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向迪尔的一路上,我都没和霍桑说话。我们各自坐在过道的两侧,之间的距离也从未像现在这样遥远。霍桑在读他随身带的书,坚决地翻过一页又一页卷边的书页。我愁眉苦脸地凝视着窗外,心里忖度着他刚才说的话,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这么想不对,可我总是忍不住去想他接触过哪些作家。然而,等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已经设法把整件事抛到了脑后。这本书最终是如何轮到我来写,这无关紧要。反正,现在这是我的书,这只会让我更加坚定,要捍卫自己的主导权。
我此前从未去过迪尔,但一直都想去一趟。我上学的时候读过霍恩布洛尔系列[1]的每一本。这里就是他们起航的地方。这也是〇〇七系列第三部小说《太空城》故事发生的地方:雨果·德拉克斯计划在附近的总部发射一枚新式V2火箭,摧毁伦敦;同样它也是我最喜欢的小说《荒凉山庄》[2]中出现的一个地点。主人公康斯坦就驻守在那里。
实际上,我始终都对海边小镇情有独钟。尤其是淡季的时候,街道上空无一人,天空灰蒙蒙的,飘着细雨。在我沉浸在霍恩布洛尔的世界里时,父母经常去法国南部,他们会把我、妹妹和保姆送到德文郡的海边小村庄伊斯托,我耳濡目染习得一口英国沿海口音。我喜欢沙丘、自动售货机、码头、海鸥,还有把名字不可思议地藏进糖果里的胡椒薄荷糖[3]。我对咖啡厅和茶馆很向往,喜欢看着老太太们从壶里倒出浑浊的茶汤,品尝几块百万富翁脆饼,悠闲地逛逛卖渔网、防风衣和款式新奇的帽子的小店。我想,可能是我上年纪了。现如今,你若想度个假,会坐飞机去更远的地方。而这也是这些沿海小镇的魅力所在:它们渐渐被人遗忘了。
我们出站后,走在迪尔的大街上,屋顶上的海鸥冲着我们不停地叫,眼前的景象出奇的平凡。现在已经是五月,但是夏季还没来临,气候丝毫不宜人。我不禁好奇住在这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困在塞恩斯伯瑞大型超市、一元店,还有冰岛超市形成的三角地带。在诺曼威斯登爵士酒吧喝点酒,到兴隆中餐馆吃顿饭,接着再到海洋房间夜店喝酒(入口就在合作商店旁边)。
我们来到海边,天气之阴冷,景色之单调,只有英吉利海峡可以与之媲美。迪尔有一处码头,但它是世界上最压抑的码头之一,只是一截空荡荡的混凝土,野兽派的设计风格,没有任何娱乐设施。没有便宜的游乐场,没有蹦床,没有旋转木马。我不明白为什么戈德温一家会送孩子来这里。相信这里一定有更有趣的去处吧?
可渐渐地,这个小镇却吸引了我。它像所有滨海度假胜地一样,有一种独特的反叛气质,独立于主流之外,处于边缘化的境地。许多临海的房屋和别墅粉刷得鲜艳夺目,窗台上摆满了花箱,生机盎然。卵石滩是一面望不到头的斜坡,一侧伸向海里,另一侧连着条宽阔的滨海步行道,步行道上摆着数十张长椅。沿途可以看见花床、草坪、公园,停泊的旧渔船,狗在嬉戏追逐,海鸥在低空盘旋。我们来到一座迷你的城堡附近,我这才发现,阳光下的迪尔就是一个冒险乐园。我太愤世嫉俗了,我需要用一双孩童般的眼睛观察这里。
我们没有直接去事故现场。
霍桑想看看戴安娜·考珀曾经居住的地方,所以当我们来到海边后,右转去了邻近的沃尔默村。我们相互之间还是没有交流,一声不吭地走着。经过一家老古董店时,霍桑突然停下脚步,朝着窗户里面望去。里面的东西不多:一个船上的罗盘、一个地球仪、一台缝纫机、一些铸模书籍和几幅画。似乎是为了打破沉默,他指着里面的一个东西,说道:“那是福克沃尔夫Fw 190。”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架悬在一根线上的德国战斗机,机身和机翼上有三个黑色的十字,机身上印着数字“一”。隐约可见驾驶舱里有一个小小的飞行员。这应该是利华、火柴盒或钢铁苍穹生产的塑料模型套组——让孩子们来组装。说句公道话,这架战斗机模型组装得太好了,以至于我都怀疑是不是孩子组装的。
