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淡的晚餐之后是咖啡时间。对于乔治·安托万·利高教授讲述的那个故事,哈蒙德起先不以为意,觉得不过是一场幻梦、一个童话、一出精心设计的恶作剧。部分原因在于利高教授的表达方式:他带着拿腔作调的法国式庄严,小眼神一会儿望向此人,一会儿又投向另一人,然而他说的每句话背后似乎都有讥讽调笑之意。
当然,迈尔斯事后才意识到,利高的话句句属实。可那时已然……
小餐室里沉闷寂静,桌上点着的四根长蜡烛是屋里唯一的光源。他们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想在闷热的夜晚吹到一丝凉风。窗外的雨珠仍在飞溅,夜色幽幽发紫,街对面是一家外墙漆成红色的餐厅,有一两扇窗户亮着灯。
这个背景刚好适合他们即将听到的故事。
“犯罪与神秘学,”利高教授挥动着刀叉开腔了,“有品位的人只应当有这两项爱好!”他冷冷地看着芭芭拉·莫雷尔,“小姐,你喜欢收藏吗?”
一阵潮湿的微风打着旋儿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烛火摇曳,阴影在女孩脸庞上跳动。
“收藏?”她问道。
“收藏犯罪纪念品?”
“天哪,当然不!”
“爱丁堡有个人,”利高教授沉吟道,“他有一件人皮拭笔具[1],是用盗尸者伯克[2]的皮制成的。我吓着你了吗?上帝作证,此非虚言。”他突然咯咯笑起来,露出那颗金牙,然后再次变得十分严肃,“我还可以告诉你,有这么一位女士,一位同你一样美丽动人的女士,她潜入切姆斯福德监狱,盗走了牟特农庄凶杀案犯杜格尔[3]的墓碑,摆放在自家庭院里。”
“请问,”迈尔斯说,“是所有研究犯罪学的人……都会这么做吗?”
利高教授思考片刻。“并不是,但大家都喜欢这么吹牛,”他承认,“话说回来,即便是吹牛也一样有趣。至于我自己嘛,我马上就展示给二位看。”
他不再说话,直到侍者把桌子收拾干净,倒好咖啡。
然后,他专心地点燃一支雪茄,把椅子往前一拉,粗壮的胳膊肘撑在桌上。他腿上那根由抛光黄木制成的手杖,正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巴黎以南六十多公里,有座叫沙特尔的小城。有一户英国家庭从一九三九年起就住在城郊。或许二位也对沙特尔有所了解?
“有人觉得这个地方还停留在中世纪,到处是黑色岩石和旧日幻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如此。从远处望去,城市坐落在山丘上,四周环绕着金黄的麦田,大教堂高低错落的塔楼巍然矗立。从两座圆塔之间的吉尔姆城门进入,鸡鹅等家禽在汽车前乱飞,沿着陡峭的卵石街道上行,就到了帝王酒店。
“山脚下有厄尔河流经,河沿旁是一道古老的防御墙,杨柳的枝条垂入水中。凉爽的傍晚,人们在城墙上散步,附近是一片桃林。
“在赶集的日子——哎呀!牲畜的嘶鸣仿佛恶魔吹响了号角。集上的摊位排成行,小贩售卖各种奇怪的东西,吆喝起来与牲畜的嘶鸣声一样响亮。那里的人——”利高教授微微停顿,“——很迷信,迷信已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就像石头上的青苔一样难以清除。你吃着法国最好的面包,喝着最好的葡萄酒。你对自己说:‘啊!这是个可以安顿下来专心写作的好地方。’
“不过这里也是有工业的:面粉厂、铸铁厂、彩绘玻璃厂、皮革厂,还有另一些我不太清楚的产业——我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我之所以提起这些,是因为规模最大的那家皮革厂是由一个英国人开办的。
“此人名叫霍华德·布鲁克,当时五十岁;布鲁克太太大概比他小五岁。这对夫妇有一个独生子哈利,二十四五岁。如今一家三口都已不在人世,所以我可以毫无顾忌地谈论他们。”
不知何故,迈尔斯感到一阵凉风穿过小小的餐室。
芭芭拉·莫雷尔正在抽烟,她透过烟雾专注地看着利高教授,在椅子里不安地蠕动。
“去世了?”她重复道,“所以现在怎么说都无损于……”
利高教授没接这个话茬。
“我要再重复一遍,他们住在沙特尔城郊,就在厄尔河岸边的一栋别墅里。夸张点儿说,那栋房子可以被称作城堡,虽然实际上并不是。在此处,厄尔河的河床较窄,水流平静,深绿色的水面上倒映着两岸的景致。现在,我们来仔细谈谈这栋建筑的位置!”
