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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受伤的人

我最喜欢的编剧之一是奈杰尔·克奈尔,他创作了古怪的夸特马斯教授这一角色,还写了一部令人不寒而栗的电视剧,叫《石头记》,暗示房屋的结构——砖头和灰浆,也许能够吸收和“重播”各种情绪,包括它曾经见证过的恐怖。当我进入位于罗克斯伯勒大街戈德温一家的住所时,我想起了那部电视剧。这是一栋昂贵的房子。在哈罗山丘,这个面积的房产都价值几百万英镑。走进门厅,里面冷飕飕的——可能比屋外还冷,而且光线不足。它向主人呼唤着请求装修,想要焕发新生。地毯有轻微磨损,上面污渍斑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或干腐的气息,但实际上那只是痛苦的气味,被这栋房子记录下来,不断重复,直到存放不下为止。


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大概比过世的戴安娜·考珀年轻十到十五岁。她用猜疑的目光打量着我们,仿佛我们是上门来兜售东西的推销员。事实上,她的全部肢体语言都透露着戒备。她就是朱迪思·戈德温。我轻易就能想象,她在为慈善机构工作。她身上有一种脆弱的特质,好像她自己就需要慈善机构的帮助,却打心底里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如愿一样。那场改变她人生的悲剧依然如影随形。而当她向你求助或是借钱,那一定又是私事。


“你是霍桑吗?”她问。


“很高兴见到你。”霍桑的语气真诚,我发现他再次换上了另一副面孔。他与安德莉亚·卡卢瓦涅克打交道时很严厉,与雷蒙德·克鲁尼斯相处又很冷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而现在他又向朱迪思·戈德温展现出了随和有礼的一面。“谢谢你答应见我们。”


“你们想来厨房坐坐吗?我泡点咖啡。”


霍桑没有说明我是谁,她似乎也不感兴趣。我们跟着她进入楼梯另一侧的房间。厨房里要暖和一点,但同样单调而过时。有趣的是,你肯定想不到大件的家具可以向你讲述多少关于这栋房子和它主人的故事。冰箱安装的时候,应该价格不菲,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如今它面板泛黄,有磁铁留下的坑坑洼洼的痕迹,还有旧的便利贴,记着食谱、电话号码和紧急联络地址。烤箱上附着一层油脂,洗碗机因为过度使用而显得破旧。还有一台洗衣机,缓慢地转动着,浑浊的水流不时拍打着窗口。房间打扫得干净整洁,但需要花钱维护。还有一只生了皮癣的威玛犬,口鼻处灰扑扑的,在角落里打盹,我们进去的时候它忽然啪地甩了一下尾巴。


我和霍桑在一张大而无当的木桌旁坐下,其间朱迪思·戈德温已取下咖啡机的过滤网,在水龙头底下冲洗过后,开始煮咖啡。她边干活边和我们说话。我看得出她是那种从来不一次只做一件事的女人。“你们想和我聊聊戴安娜·考珀。”


“我想警察已经找你问过话了。”


“简短地聊过几句。”她去冰箱里取出一盒牛奶,闻了闻,然后随手丢在料理台上。“他们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见过她。”


“那你见过吗?”


她转过身,目光挑衅。“十年没见了。”接着,她又忙碌起来,把饼干放进盘子里。“我为什么要见她?我为什么会想要靠近她?”


霍桑耸了耸肩。“得知她的死讯,你应该不会很难过吧?”


朱迪思·戈德温停下了手中的活。“霍桑先生,你刚才说你是谁?”


“我在协助警方办案。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案子,涉及方方面面。所以他们叫我加入。”


“你是私家侦探?”


“顾问。”


“你的朋友呢?”


“我和他一起工作。”我说。这是事实,言简意赅,不会引出其他问题。


“你想说是我杀了她?”