“这是一架单座、单发动机的战斗机,三十年代发明的。”他继续说道,“‘二战’期间德国空军用的就是这种战斗机,这是他们最喜欢的飞机。”
眼前这个说话的霍桑和平时迥然不同,我知道他和我说这些是在向我求和,弥补之前在火车上对我出言不逊。我感兴趣的不是这架福克沃尔夫战斗机的历史,而是霍桑终于对某件事物展示出了热情。在一天之内,他竟然透露了和自己有关的两件事。先是读书会,然后是这个。我心里十分清楚,这些加起来也不足以塑造一个人物。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我已经很感恩了。
我们又步行了十五分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迪尔变成了沃尔默,我们来到了斯托纳之家,直到车祸迫使考珀太太搬走之前她一直都住在这里。它夹在两条道路之间,后面是利物浦路,前面就是海滩路。一条私人车道贯通了前后两条路,两头各有一扇华丽的金属门。以我对戴安娜有限的了解,我会说,这栋房子非常适合她。我完全可以想象她曾住在这里。
那是一栋淡蓝色的房子,维护得不错,上下两层,有几个烟囱和一个车库。门前站着一对石狮子,四周环绕着精心修剪过的灌木丛和亚热带植物,井然有序地栽种在狭长的土壤中,把房子围了起来。醒目之余,又确保了私密性。当然,这些细节也有可能是新主人的主意,但我有种感觉,它们更有可能之前就是这样。
“我们要按门铃吗?”我问霍桑。我们正站在利物浦路的一侧。据我判断,家里没有人。
“不用,没必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我看见钥匙下的标签上写着这栋房子的名字。有那么一刻,我感到困惑。接着我意识到,一定是戴安娜·考珀的厨房里挂着的几把钥匙中的一把,虽然我不确定他是什么时候拿走的。我觉得警方应该不会允许他带走证据,所以他们可能都没意识到它的存在。
那把钥匙看起来又大又沉,不是耶鲁牌的。我这才发现它与前门的锁眼不匹配。它更像是车库门的钥匙。霍桑试过几次后,摇了摇头:“不是这把。”
我们绕到房子的另一侧,试着打开面朝沙滩的那扇门,钥匙还是不对。“可惜。”霍桑喃喃自语。
“她为什么留着这把钥匙?”我感到不解。
“这也是我想弄清楚的。”
他环顾四周,我以为我们要返回迪尔——可就在这时,他注意到马路对面还有一扇门。斯托纳之家有一个独立的私密花园,就在沙滩旁边。他不自觉地嘴角上扬,穿过马路,进行第三次尝试。这次,门打开了。
我们进入一个方形的小花园,四周长着茂密的灌木丛。这里不完全像是一个花园,更像是一个院子,环绕着一座漂亮的大理石喷泉,栽种着小株紫杉树和玫瑰花圃,两条木头长椅相对而立。地面上铺着约克石。布置呈现出了戏剧效果——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场景一样。这时我们走到了已经干涸的喷泉前,这里显然被闲置了一段时间,我不由得涌起一股悲伤,这时我忽然醒悟,明白接下来会发现什么了。
它就在那里,刻在喷泉的石板上:劳伦斯·考珀。一九四六年四月三日至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二日。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4]“是她丈夫。”我说。
“没错。他死于癌症,她建造了这个地方用来纪念他。她不能住在这里,但她知道自己还会想回来。所以留了一把钥匙。”
“她一定很爱他。”我感慨道。
他点了点头。就这一回,我们站在那里,都感觉很局促。
“我们走吧。”他说。
