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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探视时间

现在回想起来,我很遗憾当初决定采用第一人称写这个故事,因为显而易见,读者从头到尾都清楚我不会死。第一人称视角的讲述者不会死,这是一个文学惯例,尽管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日落大道》,打破了全部规则,电影开头就用一枪结束了叙述者的生命。还有一两部小说,比如《可爱的骨头》也是一样。我希望能用某种方式掩饰我活到了这一章,并且在距离富勒姆宫路不远的查令十字医院的急诊病房醒过来的事实,但恐怕我想不出来。悬念到此结束!


我有点不好意思,这是我第二次在调查过程中晕倒,但是医生安慰我,不是因为我懦弱,更多是因为药物的作用。我被下的药是洛喜普诺[1],比迷奸药毫不逊色。康沃利斯是从哪里得到这种药的,已经无从得知。他的妻子芭芭拉是一名药剂师,也许他是通过她弄到的。顺便说一句,我永远也不知道她和她的孩子之后发生了什么。当她发现自己嫁给了一个变态,那感觉想必不会太好。


医生让我留院观察一晚,但总体来说,我的身体状况并没有这么差。那两把手术刀造成的伤口很疼,可每处只缝了两针。我受到过度的惊吓,大概需要八到十二个小时,药物的作用才会退去。


有人来探望过我。最先来的人是我妻子,她打乱了制片流程,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医院三楼,我如今已经被转移到了这里。看到我还活着,她简直不能再高兴了。“你到底在做什么?”她质问道,“你可能会没命。”


“我知道。”我说。


“还有,你不会真的要写这本书吧,嗯?你会看起来很可笑!甚至你为什么要走进那栋大楼?如果你明知道他是凶手……”


“我不知道里面没有人。而且,我也没想到他就是凶手。我只是以为他可能有很多线索没向我们透露。”


这是实话。我是从丽兹拿给我看的那张照片里认出了罗伯特·康沃利斯,但问题在于,我的内心深处早已认定,如果艾伦·戈德温不是凶手,那格蕾丝的父亲马丁·洛威尔一定脱不了干系。他也出现在了那张照片里,照片边缘那个捧着花的男人就是他。他有充分的理由希望达米安·考珀死去。为了保护女儿,帮助她重启事业,他什么事都愿意做。我对自己的推断非常信服,以至于没有考虑清楚,差点害自己丧命。


“为什么你从来没和我说过你在写这本书?”妻子问我,“通常有事你不会瞒着我。”


“我知道,对不起。”我心里感到难过,“我知道,你会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我不喜欢你那些让自己陷入危险的想法。看看你到了哪儿:重症监护!”


“只缝了四针。”


“你非常幸运。”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瞥了一眼屏幕,起身说,“我带了这个给你。”


她带来了一本书,把它放在床上。是丽贝卡·韦斯特的《背叛的意义》,我为了创作《战地神探》的剧本正在读的那本书。“独立电视台还在等新剧的消息。”她提醒我。


我保证道:“我接下来就会写。”


“你要是死了,就写不成了。”


我的两个儿子发来了体贴的慰问短信,但他们没有来医院。我去年在希腊骑摩托车出了车祸,他们也没有来。他们一看我平躺着,就会紧张兮兮。希尔达·斯塔克也顺便来探望了我。自从上次共进午餐后,我再也没见过她,或是收到过这位经纪人的消息。她在赶时间,要去参加英国电影电视艺术学院的放映会。她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我的房间,坐在椅子上,匆匆打量了我一番。“你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他们只是让我留院观察而已。”


她看上去不太相信。


“我被下药了。”我解释说。


“那个罗伯特·康沃利斯袭击了你?”


