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读了一遍那张纸上用打字机打出来的三段话,然后又重读了一遍。之后又叫来伦纳德,让他也读一遍。
伦纳德和萨曼莎·柯林斯夫妻俩坐在厨房里。家里共有五间卧室,还有一间做诊疗室用的屋子。那是一栋优雅的古老建筑,外墙需要重新粉刷,从海上吹来的满含盐分的雨水对粉漆的腐蚀性很高,劲风亦掀开了屋顶的几片砖瓦。花园不堪恶劣天气和调皮捣蛋的孩子们的蹂躏,早已残破不堪。但总体来说这还是一处相当舒适的宅院,不仅有自己的菜园——夏季可以收获满篮的覆盆子,还有一个小果园和一座树屋。这座房子就坐落在教区长巷,圣丹尼尔教堂旁边,这也是萨曼莎选择在这里安家的原因。她是虔诚的教徒,每周都会去教堂,从未缺席过一次礼拜日的诵经祷告,还主动帮助牧师打理教堂的鲜花,筹办各种宗教节日活动和募款等,每周四还为年事已高的低保户们准备茶水糕点,甚至帮人安排墓园位置(只要是同一教区的居民且愿意支付一小笔费用即可)。
萨曼莎的时间一半花在教会事务上,一半则献给家庭,包括两个孩子——马克和艾格尼丝,一个七岁,一个五岁。她也帮忙照应丈夫的诊所,帮他管理账目、病人档案和日常运营的各项杂事。在某些人眼中,她是一个严厉的女人,总是规规矩矩地戴着围巾、拎着手提包、行色匆匆。但她待人接物却总彬彬有礼,即便不想停下与人交谈,脸上也总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
没人比她更了解水上的塔利的每一个人。村里的牧师早已把她当作知心密友,从和他的闲聊中,萨曼莎逐渐知悉了教众们各自的心事、忧虑,甚至罪孽;而通过丈夫,她又对每个人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因为有不少类似于X光片等病历资料,并且对他们的病症成因也一清二楚。比如镇上的屠夫道尔,因为饮酒过多而患上了肝硬化;在月光花酒店工作的南希·米切尔,未婚,却已怀孕三个月;甚至连梅丽莎·詹姆斯也在名单上,尽管盛名在外,却依然逃不过压力和失眠的侵扰,在诊所开了药。
萨曼莎从未想过,她掌握的这些信息或许过于庞大和详细,对她对旁人都不是一件好事。好在她是一个理智的人,从不参与街头巷尾的八卦议论,那些流言蜚语让这座海滨村庄显得格外狭小。或许可以认为,她的做法正是严格遵循天主教忏悔室规则的体现,对任何人的心里话都严格保密。她将这一原则应用在诊所工作中,接待患者就像接待礼拜日的教会会众一样。因此即便是米切尔太太,也就是南希的母亲,一周有三天会来家里帮忙看孩子,也对女儿怀孕的事一无所知。虽然保守这个秘密,无论对伦纳德还是萨曼莎来说,都是一种挑战,但他们却坚定不移地遵行着“医德守则”的誓言。
两人已经结婚八年。刚邂逅时,伦纳德·柯林斯医生在斯劳镇的爱德华七世国王医院工作,而萨曼莎是医院的看护志愿者,在一起后不久便订了婚。伦纳德温柔而优雅,皮肤黝黑、俊朗不凡,留着修剪整齐的络腮胡,尤其喜欢花呢西装套装。村里的人都觉得他俩是天生一对,不仅有着共同的工作和生活,而且关系十分融洽——只有两件事除外。一件是柯林斯医生并不怎么信教,尽管每周也会陪着太太去教堂做礼拜,但疼惜夫人之意多过个人信仰的笃定;另一件事则是抽烟,他有一支从十几岁一直宝贝到大的老式斯坦威“皇家野蔷薇”牌的烟斗。尽管这让萨曼莎很是不满,也试过劝说,但都无济于事。不过,作为折中方案,他从不在孩子面前抽烟。
“可是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乔伊斯姑姑了。”萨曼莎说,“我们平时根本不怎么联系的……除了互寄圣诞和生日贺卡。”
“说明她还记挂着你。”伦纳德回应道,拿起烟斗,想了想,又重新放了回去。
“她是个大好人,听说她过世我很难过。”萨曼莎的脸型方正严肃,比起喜悦而言,更适合悲伤的表情,“这个礼拜天我会请牧师特别为她祷告的。”
“她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念你。”
“我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多加联络的。”
萨曼莎沉默地坐着,回忆着当初自父母死后,被乔伊斯·坎皮恩收养的点点滴滴。乔伊斯姑姑是第一个鼓励她参加教会的人,而她的哥哥阿尔吉侬则毫无悬念地拒绝了这一提议。也是乔伊斯出资让她去上的秘书专科培训学校,学习速记和使用打字机,后来又托关系为她在斯劳的“好立克”麦芽牛奶饮料厂找了一份打字员的工作。萨曼莎一直认为姑姑是坚定的独身主义者,所以当她突然宣布自己已经和纽约广告公司百万富翁哈伦·古蒂斯订婚时,着实让萨曼莎大吃一惊。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和萨曼莎与伦纳德的相识及订婚几乎同步,她随后搬进了丈夫继承的一栋位于托灵顿的房子,后来又搬至塔利。几经辗转,萨曼莎和姑姑便失去了联系。
“她丈夫两年前过世了。”萨曼莎说,“两人没有孩子,据我所知,也没有别的亲人。”
“根据律师的说法,所有的遗产似乎都会由你继承。”
“你真的觉得会有……那么多吗?”