他神情专注,把咖啡杯向前一推。
“设想这个杯子就是那栋别墅,”利高教授演示起来,“以灰岩建造,三面都有庭院环绕。”他又用手指蘸了蘸玻璃杯里的红酒残渣,在桌布上画了一道弧线,“这就是厄尔河,从别墅前方蜿蜒流过。
“房子北面大约两百码处,有一座石桥架在河上。这座桥也是私产,河两侧的土地都归布鲁克先生所有。再向更远处走,河对岸还矗立着一座废塔。
“当地人称之为‘亨利四世之塔’,但它跟那位法国国王没有任何关系。这座塔原本是某座城堡的一部分。十六世纪末,法国新教教徒进攻沙特尔时,城堡被烧毁,只有这座塔留存。塔身是圆柱形,由石材建造,内部的木地板早已焚毁。从里面看,石塔俨然一具空壳,只有沿内壁而筑的石质螺旋阶梯还在,阶梯通往塔顶平台,平台周围有护墙环绕。
“这座塔——注意了!——从布鲁克一家的别墅是看不见这座塔的。但是,别墅周围的风景真是漂亮极了!
“从别墅出发往北走,穿过浓密的青草,经过成排的垂柳,沿着河岸步行至河道弯曲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座石桥,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再往前就是那座石塔,矗立在长满青碧色苔藓的岸边。灰黑色的塔身圆滚滚的,上面有竖直的狭窄窗缝。石塔大约有四十英尺高,后面更远处是一片杨树林。布鲁克一家下河游泳时,就把石塔用作更衣室。
“所以,这个英国家庭——父亲霍华德,母亲乔治娜,还有他们的儿子哈利——住在舒适的别墅里,过着幸福快乐、可能略显无趣的生活。直到……”利高教授停顿了一下。
“直到什么?”迈尔斯催促道。
“直到一位女士出现。”
利高教授沉默了片刻。接着,他长吁一口气,耸了耸厚实的肩膀,仿佛不愿承担任何责任。
“至于我,”他继续说,“我于一九三九年五月到达沙特尔。那时我刚写完《卡廖斯特罗[4]的一生》,希望安安静静地休息一阵子。有一天,在市政厅门口的台阶上,我的好友摄影师可可·罗格朗把我介绍给了霍华德·布鲁克先生。我们俩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却一见如故。他笑我的法国派头,我也笑他的英国腔调。大家都很开心。
“布鲁克先生头发花白,为人直率,性格冷淡但友好,兢兢业业地经营他的皮革生意。他穿着宽松的灯笼裤——在沙特尔,这副打扮显得十分古怪,好比在纽卡斯尔穿了短裙一般。他热情好客,眼睛里闪着愉快的光,但他的观念传统至极。不论何时,你都能猜出他下一步的言语和行为。他的妻子乔治娜身材丰满、容貌姣好,脸蛋儿红扑扑的,品性方面和丈夫是同一类人。
“但是儿子哈利……
“呵!和他的父母截然不同!
“我对这位哈利少爷很感兴趣。他敏感而富有想象力。他的身量、体型和行事方式都有他父亲的风范,但是,在看似‘正确’的外表之下,心事颇重,甚至有些神经质。
“哈利是个英俊的小伙子:有棱有角的下巴、挺直的鼻梁、两只迷人的棕色眼睛眼距较宽、一头金发。我暗想,他要是不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绪,那头金发很快就会变得跟他父亲一样花白。哈利是父母的心头肉。我见过不少溺爱子女的父母,但溺爱到那种程度的,布鲁克夫妇真是绝无仅有!
