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上升起一轮明月,温柔的光华洒向水上的塔利,却反衬得这座海滨村庄愈加幽暗。街道上空无一人;圣丹尼尔教堂尖锐的轮廓直指天际;灯塔的光穿不透仿若永恒般黑暗的海面;一条条渔船随着海浪沉浮,战战兢兢地,仿佛害怕被裹挟进虚空。一片昏暗之中,难辨卵石沙滩与海水的分界。
黑尔高级警督从“红狮”出发,走了一小段路,双脚紧扣地面。真奇怪,太阳一落山,什么声音都像被忽然放大了几倍。尽管之前一口答应了共进晚餐,此刻他却犹豫了起来。毕竟八年前英国和德国还打得不可开交,他对庞德那时在哪里、做什么也一无所知,敌友莫辨。同样的思维方式也适用于这件案子:庞德把自己置于和他平等的地位上,建议两人一同找出凶手,可事实真是如此吗?难道说他只能束手无策地坐着,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被白白夺走?
他刚给妻子打了电话,后者安慰了他一番。妻子说,她一直为他感到骄傲,即便他的职业生涯即将结束。不管塔利发生了什么,他都没什么可羞愧的。再说,他是不是把重点搞错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抓住凶手,确保他不再继续作案,至于是谁的功劳并不重要。
毫无疑问,妻子说得对。她总是对的。
抵达月光花酒店时,阿提库斯·庞德正在接待区等他。看到他一个人,黑尔很惊讶。
“凯恩小姐不来吗?”他问。
“她早就回房间休息了。”
事实是,这位秘书拒绝了庞德的邀请,理由还是员工和老板一起用餐不合适。她觉得一个人待在楼上客房,倒上一杯热水、静静地读一本书、早早休息也是不错的享受。
餐厅装点得十分迷人,庄重而不浮夸。几乎所有的餐桌都被订满了,主要是带孩子的家庭。庞德提前要求了一个相对私密的位置,于是服务生带着两人来到一张置于凹墙处的餐桌,旁边有一扇半圆形的窗户。菜单上每道菜都只有两个选择。高级警督看着价格,眨了眨眼。
庞德注意到他的表情。“是我邀请您来的,今晚必须我请客。”他说,“当私人侦探就是这点好,有个合适的理由就可以自由花钱。”
“警局里也这样就好了,”黑尔回应道,“可惜局长最多只能接受火车站小吃店里冷冰冰的夹心面包的小票。就算如此,也得开三次内部会议、再写一大堆申请材料才能批下来。”
“在红狮住得还舒服吗?”
“出乎意料,还挺不错,谢谢关心。可惜看不到海景,我的窗外就是肉铺的后院,倒也算应景。”
服务员走了过来。两人都点了甜虾沙拉和多佛比目鱼。甜点可选橘子酱海绵蛋糕或水果沙拉。“要喝点酒吗?”庞德问。
“我不知道该不该喝,毕竟还在工作。”
“已经七点多了,高级警督。我可不想一个人喝酒,请让我说服您也一起。就半瓶夏布利酒吧。”
最后这句话是对服务员说的,后者立刻转身去取。
“嗨,既然现在是下班时间,又是您请客,我想您应该称呼我的名字,庞德先生。”
“您的名字是?”
“爱德华。”
“您可以叫我——您知道的,阿提库斯。”
“这是个土耳其名字吗?”
“希腊名,不过我出生前,父母就搬去德国生活了。”
“您的父亲是警察吗?”
“曾是。您怎么知道?”
黑尔微笑。他已经对餐桌对面的那个男人变得友好起来,并且后悔之前怀疑他。“我的父亲也曾是一名警探,我手下警长的父亲也是一名在职警察。警察似乎经常子承父业,挺有意思。巧的是,罪犯也是如此。”
庞德思考着他的话:“是啊,确实很有意思。这一点或许可以写进我的书《犯罪调查全景》里。”
“名字不错。”
“毕生心血。您父母都健在吗?”