“这可说不准。我的意思是,她丈夫日子过得挺富足,那么能剩下多少就取决于你姑姑在他死后花了多少。你要不要给她的律师打电话问问?还是我来?”
“我想还是你打比较好,伦恩。我会紧张的。”萨曼莎再次低头看着那封信,这大概已经是第二十次读了吧。她的样子仿佛在说,要是压根儿没收到这封信就好了。
“或许我们不应该抱太大期望。”她又说,“这封信上根本没提过钱的事。她说不定给我们留了一些根本没什么用处的东西。比如几幅画、旧珠宝之类的。”
“比如几幅毕加索的画作和一顶钻石王冠。”
“别说了!你这叫胡思乱想。”
“如果不是一大笔财富,律师为什么一定要见你?”
“不知道,可能因为——”
萨曼莎正要继续说,门却突然开了。一个小男孩走进房间,穿着睡衣,刚泡完澡。他是马克,萨曼莎七岁的儿子。“妈咪,你可以陪我上楼,给我讲故事吗?”他问。
萨曼莎很累,累得连给孩子们泡茶的力气都没有了,晚餐也还没做,可她依旧笑着站起来说:“当然了,宝贝。妈咪现在就来。”
母子俩最近刚开始共读C.S.路易斯的小说。马克酷爱阅读,昨天晚上,萨曼莎才刚把试图在衣橱里寻找纳尼亚王国入口的他拎出来。马克兴奋地跑出房间,萨曼莎正要跟上去,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她转身对丈夫说:“律师信里没有提到阿尔吉侬。”
“是的,我注意到了。”伦纳德皱着眉,“信里很明确地说了,你是唯一继承人。”
“乔伊斯姑姑知道阿尔吉[3]要被关进监狱的时候吓坏了。”萨曼莎说,“你还记得吗——就是在伦敦皮卡迪利那件事。”
“那是我俩认识之前发生的事了。”
“我跟你讲过的。”萨曼莎站在走廊口,急着上楼找马克,“她总说阿尔吉不可靠,说他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还有他那些不靠谱的生意经。你觉得她是不是不认他了?”
“看起来很像是。”
“唉,还是得分一些给他,我没办法自己一个人全收下。我是说,如果真的……”她顿了顿,似乎不愿提及此事般,“是一大笔钱的话!”
“我想也是。”伦纳德压低了声音,仿佛不想让孩子们听见似的,“你介意听听我的意见吗,亲爱的?”
“我什么时候不听过呢,伦纳德。”这话没错,她每次遇到问题,总会第一时间询问伦纳德的意见,哪怕最终并未采纳。
“我要是你,什么也不会告诉他。”
“什么?不告诉我哥哥?”
“暂时先别说。我的意思是——你说得没错,我们还不知道这笔遗产到底有多少,去了伦敦跟那些律师谈过之后才能确定。所以一开始别大张旗鼓,免得最后一无所获就不好了。”
“可你刚才说……”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是听我说……”伦纳德谨慎地选择用词。萨曼莎和阿尔吉侬不常见面,但是他知道他们很亲密。在战争中,他们突然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一切,只有彼此了。“我不确定我们应该说这些,尤其在阿尔吉侬正在家里的时候。但是这件事让我焦虑。”
“你什么意思?”
“不是我想吓你,亲爱的,但你哥哥身上有些品质我们并不了解。说不定他……”
“他怎么样?”
“说不定是一个危险的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心里那些盘算和妄想。所以我们目前暂时什么也别说,至少先搞清楚情况,再说做什么决定的事。”伦纳德微笑着说。那一刻,他看起来依旧那么英俊,和当年初见时一模一样,令萨曼莎心神荡漾,一如当年决定嫁给他时的心情。“你也应该稍微歇歇了,”他接着说,“我总遗憾自己那点微薄的收入不能给你最好的生活。这份遗产对你而言,说不定意味着崭新的人生。”
“别胡说。我对现在的生活没有任何不满,我很幸福。”
“我也是。我真是个幸运的男人。”
萨曼莎快步走到桌前,轻啄了一下丈夫的脸颊,然后转身上楼去给儿子读《纳尼亚传奇》去了。
注释
[1]英文原名是“Sun Trap Holdings”,这里的“Sun Trap”是一个文字游戏,英文的“suntrap”一词表示阳光异常充足的地方,可是拆开来“trap”代表陷阱、圈套,从侧面说明阿尔吉侬的新公司性质和他的目的,也是作者为这本书中书的“作者”设定的写作风格。中文不具备从字面和含义上完全对等的词组来体现完全相同的文字游戏,因此译者选择了中文的谐音词“仙境”来表达“陷阱、险境”之意,并且也相对适合作为公司的名字。
[2]伦恩,伦纳德的昵称。
[3]阿尔吉,阿尔吉侬的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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