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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三代诗歌”的新历史主义意识


相比之下,另外的一些诗人在面对历史时则更加冷静,历史变成一种透射着古老寓言的时间陈迹,它映现着今天,映现着人类和种族生存的沧桑和永恒,它们是“今天与历史的对话”,或者说,“历史”实际上只为写作者提供了一个“修辞想象”的空间,这很像是苏童等小说家在写《罂粟之家》和《1934年的逃亡》那一类作品时的情形。试读西川的《读1926年的旧杂志》:


一页一页翻过,疏散的枪声


远远越过枯竭的河流


发黄的广告竟魅力无穷


我无忧无虑地看那纸上的


夕阳陨落


…………


一九二六年会有一个青年


翻阅更破旧的杂志


嘴里嚼着宝石般的花生米


在太平洋西岸


荒芜的花生地里,季风


吹得诗人的草帽歪斜


很多事物需要慢慢咀嚼


甚至很多年,那些事物


依然新鲜


完全是我们身边的


昼与夜,我们脚下的


地板头上的屋顶


我在初春的窗下


读一本旧杂志直到黎明


1986年以“新古典主义又一派”自称的西川在这首诗中,的确如他自己所说,是“复活了一种回声”,他是在一种充满着时光陈迹、古旧气息和生存飘忽的感伤中“讲述家园”(17)的,从格调上看,的确同1987年以后苏童等人的新历史小说有相似之处。


在寻根诗人那里,历史主要是被理解为一种二元对立和复合的状态,其博大与渺小、玄奥与愚昧、悲剧与价值都是以对立与依存的形式出现的,在杨炼的所有诗篇中,几乎都贯穿了这一思想。这是他笔下的“陶罐”:“……哦,黄土的儿女,无垠之梦的儿女呵,胸前纹绣着/解脱阴影的鸟,和一头徘徊在悬崖绝壁上的饥饿的野兽/越过狂暴的沙砾,黑麦田后面,期待/而流血的手只能深深挖掘自己始终被抛弃的命运/……而流血的手却紧紧攥住自己贫瘠又珍贵的命运。”(《半坡组诗·陶罐》)作为种族徽记和命运的象征,陶罐的质地、形状、境遇和历史完整地再现了一部华夏民族的生存历史,负载了它全部的辉煌与苦难。这显然是一种带有严肃的启蒙意识的历史情感。而如果我们再看看一些更年轻的诗人笔下的陶罐,感觉就完全不同了,在他们的诗中,由陶罐所负载的民族历史与生存内涵,已完全呈现为一种“杂碎”状态。如阿吾的一首《写写东方·一只黑色陶罐容积无限》(18),在这首诗的前半部分,作者基本上还贯穿了与杨炼相似的主题,用陶罐在“黑色暴雨”与“黑色烈火”中定形凝固的过程,隐喻了民族历史与文化的形成过程,以及最终成为陶罐一样的“黑洞”的结果;但在诗的后半部分,则一转这种严肃的阐释为戏谑性的“拆解”,使历史由一种想象集合体的“整体”被打碎为散落的碎片,并因此折射出多种不同的答案和结果:


说世界就装在一只黑色陶罐里


真不是什么吹牛皮的话


她以不变的姿态满足你常变的要求


你感到异性的呼吸吗


请绕陶罐走上一周


你感到胜利的喜悦吗


请绕陶罐走上一周


你感到背井离乡的孤单吗


请绕陶罐走上一周


你感到人情世事的冷漠吗


请绕陶罐走上一周


你感到走上一周疲倦了吗


请绕陶罐走上一周


结果在墓穴中人与陶罐同葬


在内容的真实和富有启示方面,我不能不说它超过了前者,在这里,历史呈现为一种多棱体和放射性的景观,它内部的复杂结构在富有戏剧性张力的“修辞想象”中得以揭示和暴露——历史本来就蕴涵了无数的歧路与可能,新历史主义者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才试图通过更加丰富的形式去揭示它的内涵。海登·怀特等人把新历史主义描述为一种有关历史与文化的“诗学”,其用意也正在于此。第三代诗人在介入历史时所持的这种“解构”姿态,极巧妙地暗合了此时还并未以理论形式引进的新历史主义方法。


