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工作室大门的是一位陌生的姑娘。她个子不高,但是身材健硕。他先是注意到了她宽宽的肩膀和大腿有力的摆动,其次才注意到她的脸。由于她身后的窗户的窗帘没有被拉上,阳光从背后照过来,使得她的五官都隐没在阴影里,他只能看清她浓密的黑色短发,额前盖着的厚厚的刘海。
“菲尔普斯小姐不在家。”
“噢!——她要出去很久吗?”
“我不知道。应该会在吃晚饭前回来。”
“我能进屋等她吗?”
“如果您是她的朋友的话,请进吧。”
这位姑娘从门口退开,让他进屋。他把帽子和手杖放在桌上,转身看着她。她完全没有注意他,自顾自走到壁炉边,把一只手搭在壁炉台上。由于她还站着,温西也不能坐下,便走到雕塑台边,掀开了盖在一小堆陶土上的一块湿布。
他装作非常感兴趣的样子仔细观察着那个卖花老人的半成品雕塑,这时那个姑娘突然开口了:“哎!”
她拿起玛乔丽·菲尔普斯做的他的小雕像,在手中把玩。
“这个是您吗?”
“是的——做得可真不错啊,您觉得呢?”
“您想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
“您来这儿就是为了来找我的,不是吗?”
“我是来见菲尔普斯小姐的。”
“那么,我想街角的那些警察也是来见菲尔普斯小姐的喽。”
温西朝窗外看了看。街角处确实有一个人,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在闲逛。
“我很抱歉,”温西说,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我真是非常抱歉表现得那么蠢,贸然登门。但是说实话,我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您是哪位。”
“是吗?噢,没关系。”
“我是不是该走了?”
“随您高兴。”
“如果您真是这个意思,多兰小姐,我倒愿意留在这儿。您知道,我一直很想见您一面。”
“您真是太好了。”她嘲弄地说,“一开始您试图骗我,现在您又想——”
“想干什么?”
她耸了耸宽宽的肩膀。
“彼得·温西勋爵,您的爱好可不怎么令人愉快啊。”
“如果您相信我的话,”温西说,“我向您保证,欺诈的事与我无关。事实上,是我把这件事揭露出来的。真的。”
“噢,好吧,反正现在也无所谓了。”
“请您务必相信我。”
“好的,既然您这么说,我一定相信您。”
她走到壁炉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样好些了。”温西说,“拿破仑还是谁说过,只要坐下来,我们就总能把悲剧变为喜剧。这可是句至理名言,不是吗?在菲尔普斯小姐回来之前,我们先闲聊一下吧,好吗?”
“您想谈些什么?”
“噢,嗯——这确实让人尴尬。谈谈书吧。”温西随意地挥了挥手,“您最近在读什么书呢?”
“没读什么。”
“我要是没书读,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事实上,我一直无法想象古代的人们是怎么生活的。想想吧,各种各样的麻烦事都在不断地发生——婚姻中的争执、爱情故事——不肖之子、佣人们,等等——却不能靠读书来躲避这一切。”
“正相反,当时的人们从事手工劳动。”
“是的——对那些擅长这类工作的人来说,这是非常愉快的事。我嫉妒他们。您喜欢绘画,不是吗?”
“我进行过一些尝试。”
“肖像画?”
“噢,不——主要是一些人像画和风景画。”
“噢!……我的一个朋友——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他是个侦探,我想您还见过他——”
“那个人?噢,是的,作为侦探来说,他还挺客气的。”
“他告诉我他见过您的一些作品。我想他还挺吃惊的呢。他并不完全是个现代派。他似乎认为那些肖像画是您最好的作品。”
“那儿没什么肖像画。不过是一些人像练习而已——”
“他对这些画有点儿担心。”温西大笑起来,“据他所说,他唯一看得懂的就是那幅男子头像的油画——”
“噢,那个!——只是个试验作品而已——我虚构的。我最好的作品其实是一两年前在威尔特郡丘陵画的一些素描。就是直接这么画的,没有打底。”
她描述了一些这样的作品。
“听起来很不错。”温西说,“非常好的作品。我希望我也能画这样的画。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我只能用读书来消遣时光。对您来说不是如此吗?”
“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嗯——我以为对大多数人来说就是这样。佣人们和工人们喜欢阅读那些美女和阴郁而英俊的男子的爱情故事,她们浑身珠光宝气,一举一动都无比华贵。热情似火的未婚女子喜欢阅读埃塞尔·M.戴尔[1]的作品。而沉闷无趣的办公室职员则阅读侦探小说,但是一旦谋杀案和警察真的进入他们的生活,他们就不会这么做了。”
“我不知道。”她说,“当克里朋和勒内夫[2]被带上蒸汽船的时候,他们在读埃德加·华莱士的作品。”她声音中那种沉闷的严厉调子渐渐减弱,听起来近乎有趣了。
“勒内夫确实是在读那个。”温西说,“但是我从不相信她对谋杀有什么了解。我认为她一直尽力让自己不去了解那些事——阅读一些恐怖的故事,说服自己相信这样的事不曾、也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我觉得人们确实可能这么做,您不这样认为吗?”
“我不知道。”安·多兰说,“当然了,阅读侦探小说可以让我的思绪集中在那上面,就好像下象棋一样。您下象棋吗?”