“完全没有。”


“你问我有没有见过她,还在暗示她死了我很高兴。”壶里的水沸腾了,她忙关掉开关。“好吧,关于第二点,你没说错。她毁掉了我的生活,毁掉了我们全家的生活。自打她上了那辆她本不该开的车,坐在方向盘后的那一刻,她就杀死了我的孩子,夺走了我生命中的一切。我是一名基督徒,会去做礼拜。我试过原谅她,可当我听说有人杀了她的时候,要说一点都不开心,那我一定是在骗你。这也许是一种罪过,我这么想可能不对,但她是罪有应得。”


我看着她默默地煮咖啡,经她手的过滤网、咖啡杯和牛奶都没有幸免,成为她发泄怒火的对象。她端着托盘来到餐桌旁,在我们对面坐下。“你还想知道什么?”她问道。


“你能告诉我们的,我都想知道。”霍桑说,“不如从那场意外开始讲起?”


“意外?你是说我的两个儿子在迪尔的遭遇。”她露出一丝苦笑,“多么轻描淡写的说法,不是吗?一次意外。就像洒了牛奶,或是撞上了另一辆车。他们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市区。他们是这么说的:‘恐怕发生了一场意外。’就算是当时,我也以为可能是家里或工作上出了什么事,从没想过我的蒂米会躺在太平间里,而我的另一个孩子永远无法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你当时为什么没有和他们在一起?”


“我正在开会。我当时在庇护所工作,威斯敏斯特有一场为期两天的活动。我丈夫去曼彻斯特出差了。”她稍作停顿,“我们现在分开了,你也可以怪那场意外。当时孩子们正在放期中假期,我们决定让保姆带他们一起旅行。她带他们去了海边,入住的那家酒店有特别优惠。那是我们选择它的唯一理由。男孩们兴奋不已。城堡、海滩,还有拉姆斯盖特的隧道。蒂米有丰富的想象力。他生命中的一切都是一场冒险。”


她倒了三杯咖啡,让我们自己加糖和牛奶。


“玛丽,就是保姆,跟着我们一年多了,她很能干。我们完全信任她——尽管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事情经过,却从未想过这是她的错。警方和所有目击者也都认同。她现在还跟着我们。”


“她在照顾杰里米?”


“是的。”过了片刻,朱迪思才继续说道,“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当杰里米终于可以出院时,她发现自己无法丢下他,就留下来了。”她再次停下来,努力回忆那段痛苦的往事。“他们三个去了海滩,还踩了水。那天风和日丽,但还没有暖和到可以下水的地步。马路就在海滩旁,隔着一道低矮的防波堤。孩子们看见了冰激凌店,尽管玛丽大声喝止,但他们还是冲了过去。我一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他们只有八岁,但平时都很懂事。


“即便如此,考珀太太也应该能及时刹车。她有充裕的时间,但她没有戴眼镜,迎面撞了过去。后来我们才发现,她裸眼视力几乎看不清马路对面。她就不应该开车。结果,蒂米当场身亡。杰里米被撞飞了,头部严重受伤,但他侥幸活了下来。”


“玛丽没有受伤吗?”


“她很幸运。她跑到前面,想去抓住孩子们。那辆汽车险些就撞到了她。事情经过都是我庭审时听到的,霍桑先生。考珀太太没有停车。后来,她和警察说,她当时惊慌失措,但是你扪心自问,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做出这种事?把两个受伤的孩子留在马路上!”


“她想回家去见她的儿子。”


“没错。达米安·考珀。他现在是大名鼎鼎的演员,当时他陪着她。律师说她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他,不想让媒体因此对他大肆报道。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可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总之,那天晚些时候,她自首了——可那只是因为她别无选择。现场有很多证人,她知道人们看到她的车牌了。你也以为量刑的时候法官会考虑到这一点吧?可似乎没什么区别,她还是被无罪释放了。”


