个男人穿着雨衣,面朝下倒在草地上。他看起来像是被摔坏的娃娃,手脚全部朝着不同的方向,仿佛被怪兽扯着,像要把他撕碎一样。倒下的男人看起来已没有呼吸,阿尔吉侬几乎可以肯定他死了。那样的撞击之下,没有人还能活着——他杀人了。就在低头看时间的两秒内,他竟杀了一个人,顺带毁掉了自己的人生。


又一辆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没有停下。


雨下得这么大,路过的司机应该根本没看见他,更不可能看见倒在路边的人。那一刻,阿尔吉侬忽然很后悔自己买了一辆法国汽车,全国很可能仅此一辆。他回头张望,路上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人。


他立刻做了决定,转身跑回车旁。此时,他才注意到散热器凹进去了一块,标致车标上还有一团鲜红的血迹。阿尔吉侬用颤抖的手掏出手绢,把血迹擦拭干净。他本想立刻把手绢丢掉,可转念一想又收了回来。他想到了刚才扔掉的香烟,他是疯了吗,怎么会做这么轻率又愚蠢的事?可是已经太迟了,风这么大,恐怕早就被吹走了。他才不要趴在草丛里找烟头。为今之计,便是赶紧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他回到车里,关上车门,发动了引擎。引擎响了两声,却没有启动。他已经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丝滴落在额头上,他暴躁地将手砸在方向盘上,然后又试了一次。这一次,引擎终于启动了。


他粗暴地滑动变速杆,踩下一脚油门将车开走,一路都没再回过头,就这样一直开到了塔利。但他不敢立刻去妹妹家,不能这个样子去,像只落汤鸡一样,双手还抖个不停。于是他将车停在一条安静的小路边,双手捂着头,静静地坐了二十分钟,思索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


正当阿尔吉侬·马许一脸愁苦地坐在车里,呆呆地望着雨水顺着挡风玻璃流下时;同一时间,他的妹妹也正在经历一件令人震惊的大事。她睁大双眼,盯着桌上一封摊开的信。


“我不明白,”她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信上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的宝贝,”她丈夫说,“你那了不起的姑姑……”


“乔伊斯姑姑。”


“乔伊斯·坎皮恩把你立为她的唯一遗产继承人。多让人悲伤,她最近过世了。所以她的律师想联系你,商量遗产的事,很可能是一笔价值可观的财富。所以,我亲爱的夫人,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消息……对我俩来说都是!我的妻子说不定就要变成千万富翁了!”


“噢,伦恩[2],别说这种话!”


“这个嘛,很有可能。”


信是早上送来的,可他俩一直很忙。萨曼莎直到这会儿才抽出时间看信。寄信方是一家伦敦的律师事务所——帕克和本特利律师事务所,就连信纸抬头那一串黑色浮雕印刷的地址都传递出一种咄咄逼人的威胁感。看来事务所位于一个叫作林肯旅馆的地方。萨曼莎一直对法律心怀敬畏,当然还包括所有一切她所不能完全理解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