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秋,插队白洋淀的多多等四位青年诗人,在圆明园搞了一次野炊活动,在大水法残迹前合影一张,“戏题曰:四个存在主义者”(14)。这大概是“存在主义”第一次在当代中国文学中的“登台亮相”,这一登台亮相无可争议地称得上是一种“先锋文学”姿态。但是,从总体上看,在这一历史区间内,先锋写作的基本立场却并未抵达存在主义,而显然是启蒙主义的。只是由于在这一时期极少数思想的先觉者与整个时代和社会之间的游离和叛逆的关系,才使得他们的写作显得特别孤独和具有“个人化”的“存在主义者”色彩。
事实上,具有启蒙主义主题性质的文学创作还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时间,早在60年代,黄翔、哑默、食指等人就写出了他们的第一批作品。黄翔写于1962年的一首《独唱》是迄今为止人们发现的当代最早的以个人化的方式反抗社会的作品。他写于1968年的《野兽》和1969年的长诗《火炬之歌》(《火神交响诗》之一)等作品,更加明确地表达了对血腥暴力和专制迷信的深刻思索与批判的主题,作品中贯穿了驱除黑暗、重新唤起人们的理性、良知、人性和判断力的强烈愿望与悲愤激情。哑默和食指也分别在1965年和1967年写下了最早的批判和思索主题的作品。(15)之后在60年代末和70年代前期,白洋淀地区又涌现出以芒克、多多、根子、方含、林莽、宋海泉、白青、潘青萍、陶雒诵、戎雪兰等插队知青为主要成员的一个远离时代主流政治、充满异端思想的“白洋淀诗歌群落”(16),它的“外围”又吸引了一批虽未在白洋淀插队,但却与他们交往密切、常来此间“以诗会友、交流思想”的青年人,如北岛、江河、严力、彭刚、史保嘉、甘铁生、郑义、陈凯歌等人,他们也是“广义的”“白洋淀诗群”的成员(17)。这些写作者在贫瘠的物质生活中,在远离了城市和激烈政治斗争的静谧的乡村自然中,以自己独特的心境与方式思索着社会、政治与人生,他们有暇阅读了大量的外国现代哲学与文学名著,(18)成为第一个领先时代的先锋创作群体。他们写作的主题与风格同黄翔、食指一脉相承,充满了强烈的启蒙思想与觉醒意识,艺术上表现出与时代规范和习尚迥然不同的现代主义倾向。
上述诗歌群落不但标志着中国当代启蒙主义文学思想的诞生,同时也可以视为整个先锋文学思潮的真正发端。从这个意义上,以往人们仅将出现并被命名在七八十年代之交的“朦胧诗”作为当代新型文学发展流向的起点是不够的。朦胧诗是前者的承袭者,它与前者的不同在于对社会现实介入和作用的程度。前者存在于较小的圈子内,基本上是个人精神空间的产物,而朦胧诗则由于它处于“拨乱反正”的政治变革时代,而得以参与社会,并获得了“公开发表”的机会。
从“白洋淀诗群”的诞生到80年代中期的“寻根文学思潮热”,推动当代文学与文化变革的先锋文学思潮的性质基本上是启蒙主义的,它依次推动并孕生了下列文学现象:70年代末的“今天派”:以1978年在北京问世的油印诗刊《今天》为核心,成员主要有食指、芒克、方含、北岛、江河、舒婷,甚至还有依群等。1980年以后被命名的“朦胧诗”:因章明的《令人气闷的“朦胧”》(19)一文和此间所展开的论争而得名,成员和“今天派”大致相同,一些新人更加引人瞩目,如顾城、杨炼、梁小斌等,同时一批后起的大学校园诗人也加盟这一行列。1979年到1980年前后形成的“意识流小说”:虽然这一现象从思想性质上看并不属于典型的现代主义范畴,而且其所写的内容也并非是真正的“无意识场景”,但这却是当代中国小说艺术变革的开端,因为它毕竟把小说的“反思”主题引向了内部心灵的空间,开启了起点虽低却不可逆转的变革进程。