“是的,然后他就自杀了。”


她点点头。“好吧,我必须承认,这本书的结尾会非常精彩。顺便说一句,我得到了最新消息。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猎户星[2]没选中它。我告诉了他们这个想法,他们不感兴趣。同时,他们想让你按照合同约定,继续创作之前签的三本书,所以你也许要过一阵子才能写这本书了。”


“好消息是什么?”我问。


“哈珀柯林斯已经确认了美国版的版权。还有,我和一位出色的编辑赛琳娜·沃克尔提过这本书,她喜欢你的作品,因此,她准备等这本书完稿。她之后会来找我签协议。”


我可以看见面前摞着一堆书。有时候,当我坐在办公桌前,感觉身后好像跟着一辆翻斗车,我能听到它的引擎嗡嗡作响,接着,它突然卸下了车斗里的东西……滚出成百上千万的文字,像瀑布一样一泻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流到头。可我无力阻止。我想,文字,就是我的生命。


“我也和警方取得了联系。”希尔达继续说道,“很明显,这件事或多或少会登报,不过我们会尽量避免让你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他们很尴尬,你先卷了进去,但更重要的是,我们不希望在你完稿之前,就让人们知道这个故事。”她站起来,准备离开,“顺便说一句,”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她补了一句,“我和霍桑先生沟通过了。书名就叫《霍桑探案》,利润对半分。”


“等一下!”我大惊失色,“书名不能叫这个,我记得你说过,你绝不会同意这个交易。”


她好奇地看着我。“可这是你同意的呀。”她的话点醒了我,“而且,这是他唯一接受的交易方式。”她似乎颇为紧张,我情不自禁地想,是不是霍桑抓住了她的什么把柄,他是不是拿它做了谈判的筹码。“不管怎样,等赛琳娜有了回音我们再谈不迟。”她稍作停顿,“你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了,我明天就出院回家了。”


“那我再给你打电话。”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离开了。


我的最后一位客人是在当天晚上来的,早已过了医院的探视时间。我听到一位护士试图阻止他进入病房,和他干脆利落的回复:“没关系,我是警察。”然后,霍桑出现在我床脚边,抱着一个皱巴巴的牛皮纸袋。


“你好,托尼。”他说。


“你好,霍桑。”说来也怪,见到他,我却感觉很高兴。不仅如此,我看着他感觉心里涌出一股暖流,没有任何逻辑,也说不清什么道理。那一刻,除了他我没有更想见的人。


他坐在希尔达腾出的椅子上。“你感觉好点了吗?”他问我。


“好多了。”


“我给你带来了这些。”他把袋子递给我。我打开,里面有一大串葡萄。


“非常感谢。”


“不是这个,就是运动型饮料。我想,你会更喜欢葡萄。”


“你想得真周到。”我把袋子放在一旁。医院给我安排了一个单间,也许是因为我卷入了警方调查的案件中。房间里灯光昏暗,除了床和椅子,就只有我们两个。“在汉默史密斯的时候,”我说,“我非常高兴你出现了。罗伯特·康沃利斯要杀我。”


“他完全就是个疯子。你不应该一个人去那里,老兄。你应该先给我打电话。”


“你知道他是凶手吗?”


霍桑点了点头。“我正要逮捕他,但我得先处理奈杰尔·威斯顿家的纵火案。”


“他怎么样了?”


“房子被烧毁了,有些生气。除此以外,他挺好的。”


我叹了口气。“整件事我其实都云里雾里。”我说,“你最早是什么时候知道康沃利斯是凶手的?”


“你现在就想知道吗?”