***
那场改变了戴安娜·考珀人生的事故,就发生在迪尔市中心皇家酒店附近。酒店是一栋气派的佐治亚风格建筑,玛丽·奥布莱恩带着戈德温两兄弟,杰里米和蒂莫西住在那里。汽车撞倒他们时,他们刚起床喝完早茶。
我想起了玛丽和我们说的话。孩子们离开沙滩,在回酒店的路上——我们身后就是那片倾斜的卵石滩。码头就在附近。那条马路比迪尔其他各处的马路都要宽,所以,来往的车辆开得更快,从国王街上呼啸而过,斜坡右上方就是国王街的路口。街角有一家卖迪尔石的商店和一家投币式游乐场。戴安娜·考珀的车当时就是从那条路驶来的。我面前还有好几家商店,形成了一条短短的商业街:酒吧、酒店、药店。标牌上写着:码头药店。它旁边是一家冰激凌店,正面由平板玻璃窗组成,还有一顶色彩鲜艳的竖条纹遮阳棚。
还原事故发生的经过实在是太容易了:汽车在拐角处转弯,为避免堵在路口,速度很快。两个孩子偏偏挑了这个时候从保姆身边溜走,穿过人行道,急匆匆地跑到马路上,想要到对面的冰激凌店里。奈杰尔·威斯顿法官也许说得没错。即便戴上眼镜,戴安娜·考珀想要及时踩刹车也绝非易事。事故发生时刚好就是这个季节,日子也很接近。人行道上估计同样没什么人,傍晚的天色开始变得昏暗。
“我们从哪里开始?”我问霍桑。
霍桑点点头:“冰激凌店。”
我们看到它正在营业,于是穿过马路,走进店里。
这家冰激凌店名叫“盖尔家的冰激凌”,是个让人心情愉快的地方。里面摆着塑料座椅,贴着福米卡地板贴,售卖自制的冰激凌。冷冻柜里有十二个桶,分别放着不同口味的冰激凌。蛋卷筒摞成一摞靠着玻璃,看起来放了有些日子了。盖尔家还出售碳酸饮料、巧克力、薯片和混合装的糖果——这是另一种海边特色。墙上贴着的菜单上有一道推荐菜:鸡蛋、培根、香肠、蘑菇和薯片——美味油炸大拼盘。我不禁好奇这种拿镇名做文章的双关语是否很常见。[5]
只有两张桌子旁边坐着客人。一张边上坐着一对年迈的夫妇,另一张旁边坐着两个年轻的母亲,孩子躺在婴儿车里。我们来到收银台前,那里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笑容可掬的女人,年纪有五十多岁,穿着一件连衣裙,系着一条和遮阳棚同色系的围裙,等着接待我们。
“想吃点什么?”她问。
“希望你能提供帮助。”霍桑说,“协助警方办案。”
“哦?”
“我正在调查之前这里发生的一起事故,两个孩子被一辆车撞倒了。”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戴安娜·考珀,那个开车的女人,她死了。你没有听说吗?”
“我也许看过相关报道,可我没有——”
“新的证据也许已经曝光了。”霍桑敏锐地阻止了这场差点就要展开的对话。
“哦!”她紧张地看着我们,那反应让我忍不住怀疑她是否有所隐瞒,“我恐怕不能提供太多线索。”她说。
“你当时在这里吗?”
“我叫盖尔·哈考特,这家店是我开的。事故发生那天,我在店里。我一想起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心里就不舒服。他们只是想吃冰激凌,所以才横穿马路。但他们是在浪费时间。我们那天没有营业。”
“六月初不营业?为什么?”
她指着天花板。“我们的管道裂了,店里全被淹了,冰激凌存货都毁了,电路也烧坏了。当然,我们也没有投保。唉,你真该看看保险费有多贵。因为那次漏水,我的生意几乎都做不下去了。”她叹了口气,“要是他们停下来看一眼就好了!他们偏偏挑了最危险的时刻横穿马路。我听说了那次事故,但没亲眼看见。等我来到街上的时候,他们都已经躺在那儿了。保姆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吓坏了——她毕竟还年轻,才二十岁左右。我转过头,看见了那辆车。它停在码头对面。停了没一分钟,然后就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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