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别的地方能像港务局这样令他安心。
这个位于第四十二街和第八大道的庞大而破旧的建筑群,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巴士终点站,只是港务局这个名字让人觉得似乎正有一艘艘来自异国的远洋客轮排队等待停靠。
这里总是熙熙攘攘,人们来去匆匆。附近机场的飞机将游客载到此处,又带走另一群旅人。在这里,你还会发现来自世界各地充满活力与希望的年轻人,他们背着运动包,里面塞满了牛仔裤、汗衫、毛绒动物、避孕套、乐谱、速写板和蹩脚的剧本,还有许许多多坚定而又脆弱的梦想。
这里鱼龙混杂。商人、骗子、窃贼、劫匪,还有娈童的鸡奸犯,这些人的手段并不高明,但他们的猎物都是一群来自惠顿、伊利诺伊或大瀑布城的孩子,青涩稚嫩的年轻人充满热情又盲目天真。对他们下手,根本用不上什么高明手段。近年来,港务局这边类似的罪犯越来越少了,倒不是因为人们在道德层面出现了顿悟,开始重视保护年轻人,而是愈演愈烈的恐怖主义让警察变得草木皆兵,满大街的巡视。
维姆·拉赫里对这里了解甚多,对他来说,这就像是他的另一个家。
他会在午饭时间溜出来,到这里吃些快餐。这地方离帕特尔先生工作室所在的第四十七街很近。他总会在这里观察行色匆匆的路人,观察他们的表情、动作和情绪,以此来寻找灵感,等他回到家,在他那间狭小的工作室里,努力将脑海里的画面在石雕上再现。
维姆此刻坐在等候区长凳上,用双臂裹住自己颤抖的身体。他用力抱紧自己,疼痛减轻了一点,然后又卷土重来。这种感觉就像打碎了一小袋酸,强烈的不适渐渐扩散开来,蔓延全身,连没有受伤的地方都开始难受起来。最糟糕的是他的身体右侧,腰腹的位置,手肘那个高度,他感到皮肤下面有一个大肿块。凶犯举起枪时,维姆本能地转身躲避。但是子弹——要么是弹片,也可能是石头碎片——划破了他的衣服,扎进了身体。他听说如果你去急诊室说你中枪了,或是医护人员发现了你身上的枪伤,就会立刻报警。
维姆不能冒这个险。
他把手伸到夹克下面,又伸到运动衫下面,用左手慢慢摸索——只有左手能够到受伤的地方。他收回手指,看到了血、很多血。
维姆闭上了眼睛,大脑一片空白,感到茫然无措。他瘫坐在椅子上,脑海中却出现了一幅画面。帕特尔先生死了,他的脚尖斜斜地指向店里昏暗的天花板,这个噩梦般的景象无法消散。那对夫妇也是。威廉·斯隆和他的未婚妻安妮。然后是戴着面具的凶手走出门口,惊讶地眯着眼睛看他,接着举起枪,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枪声和子弹击中手中纸袋的声音。
维姆跌跌撞撞地逃向来路,从消防出口一溜烟地跑了出来,他知道,楼里的警报器已经好多年没有响过了。维姆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他很害怕那个男人会在身后追上来,但是没有。他一定以为维姆是从大楼前方的楼梯逃走的。又或许,凶犯认为那一枪肯定会要了他的命。
而维姆·拉赫里却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也不算是特别好吧。
维姆把帽子拉得很低,蜷在长椅上。他环顾四周,即使是周末,这个地方还是很拥挤。港务局的终点站在戏院区附近,星期六日场的抢票已经结束了,戏已经开始或即将开始。即使是在寒冷的三月下午,周末这里的人们仍有无数的事情可以消遣:去时报广场的“迪士尼乐园”、看电影、吃早午餐、购物。还有他最喜欢的:逛大都会博物馆和第十四街南侧的画廊、现代艺术博物馆。
拥挤的人潮在他面前来来去去。
若在平时,他此刻一定在饶有兴致地寻找灵感,积累素材。他会盯着车站的电子告示牌,想象着不同班次的公交将他带上不同的旅途,最终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维姆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大都会区)。现在他也在四处张望,不过,此刻他寻找的是那个有可能正在追杀他的男人。