在拆除主流历史观念,打碎传统的历史文化幻象和重现历史的边缘景观方面,廖亦武是做得比较多的诗人。在他的长诗《巨匠》中,他用刻意敲碎逻辑与秩序的语言出入历史与现存、真实与幻境,制作了一幕幕斑驳陆离、异彩纷呈令人目不暇接的“交叉文化蒙太奇”的骇人景观,由此折射出历史与现实丰富复杂的存在状态。尤其是在其第五部《天问》中,他用上百个问号和“洗牌”一样的破坏性、拆解性的修辞方式,营造了一个“杂乱无章”无头无尾无始无终无正无反的历史与存在空间,让历史的各种因素与各种景象都处在“骚乱”的被激活状态:


请问国家怎样开始?怎样结束?存亡兴衰,其间奥妙何在?阴谋是治国之本,弥天大谎被写进教科书,供孩子们天天朗读,请问谁是衣衫褴褛的君王?谁是主宰天下的小丑……


请问你居住的房间,曾经是哪个朝代的驿站?……你是否见过炎帝、神农、大禹、商鞅、项羽、虞姬、唐太宗、孙中山、鲁迅、蒋介石、李金发从凝固的波涛中上岸?


……太监是古中国的特产,请问是谁发明了现代精神阉割术?请问李白为什么失意?沈从文为什么隐居?文字狱缘何而起?儒道互补自何时被奉为臬圭?请问为什么在正史之外有野史,在野史之外,还有手抄本流传民间?


请问我们的想象力为什么如此贫乏?神话的巨瓮,为什么只剩下些辉煌的碎片?……


在这首诗里,修辞方式最大限度地以混合和交错的形式,调集了来自历史与现存的各个角落里的事物,使它们成为映现历史无边而无序的复杂与偶然性质的材料与隐喻。其中,“野史”、“民间”、“碎片”等,都是富有“字眼”意义的词语。它们也可以透示出作者刻意质疑、抵抗和“解构”正史的修辞策略与历史意识。从结构主义的角度看,“伟大的历史叙事”必须依靠那些富有逻辑关系和神话色彩的庄严而崇高的语词(如杨炼的诗中经常出现的“神殿”、“颂歌”、“英雄”、“真理”、“死亡”等频率最高的语词)来实现,而在廖亦武的诗中,则大量出现着“侏儒”、“妓女”、“白痴”、“交尾”、“肛门”、“厕所”等充满“恶意”的词汇,以此构成边缘化、卑贱化和溃败式的历史叙事。这同海登·怀特在评论新历史主义时所指出的他们那种对于“在特定的历史时空中占优势的社会、政治、文化、心理及其他符码进行破解、修正和削弱”,而对那些“历史记载中的零散插曲、轶闻轶事、偶然事件、异乎寻常的外来事物、卑微甚或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情形等许多方面表现出特别的兴趣”的特征,以及朱迪丝·劳德·牛顿所形容的所谓“交叉文化蒙太奇”(19)的方法可谓十分相似。对于后者,我们还可以在廖亦武的另一首长诗《黄城》中得到印证,这首诗差不多正是以纷乱的电影蒙太奇的手法,汇集了众多不可同日而语的事物和景观,从而对不断重复的历史、现实与未来作出隐喻式的描述:“……不准通行。这里正拍摄历史片//……岁月蹉跎。往事如烟飘逝。我踅进电影院重温旧梦……//红墙垮了一段又一段。万众奔命。汨罗贵族屈原披头散发。跪饮护城河嚎诵《国殇》。第三代皇家密探混迹人群。伺机捉拿间谍头子白鸟。殡仪馆老板徐敬亚趁机抛售黑纱。发动国际嚎丧运动。乌云癫狂。揉弄浩浩无际的脑袋。每一张嘴却发出乌鸦的叫唤。我捂住耳朵我受不了我喊妈妈妈妈妈妈妈。”这种类似对不同的“文化符码”和“文化本文的并置”的方式,同新历史主义的某些结构策略一样,强烈而出人意料地起到了对历史的丰富性、动态性的隐喻作用。


