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乘了六个小时的火车,才终于抵达水上的塔利,中午从帕丁顿出发,中途还在埃克塞特和巴恩斯特珀尔转了两趟。凯恩小姐办事雷厉风行,短短几个小时便准备好了一切,令庞德相当叹服。她不仅对换乘的各个站台号了如指掌,还能清楚记得每一站接他们的行李员的名字,充分保证整趟旅途顺畅无虞。庞德一路上都在专心致志地阅读最近收到的一份研究报告,寄自声誉卓著的“美国法医科学院”,是一个名叫弗朗西丝·格莱斯纳·李的研究者通过为案发现场建立复杂精细的模型,对案情进行分析的一种被称为“迷你模型研究”的东西。而他的秘书小姐则在一旁阅读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玛丽·韦斯特马科特的小说《女儿的女儿》。
比迪福德火车站外,一辆出租车早已等候多时,载着两人一路驶过比迪福德桥到塔利时,太阳还没落山。其时正逢雨过天晴,展现在两人眼前的村庄风景如同画廊里的明信片一般,一派明朗秀丽。车子驶过港口尽头一座色彩明丽的灯塔,一列停泊在岸边的渔船,一家名为“红狮”的酒吧和一片弯月形的沙滩。沙滩上面铺着柔软的细沙和错落的小碎石。此刻的沙滩上虽无嬉戏的孩童和沙堆的城堡,周围也没有小驴玩具车或冰激凌车,但毫不费力便能想象出那里节假日或白天的场景。夕阳在海面上投下一抹明媚的红色绢带,闪耀着光芒轻轻沉浮。波浪轻柔摇曳,仿佛一首温柔的歌谣。直到月亮悄悄爬上半空,暮色四合。
“谁能想到,如此美好的地方竟会发生凶杀案。”凯恩小姐望着车窗外的美景唏嘘道。
“任何地方都会发生凶杀案。”庞德答道。
他们订了月光花酒店的房间。出租车驶入酒店车道,却没人出来迎接,也没有人来帮忙拿行李。凯恩小姐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庞德倒是心宽。毕竟这座酒店正在接受警方调查,服务不如平日周到也情有可原。
酒店前台的接待员小姐态度十分友好。“欢迎光临月光花酒店。”她微笑着说,“两位预约了两晚的客房,对吗?”
“也许会多住几天。”凯恩小姐提前预告说。
“如需延长住店时间,请通知我。”前台小姐转头看着庞德,“庞德先生,您的房间在‘船长室’,相信您一定会满意的;您助理的房间在楼上。行李可以留在这里,我会安排人帮二位搬上楼……”
所谓“船长室”,是酒店前身还是海关办公楼时的一间办公室。房间方方正正的,床所在的位置之前大概放着写字台;两扇大海景窗正对着海滨大道,沙滩就在大道的另一侧。房间的装潢依旧保留着浓浓的航海风。床尾放着一个水手箱;房间一隅有张船长坐的旋转椅;两扇海景窗之间还摆着一个地球仪。庞德对浴室里的置物柜好奇了一阵,那也是船上用的柜子,有好几个迷你小抽屉,防止船身摇晃时东西四处散落。庞德打量自己房间时,凯恩小姐也被带往为她安排的位于酒店顶楼的客房,和庞德的房间相比稍小些。两人一路劳顿,吃过晚餐后便早早就寝。
伴着海鸥的鸣叫声,庞德再次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碧蓝如洗的天空。到餐厅吃早饭时才七点半,昨天接待他们的姑娘还没来上班。前台后面站着一个男人,油光锃亮的头发规矩地向后梳起,唇上留着一抹小胡子,穿着西装、系着男士领巾。他正用左右手食指费力地敲击着一封信,但庞德走近时,他还是抬起头来。
“早安。”他轻声道,“先生是昨天从伦敦来的,对吗?”
庞德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您对房间还满意吗?”
“非常舒适,谢谢。”
“我是兰斯·加德纳,酒店总经理。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我猜您需要用早餐,对吧?”
“正是如此。”
“酒店早餐通常八点开始,我帮您看看厨师来了没有。”话虽如此,加德纳却没有动身,“您来这里是为了那起谋杀案吗?”