帕特尔店外的消防楼梯把维姆带到了大楼后面的一个送货区。他飞奔到第四十六街,然后向西拐去,继续冲刺般狂奔。不可否认的是,一个瘦削的南亚人在钻石区全速奔跑,别人看见了,都会认为这孩子是在送外卖——但如果奔跑的是个非裔或拉美裔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没有人特别注意到他。他频繁地回头看,并没有看到凶手追上来。
逃跑的途中,维姆只停了一次。他跑到第六大道时,在那里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付费电话亭。现在的纽约,付费电话亭都被有Wi-Fi连接功能的“Link NYC”(拥有Wi-Fi热点、充电功能和户外广告功能的“多功能电子立柱”)系统取代了,它的可追踪性很强——报亭甚至可以录下用户的视频影像——维姆设法找到了一部老式的付费电话亭,拨打了报警电话。他不知道自己提供的这些信息是否有用。他打电话主要是让他们派警察和救护车去店里,万一有人还活着。虽然看上去店里的三个人都已经死了,但他也说不准。至于对抢劫犯的描述,他只能说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戴着手套和滑雪面罩,都是黑色的,好像是个白人。维姆不知道那是把什么枪。也许经常看电视电影的人会比他知道得多一些。对他来说,那就是把手枪。
然后他挂上电话,冲过另一个街区,一头扎进时报广场的人群中,不时回头看看。
现在他在他的避难所——熙熙攘攘的港务局。
他试图回想起任何有助于警察破案的线索,但维姆确信这只是一次偶然的犯罪。帕特尔先生的工作室从来没有遭受过任何威胁,店里也从来没发生过抢劫。帕特尔先生是世界顶级的钻石专家。的确,他的店里是有一些罕有的珍贵宝石,但外人并不知情。他的零售业务规模很小,客人都是其他珠宝零售商介绍来的,因为帕特尔先生可以满足那些有特殊需求的顾客。
在钻石匠这个圈子里,没有人在自己的同行身上谋财,更不用说害命了。这在他们的圈子里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疼痛再次袭来。
他又碰了碰伤口。
更多的血流了出来。
有人注意到他的情况了吗?维姆扫视了一下人群,注意到附近椅子上的一个女人正在吃一块松软的椒盐卷饼,还有十几个人步履匆匆地拉着行李箱赶路,神采飞扬,像一只只骄傲的大公鸡。还有一群无家可归的男男女女,他们表情各异,有些人脸上满是对上帝的笃定,另一些人则完全不知所措。
维姆从口袋中拿出手机,一边忍受着伤口磨人的疼痛,一边发了一条信息,对方秒回了他,他为此感到欣慰。
维姆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感觉自己像个傻子。都什么时候了,他这样做简直是犯蠢。
然后他盯着屏幕,思索着,拖延着。他没有收到父亲的短信,也就是说他的家人还不知道这件事。而且就算事件被曝光了,他的名字很可能也不会被报出来。因为,第一,他不在死者名单上;第二,帕特尔先生付工资给他时,从来都是给现金;第三,维姆没有把他的个人物品留在店里,所以,警方不大可能知道他的存在。
但是,一旦帕特尔先生被杀的事情被报道出来,那么他的电话就会立刻响个不停。
维姆盯着自己布满划痕的手机屏,想着,就发个信息,发了就没事了。
发吧。
这又不是打电话,不过是发个信息。没人会跟他讲话交流的,态度强硬一点,把他当成十岁孩子。快他妈的发吧。
他开始编辑短信内容。
你很快会听到这个噩耗,帕特尔先生死了,死于抢劫。我没事,但需要离开一段时间。我会和朋友在一起。很快会再联系你的。
他的手指停在发送键上方,又加了一句:
爱你。
维姆手指按在电源键上,打算关机,还没等他按下去,便收到了一条回复。
你在说什么?你说的是什么朋友?现在就给我回家!