“不太擅长。我很喜欢下象棋——但是总是在想那些棋子背后的故事,以及每一步棋招的精妙之处。所以我总是输。我不是个好棋手。”
“我也不是,虽然我希望我能下下棋。”
“是的——求胜之心能使人不去考虑别的事。跳棋啊、多米诺骨牌啊,或者一个人玩的纸牌游戏就更好了,同别的事都不相关。我记得,”温西补充道,“有一阵,我碰到了一些特别让我难受并且心怀愤恨的事,我就一个人整天整天地玩纸牌。我当时住在一家私人疗养院里——精神紧张——还有别的毛病。我只玩一种游戏,最简单的那种——非常傻,根本就不需要动脑筋。一次一次把牌摊开,再收拢起来……一个晚上玩几百遍……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思考。”
“那您也——”
温西停了下来,但是她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完。
“那就像是一种毒药,当然。这话虽然是陈年老调,但确实正确。”
“是的,一点儿也不错。”
“我当时也读一些侦探小说。那差不多是我那时唯一能阅读的书了。其他书里总是充斥着战争——或者爱情……或者别的什么我不愿意想到的东西。”
她不安地挪动了一下。
“您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是吗?”温西温柔地问道。
“我?……呃……这种事嘛……您知道,总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警察啊……还有……还有一切的事情。”
“其实您并不是真的很担心警察那方面,不是吗?”
如果她知道进展的话,她是有理由担心的,但是他把他所知道的事全都压在内心最深处,让它自己显露出来。
“这一切都够讨厌的,不是吗?”
“您被什么事伤害了……没关系……如果您不愿意的话不用说出来……男人?”
“一般来说总是因为男人,不是吗?”
她不再看着他,语气中流露出一种淡淡的轻蔑味道。
“基本上是这样的。”温西说,“幸好,我们总是能够熬过去。”
“那要看具体情况。”
“人们什么难关都能克服,”温西坚定地重复道,“尤其是当我们把事情说出来的时候。”
“不是什么事都能够说给别人听的。”
“我想不出有什么事是真的不能说出来的。”
“有些事实在是太恶心了。”
“噢,是的——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出生就很恶心——死亡也是,要这样说起来,消化也是。有的时候我一想起那些美味的奶油比目鱼、鱼子酱、面包片、薯条之类的东西在我的身体里会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要哭起来了。但是事情就是这样的,您也很明白。”
安·多兰忽然大笑起来。
“这样好些了,”温西说,“听我说,您对这件事太过执迷,所以觉得它非常严重。让我们一是一二是二,就把它当作最平常的事情来看待。其中涉及孩子了吗?”
“噢,没有!”
“啊——这是个好消息,因为虽然有个孩子是件好事,但是要花太多的时间,而且会耗费太多的金钱。是关于勒索吗?”
“我的老天,不是!”
“很好。因为勒索耗费的时间和金钱比养育孩子还要多。有没有涉及弗洛伊德学说、虐待,或者诸如此类的现代流行娱乐?”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相信您也不会吃惊。”
“为什么呢——我想不出比这些更糟糕的事了,除了罗斯·麦考莱提到的那些‘无以名状的放荡’[3]之外。当然,也可能是疾病。不会是麻风病之类的吧?”
“您都在想些什么啊?”她说着大笑起来,“不是的,不是麻风病。”
“好吧,那么这个家伙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安·多兰虚弱地笑了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上帝保佑玛乔丽·菲尔普斯现在可别回来,”温西心中暗忖,“我一定要问个明白……您这样难过,一定有什么原因。”他继续说道,“我觉得您不是那种无病呻吟的女人。”
“您这样认为的吗?”她坐起身来,直直地看着他,“他说……他说……我胡思乱想……他说……他说……他说我对性有一种病态的狂热。我想您大概可以把这归类为弗洛伊德的问题吧。”她急忙补充道,脸上泛起了一层难看的红晕。
“就是这样而已?”温西说,“我认识的好多人会把这样的话当作赞美呢……不过您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他说的狂热,具体是指什么?……”
“噢,站在教堂门口啰里啰唆缠住助理牧师说出来的那些蠢话,”她愤恨地说,“全都是谎言。他当时的确是——的确是——装作他想要我……那个禽兽!……我没法儿告诉您他说的那些话……我实在是太蠢了……”
她倒回沙发里哭了起来,脸上那些不断往下流的难看的眼泪渗进了靠垫里。温西坐到她的身边。
“可怜的孩子。”他说。那么,这就是玛乔丽那些神神秘秘的暗示,以及像猫一样残忍的纳奥米·鲁兹沃斯的冷嘲热讽背后的意思了。这个姑娘显然是渴望爱情的,甚至可能会想象着拥有爱情。她曾经跟安布罗斯·莱德贝里在一起过。在正常与非正常之间有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但是它又是如此狭窄,很轻易就会使人会错意。
“听我说,”他搂着安因抽Ò而颤抖的肩膀安慰道,“您说的这个人……是不是彭伯西?”
“您怎么知道的?”
“噢!——那幅肖像画,还有很多其他痕迹。你曾经钟爱过的东西,你后来却又想藏起来,遗忘掉。无论如何,他说出那些话来就说明他是个无赖——哪怕这些话是真的,当然它们肯定不是。我猜您一定是在鲁兹沃斯家认识他的吧——是什么时候?”
“差不多两年前。”
“您当时就很喜欢他吗?”
“不是的。我——嗯,我当时喜欢另一个人。但是那也是个错误。他——他就是那种人,您知道。”
“他们无法控制自己。”温西宽慰地说,“那么您是什么时候改变想法的呢?”
“另外的那个人走了。过了一阵子,彭伯西医生——噢!我不知道!他有一两次送我回家,后来他又邀请我共进晚餐——在苏活区。”
“您当时向任何人提过多默尔夫人这个有趣的遗嘱吗?”
“当然没有。怎么可能呢?我也是直到她去世之后才知道的。”
她语气里的惊诧听起来不像是装出来的。
“您当时是怎么想的?是不是觉得您可以继承她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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