“我是来协助警方查案的,没错。”
“我很高兴您不是记者。过去的一个星期,这里挤满了各地来的记者——当然是公费,差点没把酒吧喝空。至于警方,要我说,他们简直太需要帮助了。离案发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星期,还把我们困在这里不准走,天天问些蠢问题。不知道的还以为住在俄国!”
“你认识詹姆斯小姐吗?”庞德问,同时在心里默默比较了一番,发觉水上的塔利和苏联实在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当然认识。她是这座酒店的所有者,我负责帮她打理酒店,虽然她不怎么认可我的工作。”
“你是说,工作上她不怎么好相处吗?”
“我跟您说实话吧,您是……”
“阿提库斯·庞德。”
“德国人?我可没什么好说的,我也没有上过战场,天啊。”他揉了揉脖子,想起还没回答庞德的问题,“她是个好相处的人吗?怎么说呢,我挺喜欢她的,我们关系不错。可事实上,她对酒店经营并不了解,对这里的办事方式更是知之甚少。在这里,什么事都靠商量。要和那些世代都在这里种地或者打鱼的人打交道,首先得学会用他们的方式。她不是本地人,也从来没有搞明白过,这是不争的事实。”
兰斯·加德纳一口气说了好几个“事实”,根据庞德的经验,越是言必称事实的人,往往嘴里越是没有一句实话。
“你一定特别沮丧吧,”庞德意有所指地说,“调查结果一直没出来。”
“如果能够早些结案,就最好了。”
“你对凶手是谁有什么看法吗?”
兰斯·加德纳冲庞德俯身,一副兴冲冲的样子回答:“人们都说是她丈夫干的。发生这种事凶手通常不都是丈夫吗?天知道,要是哪天我老婆把车开进海里,大家铁定都会认为开车的是我。可他们都猜错了,我不会在车里,只会在后面推罢了!”他说完,哈哈笑了几声,“听我说,弗朗西斯·彭德尔顿没这个胆子,他不可能杀人。”
“那会是谁呢?”
“您要是问我,我认为凶手不是本地人。梅丽莎·詹姆斯是个大明星,有不少奇奇怪怪的追随者和影迷,酒店经常能收到他们给她写的信。他们知道她住在哪儿。要我说,就算最后发现是哪个脑子不太正常的影迷,因为不喜欢她的上一部电影或者没有收到她的签名照,又或者就是想一举成名而专门跑来把她杀了,我也不会惊讶。警察天天想着怎么质询,在我看来,完全是浪费时间。不仅浪费他们的时间,还有我们大家的!”
“你的想法很有意思,加德纳先生。早餐在哪里提供呢?”
“在餐厅里。”加德纳指了指餐厅的方向,“穿过那扇门就是。我去看看厨师来了没有。”
*
酒店的早餐意外美味。庞德买了一份《泰晤士报》,那是昨晚火车从伦敦运来的。庞德边看边吃着盘里的炒蛋、煎培根和烤面包配橘子酱,还有一杯浓浓的锡兰茶。凯恩小姐没来,庞德一点也不意外。她是那种一板一眼、严守身份地位和行为规范的人,和雇主在同一个房间里吃早饭,在她看来属于过从甚密,绝对不合适。
凯恩小姐九点整才出现,和平时的上班时间一致。两人再次会和,来到酒店公共休息室。十分钟后,黑尔高级警督来了,他见到二人,立刻走了过来。
“您是庞德先生?”高级警督迎面站定,庞德站起身来,两人握了握手。黑尔对庞德的第一印象是,一个身材颀长、穿着考究的外国人,经验丰富,只需一眼便能洞察自己的一切,并且此刻已经用他那双敏锐的眼睛打量着自己。黑尔的判断没错,在庞德看来,面前这位警官已被这起许久都未侦破的案子沉重打击,几乎就要举手投降、接受失败了。不过,这次见面却蓦然生出一种柳暗花明的希冀,仿佛二人联手即可打破僵局,为案件侦查找到新出路。
“您就是黑尔高级警督吧。”
“非常荣幸见到您。您的鼎鼎大名,我早有耳闻。”
实际上,乍闻庞德要来,黑尔立马便把埃克塞特警局里所有关于他的资料全部调阅了一遍。他详细阅读了庞德调查解决的几起案件,包括在其位于伦敦海格特区的家中逮捕世界知名艺术家露丝·朱利安的案子。她在结婚四十周年纪念日,用调色刀杀死了自己的丈夫——正是侦破这件案子让庞德在战后名声大振。当然,还有最近那起著名的鲁登道夫钻石失窃案,也曾引起全国的广泛关注与热议。
“请允许我介绍我的助理,凯恩小姐。”
庞德侧身指了指凯恩小姐,黑尔也同她握了手:“很高兴认识您。”
“您要喝杯茶吗?”