“都很好。他们退休了,住在佩恩顿。我有一儿一女,两人都想当警察。警察系统正好在招募更多女警,这一点很值得高兴。”
“说不定哪天您女儿就当局长了。”
“那样可就太棒了。您有子女吗?”
庞德摇着头,有些伤心:“我没有这个福气。”
黑尔察觉自己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于是立刻转移话题:“您来英国之前也是私家侦探吗?”
“不,我是战后才来的,找份营生糊口。”
“那您干得挺不错,我很羡慕。您一定接触过不少令人惊叹的罪犯吧。”
“我很少为罪犯感到惊叹,我的朋友。”
“是吗?”
庞德想了想说:“他们总是自作聪明,以为可以骗过警察、钻法律的空子、瞒天过海、达成自己的目的。”
“所以他们才危险。”
“所以他们才很好预测。他们的危险之处在于,认为谁也无权阻止他们,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战场上的事就不说了,我想说的是:当一个人认定自己的行为是绝对正确的,那么无论他的目的或动机是什么,都会催生出最深的恶。”
前菜和白葡萄酒被端了上来。庞德尝了尝酒,满意地点点头。
“我并不想把晚餐时间变成案情讨论,”黑尔说,“可我不得不问,您对今天的调查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很多,并且您提供的口供笔录做得很棒。您的质询相当清晰有效。”
黑尔很开心。“可我依然不清楚凶手是谁。”他说。
“但您已经有怀疑对象了。”
“是的。”黑尔知道庞德把回答变成了提问,但并不介意,“希望詹姆斯小姐消失的人有好几个,这座酒店的经营者就在其中。您看到那段说她找了伦敦会计公司的笔录了吧?”
“能问出这点很了不起。”
“这个,我查了她过去几个星期内的全部电话记录,发现她正计划联系一家伦敦的公司,对酒店经营展开全面审计。加德纳夫妇很可能对此不满,有可能走极端,因此除掉她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另外,就是她的那个管家。那个母亲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我们在厨房里问话时,您看到他了吧,就坐在餐桌边——坦白说,那副形象让我头皮发麻。电影制片人考克斯在案发当晚听见他们激烈争吵,声音大得能从大门口听见。我敢打赌,那家伙绝对有问题。”
“考克斯先生本人又如何呢?”
“你是说西曼斯·卡克斯对吧!当天敲门的陌生人很有可能就是他,所以狗才会吠叫。他可真是谎话连篇。要是梅丽莎·詹姆斯真的拒绝出演他的电影,多少毁了他的事业,想要报复也不是不可能。”
“报复……人类最古老的动机之一。古希腊戏剧里多得是。”
“但要我说,我会把所有赌注都押到一个人身上,就是她丈夫。”
“是啊!弗朗西斯·彭德尔顿。”
“爱而不得有时破坏力堪比复仇。就我所知,他对梅丽莎可说是爱到痴狂。你说,要是被他发现梅丽莎跟别人有染会如何!你刚提到传统戏剧,那就不得不想到威廉·莎士比亚了。《奥赛罗》您一定读过吧,里面的苔丝狄蒙娜也是被人勒死的。”
“有意思。我也认为他是最大嫌疑人。”
“他显然是最后一个见过活着的梅丽莎的人,而他离开家的时间都是自己说的,没有别的证人。”
“他的车不见了。”
“他可以先开走,再走回来。别忘了,钱德勒母子俩听到有人从大门进来。”
“但那要是弗朗西斯·彭德尔顿,狗怎么会叫?”
“这倒是个好问题。”
“还有凶器的问题。”
“电话线。”
“说实话,我对这点感到十分困惑。”
“您是说——为什么不直接用手?”
庞德摇了摇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么说吧,在我看来,电话线倒是降低了弗朗西斯·彭德尔顿杀害妻子的可能。但只是降低,不是排除。您能确认他那天晚上是否真的去看了《费加罗的婚礼》吗?”