她拿起那盘饼干,递给我一个。


“不用了,谢谢。”与此同时,我却在想,在这样一场对话的间隙,她竟然能做出如此家常的举动,这是多么匪夷所思啊!可我猜,她就是这样。过去十年里,她在迪尔那场车祸的阴霾下惶惶度日,直到那件事对她来说已经成为一种全新的日常。就像她在疯人院里被关了太长时间,已经忘记自己其实是个疯子。


“戈德温太太,我知道这可能会触及不好的回忆,”霍桑说,“可我还是要问一句,你和你丈夫究竟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霍桑先生,这个问题不算什么。实际上,恰恰相反。自从接到那通电话之后,我就再没有什么感觉了,也许这种经历就是会让人变成这样。你去上班或是拜访朋友,也许是在愉快地度假,一切似乎都很完美,忽然就发生了这种事,让人有点难以置信。我从没真正相信过。甚至在蒂米的葬礼上,我也一直在等着某个人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把我叫醒。你看,我有一对漂亮的双胞胎。他们方方面面都很完美。我的婚姻幸福,艾伦的生意也进展顺利。我们那时刚买下这栋房子……就在出事的前一年。直到一切破灭,你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那么脆弱。而就在那天,一切美好都被粉碎了。


“我和艾伦相互指责,责怪对方没有陪着孩子,让他们先去了那里。他当时在曼彻斯特出差。我想我刚才说过,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些紧张。婚姻都是艰难的,特别是当你有一对双胞胎的时候。失去蒂米之后,我们的关系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虽然我们进行过婚姻咨询,尽了一切努力挽救这段关系,但我们必须面对事实,我们的婚姻走到头了。其实,就在几个月前,他搬出去了。我想,我们也不能算是完全分开了,只是无法忍受继续在一起生活了。”


“你能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吗?和他聊聊也许有帮助。”


她在纸上草草地写下地址,然后递给霍桑。“这是他的手机号,你可以给他打电话。在我们卖掉这处房产之前,他住在维多利亚火车站附近的一间公寓里。”她突然停了下来,可能原本无意透露这个信息。“艾伦的生意最近进展不太顺利,”她解释说,“我们负担不起这栋房子了,所以打算把它卖掉。我们是为了杰里米才住在这里。这是他的家。因为他的伤,我们认为待在他熟悉的地方会更有利于他康复。”


霍桑点点头。每次他打算发起进攻的时候,我总是能猜到。就好像有人在他面前挥舞着一把刀,我看到刀光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你说你没见过戴安娜·考珀。那你知道你丈夫找过她吗?”


“他没有告诉过我,我无法想象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那上周一你没有去过她家附近吧?她死的那天。”


“我告诉过你了,没有。”


霍桑微微摇了摇头:“但你在南肯辛顿露过面。”


“什么?”


“那天下午四点,你从南肯辛顿车站出站。”


“你怎么知道?”


“我看了街道的监控录像,戈德温太太。你打算否认吗?”


“当然,我不会否认这个。那是戴安娜·考珀住的地方吗?”霍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我还以为她住在肯特郡。我那天去国王路购物,地产中介让我添置点家具,把房子装饰得亮堂点,我去了几家家具店。”


她的话听起来不太可信。房子年久失修,朱迪思·戈德温手头拮据。这就是她卖房子的原因。她真的觉得添置几件昂贵的家具就能有什么不同吗?


“你丈夫提过他给考珀太太写信的事吗?”


“他写信了吗?我对此一无所知,你得问他。”


“杰里米呢?”霍桑提到他的名字时,她浑身僵硬了。他迅速接下去:“你说他和你住在一起。”


“是的。”


“他能接近她吗?”


她思考了片刻,我看不出她是否打算请我们离开。但事实上,她再次保持了冷静。“我相信,你知道我儿子八岁那年受过重伤,霍桑先生。大脑的颞叶和枕叶受损,这两个区域控制人的记忆、语言和情绪、视觉。他现在十八岁了,但是他永远都无法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有很多障碍,包括短时记忆与工作记忆丧失[1]、失语和注意力不集中。他需要全天候的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