推动这一小说流向的主力是王蒙,积极响应的则有谌容、宗璞、茹志鹃、张贤亮等。1982年到1984年期间形成的“文化诗歌运动”:其首倡者主要是四川的“整体主义”诗人,还有从朦胧诗群落中走出的杨炼、江河等。杨炼在1982年前后就开始投入他的系列大型文化组诗《半坡》、《敦煌》、《西藏》等的创作,拉开了“寻根文学”的大幕。继而在1984年,四川成立了以石光华、黎正光、王川平、宋渠、宋炜等为主要成员的“整体主义”诗派,专事诗歌的文化探求,另外与之呼应的还有欧阳江河、廖亦武、牛波、海子等(20),诗歌领域中的文化主题热,直接影响和启示了小说领域中的寻根运动,(21)它们是启蒙主义文学主题由社会层面转向文化层面的一个共同标志。1984年到1986年的“寻根——新潮小说运动”:这是两个同时发生的互为连体交叉的文学现象。它们的连体共生,更加清楚地表明了80年代中期以前先锋文学思潮的两个共在并行的指向,即启蒙主义和现代主义。“寻根小说”的问世大致以1984年两篇影响最大的小说——阿城的《棋王》和张承志的《北方的河》为标志,其理论自觉是以1984年底的“杭州会议”(22)和1985年韩少功等人的几篇宣言式的文章(23)为标志。寻根小说热的根本特质在于,它一方面体现了作家对当代中国文化启蒙的思想运动所承担的责任,同时也体现了他们借助中国传统文化空间,将西方的现代主义艺术进行“本土化”改造的探索热忱。寻根小说运动的直接成果是导致产生了韩少功、郑义、贾平凹、李杭育、郑万隆、莫言等以各种古老“文化板块”为承载空间的多种“系列小说”。“新潮小说”的问世大致以1984年马原的一篇《拉萨河女神》为标志,它体现了当代小说在几年前“意识流”探索基础上的一次质的飞跃。新潮小说的主要流向大致有三种,一是以马原和扎西达娃为代表的描写西藏宗教风俗的一支,具有强烈而“先天式”的“魔幻现实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倾向;二是以莫言为代表的表现传统民间文化和农业自然的一支,同样表现出鲜明的民间性的原始、灵异以及魔幻的意味,但更加突出了感觉和潜意识的作用。另一个青年女作家残雪,则以特别阴冷诡谲的叙述专注于对人的变态心理与无意识活动的描写,显示了弗洛伊德主义和存在主义的深刻影响(24),他们两人的共同特点是标志着当代小说摆脱传统的理性控制下的认识论叙事,而走向了反理性的“感觉主义”叙事的转折;三是被称为“荒诞派”(25)的一支,以徐星、刘索拉、陈染(26)等人为代表,他们的作品不但最先“通过‘荒诞’而揭示了‘存在’的状况”(27),而且从内容和风格气质上也显示了对传统价值的全面挑战与瓦解。“新潮小说”有两点特别应值得注意,一是它与“先锋小说”的概念已相当接近,人们通常指称的“先锋小说”的第一批作家如马原、莫言、残雪等,就是随着“新潮小说”出场和成名的;二是种种迹象表明,“新潮小说”已显示出先锋文学思潮从启蒙主义主题向存在主义主题过渡的趋向。此外,新潮小说同寻根小说的部分交叉也是明显的,如韩少功的“湘西系列”、王安忆的《小鲍庄》等都带有新潮小说的超现实特征,而马原和扎西达娃的西藏系列小说也同样具有浓郁的文化寻根意味。这都清楚地表明了先锋文学在80年代中期的过渡与转折迹象。记录了这种转折轨迹的还有从80年代初期一直持续到后期的“现代主义戏剧”的实验热潮,早期的《屋外有热流》、《绝对信号》等仅仅是用某些超现实的技法表达社会批判、道德启蒙的主题,到1985年前后由高行健等人的参与和推动,《野人》、《魔方》、《潘金莲》等剧在主题上就具有了更加强烈的文化批判意识,同时也显在地表明了荒诞派戏剧和存在主义美学思想的影响。