“哈利一挥杆能把高尔夫球打出去二百码,又或者是二百英里——随便吧,总之很远——布鲁克先生得意得脸都涨紫了。哈利能顶着日头发疯一般打网球,赢了一排银质奖杯,他那老父亲简直快活得像去了极乐世界一般。他并不当面夸奖哈利,只是对儿子说‘还不赖,还不赖’,却没完没了地向所有人炫耀。
“哈利正学习做皮革生意,有朝一日要继承家族工厂,变得和他父亲一样富有。他明白道理,知道这是自己的职责。然而,这个男孩却想去巴黎学习绘画。
“上帝啊,他是多么渴望追逐梦想!那渴望程度之甚,反倒让他无法清楚表达出来。对于儿子立志当画家这件蠢事,布鲁克先生的态度温和而坚定。他自诩思想开明,认为绘画是个不错的爱好,但作为正式职业——算了吧!至于布鲁克太太,她的反应近乎歇斯底里,因为在她的认知中,当画家意味着哈利要住在阁楼里,被许多不着寸缕的漂亮女孩环绕。
“‘儿子,’他父亲说,‘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经历过类似的阶段。不过十年之后,你就只会笑话自己闹过这么一出。’
“‘再说了,’他母亲说,‘你就不能留在家里画画动物吗?’“此后,哈利一味地外出玩乐,击打网球时下手之重,能把对手打出场外。要么他就呆坐在草地上,面色惨白,神情凝重,咬牙切齿,念念有词。这些人都如此坦率,对他人充满善意与真诚!
“我现在可以告诉二位,我从来都不知道哈利是否真的如此严肃地对待自己的人生追求。我再没有机会了解他的心思了。在那一年的五月下旬,布鲁克先生的私人秘书——一脸严肃的中年女士麦克沙恩太太——因为对国际局势深感不安,便辞职返回了英国。
“这么一来,事情变得很麻烦。布鲁克先生有大量私人信件需要处理——他的私人秘书是不参与皮革厂事务的。哦!一想到那个男人写信的频率,我就觉得头昏脑涨!不管是金融投资、慈善事业还是亲朋好友,他都要靠书信来联系,他还会写信给英国的报刊投稿。口述信件时,他不停地来回踱步,双手背在身后,花白的头发下面是一张瘦削的面孔,嘴唇的线条显示出他心中严厉的道德义愤。
“他必须找一位非常能干的私人秘书才行。他写信到英国,招聘最好的人才。接着,一位应聘者来到了‘波尔加德(Beauregard)’。‘波尔加德’是布鲁克先生为自家宅邸取的雅称。来人便是费伊·西顿小姐。
“费伊·西顿……
“我记得那是五月三十日下午。我和布鲁克一家在波尔加德喝茶。这是一栋建于十八世纪早期的灰色石质建筑,墙面上有石质浮雕,窗框漆成白色。别墅呈‘冂’字形,三面包围前庭。我们坐在庭院里,在房屋影子的阴凉里喝茶。地面铺着光洁的草皮。
“我们面对着第四堵墙,墙中间是一扇铸铁栏杆大门。门敞开着,外面就是道路,路对面是一片碧草丛生的缓坡,顺着坡往下走,就到了栽着垂柳的河边。
“布鲁克先生坐在藤椅里,鼻梁上架着玳瑁框的眼镜,正笑嘻嘻地拿着一片饼干喂狗。英国人家里总会养狗。只要那只狗聪明到会坐直要吃的,在英国人看来,就是惊喜与欢乐永不枯竭的源泉。
“言归正传!
“茶桌的这一边是布鲁克先生,还有那条深灰色的苏格兰㹴,活像一把会动的钢丝刷。茶桌另一侧坐着布鲁克太太,正在倒第五杯茶。她留着波波头,红润的面庞神情愉悦,衣着倒是不太讲究。哈利站在一旁,穿着运动上衣和法兰绒长裤,手握高尔夫开球杆,正在练习挥杆。
“树冠微微摇曳——这就是法国的夏日!树叶翻滚、晃动,发出窸窣的声响,在阳光下闪耀,还有花草的清香,慵懒的宁静——令你想合上双眼,心神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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