“我们去剧院调查过,可观众有四百多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每个人的身份。”
“您可以问问是否有人迟到,或者观众席里是否有人看起来心不在焉。”
“这个建议不错。我会去问的。”黑尔喝了口酒。他在家偶尔也会就着晚餐喝杯啤酒,但白葡萄酒算得上是难得的奖励了,“您记得他曾强调自己非常享受那场表演吧。”
“我确实在您的笔录里看到过。”
“虽然他也可能撒谎,但那话不像是一个刚勒死自己妻子的人会说的。”
庞德举起酒杯,半眯着双眼,也喝了一口。“凯恩小姐的观察是正确的,不是吗?”他说,“即便是水上的塔利这么一个宁静迷人的地方,竟然也有这么多人具备杀人动机和能力。”
酒店外,黑漆漆的海浪拍打着碎石沙滩。
2
灯塔里的两个孩子——马克和艾格尼丝·柯林斯还没睡着。他们躺在床上,十分开心。双层床在一间正圆形的房间里,而房间在高高的灯塔半腰处,每次探照灯的光束转到房间的两扇小窗前,都会引得墙上的影子跳一跳。简直就像冒险小说里的场景。
这个房间以前其实是办公室。南希的母亲布伦达·米切尔决定在里面放张双层床,这样每当有小孩来家里玩,就能感受睡在真正的灯塔里的奇妙体验。而她自己和丈夫以及女儿南希的卧室,都在灯塔底层旁边的一栋不那么有趣的建筑里,包括厨房、起居室和一间小小的厕所。一家三口就这么挤住在巴掌大的地方,很难说得上舒适。
南希·米切尔先前给他们读了几页马克带来的《纳尼亚传奇》,这会儿轻轻掖了掖两个小家伙的被子,关了灯,只留下地板上一盏昏黄的台灯亮着。再过六个月,这个房间或许就会再次忙碌起来,只不过那将是为了完全不同的理由:这里会住进另一个孩子——她的孩子。不知道会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她不敢问柯林斯医生,就算问了,他恐怕也不知道。
她轻手轻脚地走下盘旋的楼梯,穿过底层通往厨房的门。她的父亲正坐在桌前,母亲在灶台边忙活。今晚又吃炖菜,布伦达喜欢从肉铺买些碎羊颈肉,卖肉的人每次都会免费给她加几块骨头,这样就能熬汤了。尽管三个人都有工作,但钱似乎总是不够。两个女人赚的钱都必须交给父亲比尔·米切尔,由他在必要的时候发给她们,比如打理家务或者别的事所需的开销。麻烦之处在于,他发的钱总是远远少于她们上交的。
南希想起自己收到的那六十英镑,就藏在枕套里。整座灯塔里根本没有任何隐藏之处。要是藏在衣服里,她很怕一不留神就会被母亲一起拿走,毕竟母亲负责家里的洗衣打扫。
“孩子们睡了吗,南希?”布伦达问。
“还没睡着,妈妈。我给他们念了故事,掖好了被子,可他们就是兴奋得止不住想往窗外看。”
“你该收钱。”比尔·米切尔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句话的字很少超过个位数。
“什么意思?”布伦达问。
“柯林斯医生和他老婆。”
“柯林斯太太对我们一直很好,而且看孩子她也给了额外的钱。”
“他们给得起。”
布伦达·米切尔把锅里的炖菜端到餐桌上,又拿来三只碟子。“南希,过来坐下。”她说着忽然顿住,仔细打量着女儿,然后问,“你还好吗?”
“是的,妈妈,我很好。”
“你看上去有些憔悴,还有……”
看来母亲知道了。就算还不确定,但也已有所怀疑,并且很快就会知道。一旦知道,她肯定会告诉父亲。这种事布伦达不敢瞒着丈夫,就算南希求她,早晚也是瞒不住的,到那时,只怕会闹个天翻地覆。比尔·米切尔是惹不得的,一旦惹毛了他,立刻就会有人遭殃。南希已经记不清曾多少次看见母亲背上、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样子——她自己也时不时会被他殴打。
可她心意已决。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当然举起餐盘递给父亲时她已下定决心,绝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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