“除非你告诉我,否则我睡不着觉。等一下!”我四下摸索我的手机。一连串的动作牵动了胸部和肩膀的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可是我必须要给他录音。我打开录音功能。“从头说起,”我说,“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霍桑点了点头:“行。”


他是这么说的:


“从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我们遇上了棘手的案子。梅多斯和其他人破不了的案子。一个女人走进殡仪馆,为自己安排后事,六小时过后,她死了。这就是案件的蹊跷之处。如果她没有去过殡仪馆,那她的死不足为奇。可能是梅多斯总是挂在嘴边的入室盗窃。但这两件不寻常的事情相继发生,问题在于,我们无法弄清其中的关联。


“不过实际上,我很清楚为什么戴安娜·考珀去了康沃利斯父子殡仪馆。我和你在火车上说过。你必须考虑她当时的心境。这是一个一辈子都在独立生活的女人。她非常想念丈夫,以至于她仍然会去她们曾经住过的地方悼念他,为此她还专门辟出一处花园来纪念他。她不能相信任何人。雷蒙德·克鲁尼斯坑了她一大笔钱。她宠爱的儿子一气之下去了美国。她的朋友很少。她遭人杀害后,过了两天才被发现。即便如此,那个人还是家里的清洁工。从一开始我就在想,她一定很痛苦。所以她才想……”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自杀?”


“没错。你见过她浴室里的东西。三包羟基安定,剂量足以使她致命。”


“我们见过她的医生!”我说,“她睡不着觉。”


“她是这么和他说的,可她没有服药,而是把药片都攒了起来。她或多或少觉得自己已经受够了,这时,她的猫失踪了。我猜蒂布斯先生把她推到了崩溃的边缘。艾伦·戈德温去她家中拜访过,他威胁过她,还寄给她那封信,她一定以为是他杀死了那只猫。‘我知道你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蒂布斯先生的失踪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她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可是像她这样优雅体面的女人,办起事来有条不紊,她希望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包括自己的葬礼。所以,就在她去康沃利斯父子殡仪馆的当天,她辞去了环形剧院的董事一职。”


他说话的语气,好像一切都是明摆着的事。


“这就是为什么她知道自己会死,”我说,“因为她打算自杀!”


“没错。”


“她没有留下遗书。”


“她留了,用一种特别的方式。你看她的葬礼安排。先是那支《埃莉诺·里格比》。‘所有孤独的人,他们都来自哪里?’如果之前听过这首歌,你会知道那是她在呼救。还有西尔维娅·普拉斯的那首诗和耶利米·克拉克作曲的那支古典乐。他们都自杀了,我不认为这是巧合,对吗?”


“那《诗篇》怎么解释?”


“《诗篇》第三十四章。‘义人呼救,耶和华听见了,便救他们脱离一切患难。’这是一首关于自杀的诗篇。你应该找一位牧师聊聊。”


“我想你这么做了。”


“当然。”


“戴安娜·考珀去殡仪馆第一眼看到的是什么?”我不解道,“你说过这很重要。”


“没错,她看到的第一眼是橱窗里的大理石书。上面也引用了一句话。”


悲伤降临时,从不形单影只,而是气势汹汹。我早已牢记于心。


“出自《哈姆雷特》。对于莎士比亚我是外行。我原本以为你会更擅长。有趣的是,莎士比亚在整件案子里随处可见。戴安娜·考珀家的冰箱上贴着莎士比亚的名言,她家楼梯一侧的墙上挂的都是莎士比亚的戏剧海报。我们在迪尔见到的那座喷泉上的那句话也出自莎士比亚。”


“‘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也出自《哈姆雷特》。”


“没错。当她走进那家殡仪馆的时候,脑海里想的就是《哈姆雷特》——因为她在橱窗里看到的这句话,之后会发挥作用。但是,最开始是罗伯特·康沃利斯认出了她。显然她有个著名的儿子,但我猜她拿达米安炫耀。这个举动刺激了康沃利斯。其实,他一直精神就不太正常。


“你现在知道了,康沃利斯和达米安·考珀是皇家戏剧艺术学院的同学。”霍桑背靠着椅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你还记得我们在他办公室里看到的那盏烟灰缸吗?它被授予罗伯特·丹尼尔·康沃利斯(Robert Daniel Cornwallis),年度最佳殡葬承办人。他取了中间名的前三个字母,还有他的名字,把它们倒过来,就变成了丹·罗伯茨(Dan Rober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