总体上看,上述文学现象都在各自不同的时间阶段上构成了当代文学变革进程中最积极和最关键的因素。从内容层面上看,它们一直高举启蒙主义的旗帜,不断为当代文学乃至社会注入摆脱极左愚昧的精神禁锢的思想力量。而且从纵向发展过程来看,它们还体现了从社会启蒙到文化启蒙、从当代思考到历史探寻的深化过程。从美学选择与艺术追求上看,它们则体现出不断向现代主义迈进的趋向,促使当代文学逐步突破了庸俗现实主义和虚假浪漫主义的框子。从抒情或叙事方式来看,它们一直是以叛逆和对抗的姿态寻求自己的独立方式,从早期以个人性的抒情或叙事去对抗俗化了的群体性抒情或叙事(如黄翔、食指、“白洋淀诗群”),逐渐过渡到以社会正义等公共性的宏伟抒情与叙事,去对抗极左文化权力所支配的政治性宏伟抒情与叙事(如北岛、江河、王蒙早期的“意识流”小说等),再到以民间、历史和心灵为时空载体的文化性抒情与叙事,去超越那些以当代生活表象为载体的社会性抒情与叙事(如“寻根诗歌”、“寻根小说”、“新潮小说”及“探索戏剧”等),当代文学的每一个重大超越和进步,都与它们的推动和引领有着根本和直接的因果关系。
从80年代中期始,先锋文学思潮的发展进入到一个转折期和复合期。尽管启蒙主义的文化语境尚未彻底瓦解崩溃,但存在主义已迅速溜出书斋,而伴随商业物质主义价值观念的发育堂而皇之地进入社会,成为一种颇为时髦和激进的文化精神,“个人”开始“从群众中回家”(28),个人性的境遇与价值开始代替启蒙主义的“社会正义”与“公众真理”而成为人们思考问题的新的基点。因此,用个人性的价值和私人性的叙事实现对原有公众准则和宏伟叙事的背叛和超越,便不可避免地成为新的先锋文学精神。
但这样一个过程是逐渐完成的。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存在主义和启蒙主义是共存的,而且在80年代相对庄严的语境中,存在主义思想的传播本身也表现为某种“启蒙”的功用。因此,在80年代中期出现的几种文学现象,特别是新潮小说和1986年崛起的“第三代诗”中,文化启蒙主义所支撑的写作仍在顽强地延伸着它的血脉,如“第三代诗”中的“新传统主义”及游离在旁侧的“女性主义诗歌”等,他们创作的核心,仍离不开一个文化重构的问题。“非非主义”还声称,“非非艺术反对唯文化主义,但它不是反文化的,恰恰相反,它致力于探寻文化创造的本源,致力于凿通文化所以由来的源泉”(29)。但是,这些派别也都有一个明显的立场的转化,即都已不再是以原来的社会学立场理解文化问题了,结构主义文化学和结构主义语言学分别构成了“整体主义”、“新传统主义”、“女性主义”和“非非”诗派的方法论。如“新传统主义”者声称,他们“除了屈服于自己的内心情感”,“不屈服于任何外在的压力”,“我们只有向前扑倒在自己这个传统里”(30)。历史和传统的当代化、个人化、心灵化和隐喻化,不但呈现出结构主义历史方法的特征,而且也隐示着存在主义的思想内核。在另一个游离者海子那里,海德格尔的哲学与诗学思想已得到了最生动和贴切的回应,大地和女神,构成了海子形而上的生命体验世界的二维空间——即存在的归所(大地)和引导认知的凭借与方向(女神,神性体验与思维)。至此,存在主义的两个端子,个体生命体验的视角与个体的价值判断,以及诗性的存在追问与言说,都已显露出端倪。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