在关机的一瞬间,维姆的心脏开始狂跳,就像他之前被枪口指着一样。他意识到,父亲的这条回复太快了,像是自动回复一般迅速,这还不算他手动将短信的每个字母都大写了……
维姆还注意到,他说了那么可怕的事情,但回信里并没有提到任何关于帕特尔先生的死或是抢劫的事情,只问他那个朋友的身份。这个所谓的朋友当然是不存在的,维姆并没有熟到可以待在一起的朋友,尤其是在这种时期。这样说,无非是为了让他的父亲,或者该说是让他的母亲和兄弟放心。
维姆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帕特尔先生的样子,那双脚。他用力闭上眼,想把这画面赶出去,却让那一幕变得更为清晰而恐怖。
他开始流泪,无声地抽泣着,转过身,背对人群。终于,他止住了眼泪,擦了擦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时,维姆又想起了一件事:他还记得凶手的另外一件事。那人右手里提着一个公文箱,老式的那种手提公文箱,现在已经不太常见了。凶手从工作间走出来时看到了他,维姆现在回想,那个公文箱可能就是他还活着的原因。那人一直用右手拿着箱子。他看到维姆时,先将箱子放到了地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枪,这给了维姆片刻的时间——纯粹是一种本能反应——转身并举起双手抵挡。所以那人开枪时,子弹击中的是岩石,不是他的胸膛。
一个带着那种手提公文箱的男人,应该是很显眼的。维姆觉得自己得再打一通报警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警察。让整个中城区的警察全城搜捕。
维姆站起来,走向付费电话亭。他知道,一接到他的电话,纽约警察局的人就会通知这里的警员(他可以看到六人),并报告说有案件知情人在港务局这边。所以,他挂断电话后必须立即离开。
就在这时,他虽没有看到,却感觉到了,有人正在接近他。
维姆转身仔细观察,看到一个穿着深色雨衣的男人,大约三十五岁,正朝自己走来,一边穿过人流,一边左顾右盼。来人与杀手有着相同的身高和体型。面无表情。
杀手穿着一件外套,是不是?
而且这男人手里也没拿手提箱。
但一个聪明的劫匪会将犯案时的衣服销毁。
或者,妈的,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人一伙的?这人就是……叫什么来着?帮凶!
不管是哪种情况,这人确实是冲着他来的。他手里还拿着一个黑色的小东西。不可能是那把枪,他不敢在这里开枪。应该是他用来割喉杀掉那对夫妇和帕特尔先生的刀。
维姆看向警察。最近的警察离他大概有六十米远,而男人就在他与警察之间。
而且,维姆最不想接触的就是警察。
走!快走!
维姆转过身,飞快地沿着最近的过道走去,过道里摆满了行李柜。胸口和身侧的疼痛加剧了,但他没有理睬,继续快速移动。
前面是一个T形的岔路口。向左还是向右?右边看起来光线更明亮些。他快速拐了进去。
糟了。这是一个死胡同,路只延伸了十几米远,尽头是一扇紧闭的大门,上面印着:有电危险!非维修人员禁止入内!
打开试试!
锁着的。维姆看到了地上投来的人影,男人走近了。
我要死了,他想。
这一刻,他脑子里浮现的不是母亲的脸,也不是弟弟的脸,不是他上周切割完成的那颗六克拉女侯爵钻石,也不是帕特尔先生对此做出的最高评价“相当过得去”。
不,在维姆存于人世的最后一刻,想到的是一块花岗岩,摆在他的工作室里:四面是金字塔的形状。表面有着丰富的绿色和黑色条纹,还有一点点金色点缀。他把石头的每一处细节都在脑中描绘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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