“不必了,谢谢您,庞德先生。我刚吃过早餐。”
“此番前来,我并无喧宾夺主、打扰贵司办案之意,还望您不要介意。”一番寒暄后,二人坐下之后,庞德率先表明了态度。
“您多虑了,庞德先生。坦率讲,我真巴不得您来。”高级警督抬起一只手抚了抚眉,“我已在警局服役三十年,战争刚开始时,我想参军,但警局不同意,说他们需要我。然而实际上,我对凶杀案的调查并无多少经验。在德文郡及康沃尔警署工作的这些年,我经手的案子最多不过十几件,头三宗的凶手还是隔天自首的。所以,您能给予的任何帮助,我都会感激不尽。”
此话令庞德很高兴。第一眼见到黑尔时,他就知道,他俩一定合得来,刚才那番话正好印证了他的想法:“您很幸运,高级警督,能生活在这样一个恶性犯罪率极低的地方。”
“您说得没错,庞德先生。战争时期,这里也曾出过抢劫、敲诈和逃兵事件;战后返乡那段时间,您也知道,算不上太平,许多人都有枪。不过德文郡人很少找自己人麻烦,至少我一直这么认为——直到遇上这件案子。”他顿了顿,“可以问问您为什么对这件案子感兴趣吗,先生?”
“是詹姆斯小姐的纽约经纪人找到我,请我代表他们调查。”
“换言之,我想,就是他们不信任警方能力的意思。”
“不管他们怎么想,高级警督,我可以向您保证这并非我的看法。依我看,咱们联手查案是更好的选择。”
一听这话,黑尔的眼睛都亮了:“若能如此,再好不过。”
“贵司对此案已经调查了一段时间,不知可否告知目前为止的调查成果?”
“当然。”
“您介意我边听边记录吗,高级警督?”凯恩小姐问,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支钢笔和一个小笔记本。
“请自便。”黑尔自己也掏出笔记本,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件案子的为难之处就在于,案情经过本应简单平白。塔利是个小村庄,人口不多,詹姆斯小姐又是大明星;整个作案时间最多不超过十七分钟,应该很容易就能查出真相才对。”
“以我的经验而言,越是明显的事,反而越难证明。”庞德回应道。
“或许您说得对,先生。”黑尔翻开自己的笔记本查看调查记录,随后便一一道来。
“詹姆斯小姐生前,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是她的丈夫弗朗西斯·彭德尔顿。您或许会感到疑惑,为何我不称呼她为彭德尔顿夫人。这是因为她的名字已经通过多部电影闻名世界,所以便一直沿用。彭德尔顿先生比自己的太太小十岁,出生于富裕人家。他父亲彭德尔顿勋爵是个传统保守的人,恐怕对这段婚姻并不赞成,据说还因此切断了儿子的经济来源。”
“有传言说,彭德尔顿先生和太太不和。当然了,像水上的塔利这样的村庄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流言蜚语,从中分辨真假,也给我们的调查工作增添了不少麻烦。总之,他家里还住着一名厨师和一位管家,房子是一座十九世纪的建筑,叫作克拉伦斯塔楼,离塔利大约半英里远。克拉伦斯塔楼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詹姆斯小姐和弗朗西斯·彭德尔顿平日居住的地方,另一部分给用人居住;两边相隔,通常很难听见另一边的响动,但即便如此,用人们还是反应偶尔能听见夫妻俩争吵的声音。负责酒店经营的加德纳夫妇也确认了这一点,说他俩关系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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