在许多情况下,上述这种并置的隐喻性的历史符码,有时也会演变成一种纵向历史景观的被“提取”之后的横向展开。事实上,诗歌对历史的叙述不可能完全按照历史的时间顺序来展开,它更多地是通过某些形象的喻体去归纳历史的某些特征,这也正是许多先哲看重艺术对于历史表现作用的原因。比如泰纳就说过,“一首伟大的诗,一部优美的小说,一个高尚人物的忏悔录,要比许多历史学家和他的历史著作对我们更有教益”(20)。因为它们的形象中涵纳了更多的历史现象与原素。正是基于这一点,新历史主义的理论先驱之一,路易斯·蒙特鲁斯提出了“用一种文化系统的共时性文本代替一种独立存在的……历时性文本”(21)的理论策略。在第三代诗人的作品中,我们也经常能够看到他们对历史的这种“共时归纳”和“历史拆解”。如西川的长诗《近景和远景》实际上就是通过许多互不相关的喻体对历史的“切碎”和重新编排,历史在这里已散落并被“编辑”成五光十色斑驳陆离的“成串的鳞片”,所有的表象事实都已被“经验化”了——被抽取为共时性的“原素”,比如它的末章《海市蜃楼》就是对一部人类精神历史的“压缩”式的概括:


大气中由于光线的折射作用而形成海市蜃楼。那是物质变成精神的最好例证,精神的房屋、精神的广场、精神的野百合、一百零八条好汉、贾宝玉的三十六个女朋友。……换一种说法:空中楼阁——置世俗律令于不顾,置人类于被挑选的境地。它既不属于现在,也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作为我们关于家园和乌托邦的隐喻,它游离于时间之外。其神学意义在于:瞬间即成永恒;其美学意义在于:远方是一种境界;其伦理学意义在于:幸福即是在苦闷彷徨中对于幸福的关注。任何一幅画、一首诗、一本书,都与海市蜃楼有关。


如果说西川此时的诗还因其带有过重的理智,他的平静、形而上和书生气都使其历史感被过分虚化的话,那么我们从钟鸣的长诗《树巢》中,则更能够充分地感到历史的某种撞击力。这首巨型的作品(仅第一章就长达近1200行)以四个“原型”主题对民族的历史作了个性化的理解和归纳。在题记中作者自注:“《树巢》分为四个独立的篇章:第一章《裸园》(诗体),语义类型为(逆施),是追述汉族的自我攻讦性,也就是隐蔽在每一个灵魂中的‘杀人妖精’,从而涉及人类从植物崇拜到毁灭自然生态这一最为广义的屠戮主题;第二章《狐媚的形而上疏证》(阐释体),语义类型为(歧义),它将描述‘狐媚’的神话隐喻,涉及‘文字狐媚’在本体意义上的四种形态;第三章《梓木王》(小说体),语义类型为(情境),主要描写人类对待植物的三种态度,也是三种情况;第四章《走向树》(随笔体),语义类型为(还魂),它关联到我们世俗生活中的‘物相’和‘木’的终极观念。”(22)从这段阐释中我们不难看出,作者从结构主义语义学和人类学那里所受到了方法论的启示,或许过重的“文化语义”的追求导致了修辞上的“极限化”倾向,在文本上的极限化风格导致了其表达的欲速不达——如第一章第二十二节的第二部分便是一段根本未加标点的文字,一个长达一千余字的“句子”,这种写法在一定程度上反而遮蔽了他所要表现的思想——但透过其的文字,我们仍可见出作者对于人类漫长生存历史,特别是暴力思想和专制倾向的不断发育的历史的追溯与思考。在这里,历史的渊源与其当代的命运之间不断互为印证,更强化了一种试图“把摸历史内部”的意图和力量。这首诗与杨炼、江河等人的一些巨制相比较,虽然都试图揳入一些民族的原型主题,但钟鸣却成功地越出了历史客体的时空框定,而达到了相对自由的境地,并且由于这种自由而更大的历史穿透力,如第二十九节《遁世纪》中的第五部分: